徐堂因為窘迫,臉立刻紅了起來,戲台子這處台上台下依舊熱鬧,剛從那兩處離開的男人一個雙手叉腰,一個環抱於胸。


    “什麽破戲台子,怎麽現在我想聽聽白大人過去的事兒,都是詆毀她的?眾人皆記得她的惡,不記得她的善行了?”沈長釋說完,伸手將路邊上阻礙視線的樹枝給折了下來。


    鍾留道:“白大人死了已二十多年,方才那男人不過二十左右,白大人死他還沒生呢,知道個屁啊?”


    “難怪無常大人與白大人不與我們同行,這要是被她聽見了……”沈長釋還沒說完,後麵便有聲音回他:“那她肯定沒你這麽氣。”


    沈長釋猛地回頭,瞧見了身穿白衣的女子,對方麵上帶著微笑,青絲隨風飄起,一隻手上拿著根糖葫蘆。


    “白大人?!”沈長釋眨了眨眼睛,驚訝過後,又帶著點兒好奇地問:“你手中的糖葫蘆哪兒來的?”


    薑青訴伸手指了指身後:“單大人給我買的。”


    在薑青訴身後,一身黑衣的單邪慢慢走過來,麵色如往常一樣冷淡,仿佛能將人凍傷一般,不過經過這些年,沈長釋逐漸抓住了單邪的軟肋,隻要往薑青訴那邊靠,單邪基本上不會出什麽狠招。


    “白大人事情解決了?”鍾留問。


    薑青訴道:“本也沒什麽事兒,上個案子結個尾罷了。”


    沈長釋歎了口氣:“唉,現在說書的戲班子都不能聽,隻要提起你的事兒都是一堆批評的。”


    薑青訴笑了笑:“我也不用他們誇獎。”


    方才她與單邪辦完了事兒,買了根糖葫蘆就打算去找沈長釋與鍾留的,沒想到見到那兩個人跟人吵得臉紅脖子粗的,有些好笑。


    薑青訴回頭朝叫好聲不斷的戲班子看去一眼,然後慢步離開:“最近好似戲班子很多啊。”


    “是了,據說是從宮裏興起的,便迅速傳到民間來了。”鍾留回答,本想說得更多,不過想到了薑青訴的身份,還是閉嘴。


    實則是因為宮中皇帝的一句話,歌舞樂曲便逐漸演化成了戲班子。當時正是宮中舞樂時,有個新來的舞姬長得有幾分像薑青訴,皇帝見了,與其道:“你來對朕說句話,就說‘來日太子若為帝,我必為臣,若您生生世世為帝,我願生生世世為臣’。”


    那舞姬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賣了個關子沒說,讓皇帝給她些時日,不久後那舞姬穿著薑青訴生前愛穿的衣,與人結結實實演了一出。


    後來……後來便是如今這宮中的瑜妃了。


    薑青訴手中的糖葫蘆已經吃了一半,轉頭看向身側的男人問:“單大人喜歡看戲嗎?”


    單邪朝她瞥了一眼,還沒張嘴,薑青訴就道:“我知道了,戲曲在你眼中與說話無差別對吧?”


    單邪回眸,視線突然落在某處,薑青訴順著看過去,看見街頭的另一邊,有個身穿戲服的女子妝發淩亂,兩隻手捧著酒,已經喝得醉醺醺了。即便她麵上胭脂亂成一團,卻也絲毫遮不住美豔皮囊,她眼神渾濁,晃晃悠悠地唱著什麽,許隻有她自己聽的懂。


    薑青訴問:“單大人瞧她漂亮?”


    這人可不是見醉女便會留步的人。


    單邪微微皺眉垂眸歎了口氣:“白大人別再口無遮攔了。”


    薑青訴略微一笑,笑完了之後就看見那喝得爛醉的女子被幾個男人架著肩膀調戲,半拖半拽地進了小巷子裏,接下來會有什麽事,可想而知。


    她心中咯噔一聲,眉心緊促。


    那女子有些焦急,手中的酒壇碎在地上,她眼神慌亂,朝人群中大喊:“鳳遙……救我!鳳遙……”


    第41章 戲子魂:二


    瘋女被地痞流氓拉進巷子裏欺負, 薑青訴一腳踹在了鍾留的身上。


    鍾留完全是懵的,回頭朝薑青訴看了一眼:“怎麽了?”


    薑青訴道:“我與單大人是陰司,沈是鬼差, 就你不是地府中人, 瞧見女子被欺負了還不伸手幫一把,傻愣愣著幹什麽呢?”


    鍾留聽見這話眨了眨眼睛, 事實上他早就沒把自己當人了,再朝單邪瞥一眼,最奇怪的是無常大人居然沒有任何反對的意思,於是拔腿就朝那邊跑。衝進巷子裏先將那兩個欲行不軌的男人打一頓,再把縮在角落裏渾身酒味兒的女子給扶起來。


    “姑娘, 你沒事兒吧?”鍾留問。


    那女子渾身發抖,眉眼慌亂,似乎落不到重點, 她雖被鍾留救了卻不敢看向鍾留,反而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臉,焦急道:“鳳遙別看!我現在醜,你別看!待我穿上霓裳裙,再與你……歌舞一曲——”


    她前半句話說起來正常, 後半句話卻完全變了語調,倒像是戲台子上的戲子唱戲時會發出的調子, 尾音拖長, 一句話說完,她又笑了起來。


    瘋瘋癲癲地, 昂頭對著蒼天看去,看著看著眼淚就流下來了,然後順著小巷的另一邊跑,一邊跑一邊道:“哈哈哈……酒呢?給我酒!我要買酒喝!我是那金漆凰輾上的貴妃,你是那天子殿龍椅上的帝王,哈哈哈……”


    人跑出巷子就沒影兒了,鍾留站在原地沒反應過來,心想她這樣瘋癲,被人拖進巷子中也未必是第一次了,自己救了這次,保不齊還有下次,於是搖了搖頭從巷子裏走出去,重新回到了三人麵前。


    沈長釋問:“如何?英雄救美的滋味兒如何?”


    鍾留瞧他那一臉好奇的模樣,老老實實地說:“怕是個瘋子,像個唱戲的,我救了她,她又瘋癲地去找酒喝了。”


    沈長釋有些懊惱:“唉……居然沒有那以身相許的戲碼。”


    “什麽以身相許?!沈哥你怕是忘了?我……我童子之身呢。”鍾留說這話,臉上稍微有些不好意思,眼睛朝薑青訴瞥了過去。


    薑青訴眨了眨眼,心裏覺得怪異,好端端的,瞥她做什麽?又不是她害他還是童子之身的。


    沈長釋一臉幸災樂禍道:“他們鍾家世世代代得在上一任鬼使不做了之前,留一個續任的,續任的到了十八歲,上一任鬼使便可投胎轉世了。這家夥剛生下來就被鍾家留下來打算給無常大人辦事兒了,故而家中的人不給他尋妻,一直都是童子之身幾百年了哈哈哈……”


    薑青訴伸手摸了摸鼻子,鍾留見沈長釋又把他的事兒添油加醋地說出來,覺得丟臉,更加不好意思麵對薑青訴了,臉紅著對單邪鞠躬行禮,然後就大步朝前走了。


    沈長釋見鍾留臉紅著逃開了,更開心,哈哈大笑跟在後頭指著他就繼續往下說,還說他們家人當初為了製止他會與女子發生感情,所以從小就讓他跟男孩兒玩兒,結果發生了更妙的事兒。


    薑青訴與單邪也走過去,聽沈長釋說到這兒,她沒忍住問了句:“什麽妙事兒?”


    沈長釋雙手叉腰,對薑青訴道:“當時有個鄰家的男子,家中是開鏢局的,從小魁梧,與鍾留穿一條褲子長大。誰知鍾留越長大那相貌越長偏,結果那開鏢局的小子借著酒醉對鍾留表了白,要和他搞斷袖!”


    “沈哥!”鍾留從前麵猛地回頭瞪著沈長釋,臉更紅了,不過薑青訴瞧得出來他沒真生氣,就是臊得慌,於是拉著沈長釋繼續問。


    沈長釋道:“鍾留給無常大人當鬼使時才十八歲,那時候的臉還跟小時候一樣圓圓鼓鼓的,一點兒也不威嚴霸氣,加上同年被男子表了白,他幹脆就留長了胡子,穿得邋遢,即不靠近女子,也不讓男子肖想,才有他現在這副模樣。”


    “不過說來,那家裏開鏢局的小子已經死了幾百年了,在世時後來還跑去成親生子了,對妻子也好,這事兒早就過去這麽多年,他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天天頂著這邋遢模樣見人。”沈長釋指著鍾留的胡子道:“白大人,咱們哪日攛掇一下,把他的胡子給剃了吧,他沒胡子的樣子可嫩著呢!”


    薑青訴眼睛一亮,朝鍾留瞧過去,這回瞧得仔細,鍾留的眼睛圓圓的,鼻子挺小巧,實則臉不大,都是胡子給撐的。她第一次瞧也覺得哪兒奇怪,現在越看越習慣了,被沈長釋這麽一點,倒發現,鍾留的胡子下頭那張臉的確很年輕,一點兒皺紋都沒有。


    鍾留見她的眼神便知道她有想剃自己胡子的意思,趕緊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道:“既然案子結束,無常大人、白大人,我這邊還有事兒,人間孤魂野鬼多,就不與您們一道兒了,我先走了啊!”


    說完,後頭還接了一句:“沈哥我恨你~”


    聲音都喊劈了,惹得周圍好些人朝這邊看過來,薑青訴忍了半天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了聲,與沈長釋兩人彎著腰哈哈笑了好久,單邪就在旁邊看著,視線又往方才那瘋女人走過的小巷瞥了一眼,道:“回去吧。”


    回到十方殿又好些日,沈長釋開始繼續他的寫寫畫畫,單邪天天往地獄跑,薑青訴閑得無聊覺得渾身難受,翻看了沈長釋寫過的幾本書,裏麵還沒開始幾句正兒八經的話就變成男女行魚水之歡了,無聊扔下,她走出十方殿。


    給自己專門買了書桌椅,就靠在椅子上寫書的沈長釋見薑青訴要走,於是問:“您去哪兒啊?”


    薑青訴道:“閻王殿,找閻王爺下棋去。”


    “您又去關愛孤寡老人啊?次次讓棋,無不無聊?”沈長釋嘖了嘖嘴。


    薑青訴歎了口氣:“那也比待在十方殿裏閑著好,才剛忙上幾日,現又無趣了,哎,你幾日沒看陰陽冊了?可有什麽異常?”


    沈長釋放下筆,將紙上那句‘細腿扛於肩上’給吹幹,然後道:“我如何沒看?每日都定時定點看一次,一個時辰前才翻過呢,最近天下太平,沒什麽人犯事兒。”


    他將陰陽冊從頭到尾快速翻了一遍,一片白紙,於是沈長釋抬頭對著薑青訴一笑:“您瞧,沒事兒吧?”


    薑青訴撇嘴,看見他還沒合上的書,愣了一下,於是皺眉走過去:“等等!有字!”


    沈長釋又重頭看了一遍,確定是白紙一本,還不敢完全放鬆下來:“您您您……您別嚇我,若真有字我沒告知無常大人,我會被鎮魂鞭抽的!”


    “若真有事兒能讓我辦,抽你也就抽吧。”薑青訴嘀咕了一句,與沈長釋走近了。讓他再翻,無字,於是再翻,又是無字,如此反複了六七遍,兩人都在紙上看見了一抹黑,轉瞬即逝,又歸於白。


    沈長釋心中咯噔一聲,他雖沒看清那是什麽字,但確定上麵的確寫了什麽話,於是朝薑青訴看過去,愣了一下:“這陰陽冊怎麽還帶閃的?這種情況,讓我如何發現?也不知這事兒是多久前積下的了。”


    “隻盼望是最近,可千萬別過去好幾年了,若真是作奸犯科之輩,將禍害死傷無數呢!”薑青訴嘖了一聲,讓沈長釋繼續翻書:“看好是何字!我去找單邪!”


    沈長釋哦了一聲,繼續翻,對薑青訴道:“白大人!多說我兩句好話,這事兒不怪我,我我我……我怕打!”


    薑青訴擺了擺手,沈長釋又道:“還有,不可直呼無常大人名諱!”


    這回薑青訴跑沒影兒了。


    薑青訴走後,沈長釋對著陰陽冊翻了一遍又一遍,就等著能翻出個什麽來,那黑色的字隻停留短暫一眨眼的功夫。


    他隻能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字跡從右至左,很清晰,可第二個字出來之後,第一個字就會立刻消失。


    花了好些功夫,他才在紙上將從陰陽冊上的內容給看完,拚湊在一起為——蔚州柳城許鳳遙。


    沈長釋嘶了一聲:“這人名字怎麽這麽眼熟啊?”


    薑青訴一路往地獄的方向走,這還是她入地府以來第一次這麽歡快地去地獄,不過她沒直接進去,到了地獄入口便直接對看守的鬼差問:“無常大人在裏頭嗎?”


    薑青訴任白無常也有十幾年了,單邪對她的照顧大家都有目共睹看在眼裏,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十方殿裏的兩位陰司大人,於是鬼差雖算不上畢恭畢敬,但也回她一句:“不在。”


    “不在?”薑青訴愣了愣:“不在這兒,他能在哪兒啊?”


    “您去忘川河岸找找。”另一個鬼差說完,兩鬼差便板著一張臉再也不肯說話了。


    薑青訴伸手抓了抓臉旁,心想單邪居然也有不按時按點去地獄,反而背著十方殿偷偷散心的時候?等等……去忘川河岸,也未必是去散心吧……


    薑青訴與兩鬼差道了謝,提起裙擺便往忘川河岸邊上走了。


    薑青訴來地府多年,卻從未真正將地府給走了個便,實則地府也像是人間的另一麵,隻是撇去那些矜矜業業的百姓,唯有任勞任怨的官員而已。所有來地府的鬼魂都有其去處,六道輪回井便是他們的下一步,哪怕要排著隊投胎,每個鬼魂在地府周邊遊走等待也有時間限定。


    整個兒地府辦公處全都聚集在一起,閻王殿就像是人間皇帝小小的議政殿,其他陰司鬼差分等級劃分好職責,這個忍受不了孤寂去了,那個又不想投胎再頂上。


    偌大的地府,實則最熱鬧的也就這麽一處而已。


    忘川河上有座奈何橋,來往鬼魂都得從這兒過,橋下河上擺渡的,也都隻密集聚集在那一處,實則忘川河沒頭沒尾,不知哪處是上遊,哪處是下遊。薑青訴來過許多回,走過許多回,但從未跨出過那個範圍,去看看視線所能及卻從未到過的地方。


    薑青訴順著忘川河岸走,越走魂魄就越少,河上的霧氣就越重,那鬼與鬼說話的幽怨聲徹底消失,她也再看不到什麽房屋樓亭。鼻腔聞到的是一股涼薄味道,她腳下停頓,有些不敢再向前走了,於是眯著眼睛對著薄霧吹了口氣朝前看,吹散的薄霧那邊,是一片緋紅。


    第42章 戲子魂:三


    薑青訴又往前走了好些不, 腳下青灰色的布滿枯草的土地中居然生出了一兩根嫩綠的芽兒,又行幾步,嫩綠之中還開出了幾朵花兒, 一根枝幹上是一朵獨花, 獨花又是多個花兒堆成的,花開四方, 花蕊如龍舌探出。


    她曾聽人說過,說世間若有鬼神,必有地獄。


    有離魂道,讓魂魄與肉體分離,有奈何橋與忘川河, 徹底跨過陰陽兩界,有地府管一生德善罪孽,有孟婆湯洗盡前塵往事, 還有六道輪回井跨入重生。


    既有這些,必然也有彼岸花。


    有彼岸花處,隻有花兒能生,其餘皆不能生。


    薑青訴記得這些,因為有個白胡子的黃袍道人在她剛考入議政殿當官時, 與她說過這些,現在想來, 突然覺得驚奇了。


    “別再往前走了。”一道聲音響起。


    薑青訴回神, 抬頭朝前麵瞧去,就在距離她數十步的地方, 居然開遍了彼岸花,有的生在忘川河的水裏,那水中分明什麽也養不成,偏偏將花兒養的鮮豔。一大片緋紅的彼岸花望不到盡頭,從忘川河的這邊一直開往那一邊,仿佛將忘川河生生攔截,唯有它能放肆生長。


    薑青訴在花叢中看見了單邪,他一個人站在那兒,花兒還不到他的腰間高,一身黑衣立在其中,青絲落下,側對著她。


    薑青訴聽話停腳,不知為何,兩人一個站在紅花之中,一個站在青灰河岸上,仿若中間有跨不過去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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