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青訴嘶了一聲:“說是這麽說……”她愣了愣,又緊接著開口:“當然,做也必然是這麽做的,隻是其中好似有什麽環節我沒弄清楚,心裏總憋著難受。”


    薑青訴慣性地伸手一把抓住了單邪的袖子抬頭朝他看過去:“就如同隔靴搔癢,分明感覺到了被蚊蟲咬的包在哪兒,偏偏隔著靴子,怎麽也撓不到正位的感受,單大人明白嗎?”


    單邪非常誠實地搖了搖頭。


    薑青訴眨了眨眼睛,罷了,蚊蟲都不敢靠近這個人半尺範圍內,他這輩子也體會不了這種感受。


    太陽西下,遠山之外一片紅光,他們走了一整個白日的路,這邊靠近鄉野比較荒僻,沒有官兵追趕,倒是安靜許多。


    停停走走下來看到了不少風景,此時正是日落,一大片油菜田的金色上籠罩著淺淡的紅,一眼望過去非常好看,薑青訴深吸一口氣,空中還有油菜花的香味兒。前方鍾留和沈長釋又開始打打鬧鬧,好似是沈長釋給鍾留看了什麽小黃本,沒給看完又收回去了,鍾留追著要拿呢。


    薑青訴伸了個懶腰瞧著那兩個在前頭蹦跳的一人一鬼,心想幼稚,又看向走在中間段的阿武和曲小荷,滿是好奇,最後才將視線落在了身旁的單邪身上,發現單邪居然看著遠山之外的落日有些出神。


    她眨了眨眼睛帶著不可思議:“單大人,看什麽呐?”


    “看天。”單邪回答。


    薑青訴嘶了一聲,眨了眨眼睛:“這話我好似在哪兒聽你說過。”


    單邪將看天的視線收回來,看向了薑青訴,又開口:“現在看你。”


    薑青訴正想著何時聽過單邪看天這說法的,突然聽見這人說的話,臉上猛地紅了起來,她立刻伸手捂著麵頰,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還有些呼吸急促。


    “你……你這人怎麽說話……毫無婉轉的。”薑青訴挪開了視線。


    單邪道:“如何算是婉轉?”


    “就比方我若看單大人,必然不會直說看你。”薑青訴道。


    “那你會說什麽?”單邪問。


    薑青訴張了張嘴,半天沒想出來,單邪卻又問:“說‘你的鳳眼挺好看的’?”


    薑青訴的臉更紅了,她咬了咬下唇,哎呀了一聲雙手推著單邪的肩膀將他推遠了些。自己加快了步伐朝前走,收回的雙手一隻手摸著臉,一隻手捂著心口,掌下的跳動似乎有些快,臉上的溫度也的確有些高了。


    她自己對著單邪說那些話沒覺得有什麽,卻沒想到脫口而出的話被這人記下了,沒想過有朝一日這人還會給她說出來,簡直……羞死人了!


    單邪看著薑青訴的背影,眉眼柔和,嘴角掛著輕笑,再將視線放在已經落下一半太陽的遠方,雙眸放空,似乎是穿過了雲霄,看到了另一個地方,對上了另一雙從穹蒼之上落下的視線。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曲小荷趴在阿武的肩膀上有些犯困,伸手揉了揉眼睛。


    薑青訴站在她的身邊,能看出她臉上的黑氣縈繞了一團,顯然是將死之召,她的眼底無神,嘴唇無色,呼吸淺薄得很,不過那隻小手一直緊緊地抓著一束野花,倔強地用盡了身上的力氣般。


    曲小荷的手輕輕地拍著阿武的肩膀,阿武停下了腳步,曲小荷開口問:“阿武,快到家了嗎?”


    阿武點了點頭,曲小荷看見他點頭了,打了個哈欠說:“我好困啊……”


    阿武略微側過身,將背在身上的曲小荷改為抱在了懷裏,一隻手臂抱著曲小荷,另一隻輕輕地撫摸在她的腦後,示意她困了就去睡覺。


    曲小荷閉上了眼睛,一會兒又睜開,目光看著周圍荒僻的山丘,她扁著嘴,淺淺地抽泣了兩下,問他:“我們回不去了對不對?天都黑了……”


    阿武搖頭,將曲小荷抱緊了點兒,曲小荷說:“都怪我,太貪玩了,所以才沒能在三天內回家的,阿武,明天早上一定要回到家裏啊,不然爹娘就該擔心了。”


    阿武點了點頭,找了塊幹淨的地方,將曲小荷包裹在黑袍子裏放在了石頭旁邊讓她靠著,曲小荷打了好幾個哈欠,抬頭看向阿武,她知道阿武是要去找吃的了,有些害怕,還有些孤單,她伸手抓著阿武的手指不肯放。


    阿武眨了眨眼睛,伸手指向站在不遠處的薑青訴,曲小荷看向了薑青訴,薑青訴對她微微一笑:“姨姨不走,陪著你。”


    曲小荷這才鬆開了阿武的手指,縮在黑袍子裏,然後將花束抱在懷中扁著嘴不說話。


    阿武放下曲小荷之後便朝林子裏麵跑過去了,他離開之後沒一會兒曲小荷便睡著了,薑青訴給了沈長釋和鍾留一個眼神,兩人一左一右地守在曲小荷的身邊。


    她這才拉著單邪的袖子往阿武離開的方向過去。


    她不信阿武是去找吃的了,這人洗個果子都要在曲小荷身邊布陣,這麽可能會為了找食物讓曲小荷離開自己的視線?


    “她若魂魄離體,收。”薑青訴入林子前對沈長釋和鍾留說出這句話,沈長釋和鍾留還有點兒不忍心,畢竟是個小孩兒,不過白大人都吩咐了,他們必須從命。


    一黑一白兩個身影入了林子裏,薑青訴不太清楚阿武離開的方向,微微皺眉,單邪朝她看了一眼,道:“西。”


    薑青訴抬腳,愣了愣,問:“西在哪邊?”


    單邪略微挑眉,走在了前頭,薑青訴立刻跟上。


    “我有預感,這阿武的身上一定藏有秘密!”薑青訴跟著單邪一邊走一邊道。


    單邪問她:“得知秘密之後呢?”


    “那我就很有可能理清頭緒了。”薑青訴喘了口氣,走山路真不容易,她伸手搭在了單邪的肩膀上:“單邪,單大人喲,你別走太快。”


    “慢了,你就看不見你想知道的東西了。”單邪回頭朝她看了一眼,伸手抓住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另一隻手上的扇子輕輕一揮,林中煙霧起,薑青訴眼前一片朦朧,什麽都沒看清的情況下,突然聽到了一聲痛呼。


    如狼嚎,如犬嘯。


    第67章 半妖結:九


    林中深處, 彎月下的男人趴跪在地上,雙手成爪,手上發毛驟然增長, 後背高高地弓著, 仿佛山地裏的野狼,後雙足的肌肉繃緊, 低著頭渾身顫抖,仿佛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除了方才被薑青訴聽到的那一聲之外,他便剩下低低的喘息,再沒痛呼出聲。


    阿武的衣服被他褪去扔在了一邊,他此刻的身體如同半人半獸, 毛發從脊背處開始生長,直至腰後尾椎的地方長出了一條半大的尾巴。


    因為是半妖,他即不能擁有人的身體, 也不能擁有妖的本貌,便維持著這半人半妖的猙獰可怕模樣,疼過之後便蜷縮在地,渾身發汗瑟瑟發抖。淺淡的月光灑在他的身上,草叢之中是從他口鼻處流出來的鮮血, 一滴滴猩紅的顏色滲入地底。


    薑青訴抓著單邪的袖子,距離阿武就隻有短短的數十步, 她們站在幾棵大樹之後, 樹葉遮蔽,也不知阿武究竟看見了他們沒有, 但此刻薑青訴卻看得清楚。


    阿武的身體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分離出來,從他的口鼻處,流過的鮮血逐漸凝聚在一起,幻化成發著微光的紅色寶石,漂浮在半空中後直接炸成了粉末,與此同時,阿武身體中分離出來的另一個仿佛魂魄一般的東西,保持著人形,然後散去,被那粉末重新壓在了身體上,與他自己成為一體。


    安靜得仿佛死去的半妖片刻之後猛地喘過氣來,然後慢慢從地上爬起,四肢逐漸退化成人的模樣,他幾乎是爬到衣服旁邊,然後一件件穿回身上,再往一旁走,準備去尋找能吃的食物,再回去曲小荷的身邊。


    等人走了,薑青訴才朝單邪看了一眼:“剛才那是什麽?”


    “他的壽命。”單邪微微垂下眼眸道:“以一年的壽命,換曲小荷一日的壽命。”


    “什麽?!”薑青訴瞪大雙眼,再看向阿武的方向,那人的速度很快,剛恢複體力便開始奔跑找食物,一刻也不耽擱。


    薑青訴扯了扯單邪的袖擺:“走,回去看看,鍾留和沈是否將曲小荷的魂魄給收了,若收了,咱們回十方殿,若沒收……”


    單邪看了一眼她緊張的手,自己垂在袖子裏的手略微抬起來,反握住薑青訴的,兩人轉身往回走,不再追去阿武的方向。


    單邪道:“沈收不住曲小荷的魂魄,這半妖不知從哪兒學來的給命的法子,用法極其凶險,稍不留神就會身亡,若非有強大的意誌力,他扛不到現在。”


    薑青訴握著單邪的手緊了緊,問他:“這算是怎麽回事?莫非你早就知道?”


    “我隻知曉他與那小姑娘綁在了一起,方才才知道他用的是這個辦法,用法粗糙,陣不成陣,所以一年的壽命,隻能換對方一日而已,此用法如若得當,一日便可換一日,與長生碗效果無異。”單邪道:“長生碗本就是我隨手拿的一個白玉瓷碗在裏頭布下了借命的陣法,碗不過是媒介,半妖與那小姑娘之間,必然也有媒介。”


    不知為何,薑青訴突然想起了曲小荷眉心的那朵桃花,還有在阿武身上聞到的桃花味兒。


    阿武對曲小荷是真的好,半妖非人,壽命比尋常人長,如若修煉得當,至少可活幾百年,若不加以修煉,也可正當活個一百多歲。即便他能活三百年,那以這陣法換取曲小荷的命,也隻能換得兩百多天,他無私到此地步,將曲家發生的事瞞住,帶曲小荷遠走高飛,又能飛去哪兒?


    此法不是長久之計,終有一天他會死去,緊接著曲小荷也會死,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薑青訴與單邪回到了原處,曲小荷還裹在黑袍子之中靠在石頭上睡覺,此刻她的臉色看上去已經好了許多,雖然印堂依舊是黑的,但顯然又多了一日的壽命。


    站在她一左一右的鍾留和沈長釋彎著腰盯著人家小姑娘看,薑青訴走過去一人踹了一腳,然後壓低聲音問:“讓你們看著的,看出什麽來了?方才這裏發生了何事,都與我說清楚!”


    鍾留揉著自己被踢的小腿撇了撇嘴:“她方才是死了,可是又活過來了。”


    “沒了?”薑青訴挑眉。


    鍾留眨了眨眼睛,表示他無話可說了。


    沈長釋哎呀了一聲道:“他腦子笨,嘴更笨,說不清楚,我來說。”


    沈長釋伸手拉著薑青訴的手腕正欲將她帶到一邊,結果手還沒碰到對方,便覺得一陣刺痛在手心,仿佛被火燒似的,他立刻收回了手揉了揉手心被灼傷的位置,愣了愣後回頭朝站在一旁展開扇子扇風根本沒看向這邊的單邪瞧過去。


    沈長釋歎了口氣,道:“方才您與無常大人走了沒多久,這小姑娘便將最後一口氣吐出來了,她身上的黑氣縈繞,本是有魂魄離體之相,我與鍾留已經瞧見她的魂魄分了出來。正欲收下,卻不知為何從她的眉心散發淺淡紅光,刹那間繞體的黑氣成了生機,全都覆蓋在了黑袍之上,愣生生地將她的魂魄壓在了體內,不過隻是片刻,就多了一日的壽命。”


    “黑袍……”薑青訴回頭朝曲小荷身上罩著的黑袍看過去,的確如此,自從見到過她,這黑袍子就沒從她身上掀開過,莫非黑袍便是她與阿武給命的媒介?


    “單大人。”薑青訴朝單邪走過去:“若媒介離開她的身體,這給命之說是否就不成了?”


    “自然。”單邪點頭。


    薑青訴抿了抿嘴,現在拿走她身上的袍子顯然沒用了,一天壽命既然已經給出去了,曲小荷怎麽也得扛到明日酉時,在明晚,她必須得想個法子將她身上的袍子給換下來。


    薑青訴是同情曲小荷的遭遇,她甚至在這小女孩兒的身上看到過去的自己,她更可憐曲小荷不過才隻是五歲多的小孩兒就要遭受不幸,上天沒有多給她幾年壽命,她無法體會到人間各種滋味兒。


    但,命就是命,生死簿上寫了如何便定會如何,薑青訴恨過生死簿操控她的一生,故而她燒了生死簿不想再被這小小一本書給定了結局。曲小荷太小了,她沒經曆過薑青訴經曆的人生,她亦不夠勇敢果決,尚沒長出聰慧敏銳,與其讓她背負全家身亡的痛苦在世間活著,不如早些在她懵懂之際帶她投胎轉世,換一種活法,或許更好。


    身後傳來了沙沙聲,薑青訴回頭,瞧見了阿武手上提著兩隻野兔過來,野兔已經被清理過了,他的背上還背著一捆柴火,就地放在了樹林旁高大山石的後頭,正好擋風的地方。


    他先是遠遠地看向薑青訴幾人,然後才低著頭走過來,扔了一隻兔子在鍾留的懷裏,自己蹲在曲小荷的身邊,伸手輕輕晃了晃曲小荷,直到小女孩兒睜開雙眼,他才露出猙獰的獠牙,擠了個不算好看的笑容。


    曲小荷瞧見阿武笑了,於是也彎著眼睛笑了起來,她伸手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道:“阿武,我們出來兩天了,是不是該回去了?”


    阿武的笑容不變,對著曲小荷點了點頭。


    薑青訴聽見了,剛才曲小荷口裏所說的兩天,按照這個推測,她應當是從府中出來兩日後便到了死時,從那個時候開始,阿武便將自己的命給曲小荷了。所以每當曲小荷死後重生,都會回到死時的記憶,總以為自己隻出來了兩日,以為隻要在三日內回去便可以了。


    如此算來,阿武用自己接近四十年的壽命,換了曲小荷的四十多天?


    曲小荷目光一看,瞧見周圍站著四個沒見過的人嚇了一跳,立刻抱住了阿武:“他們是誰?壞人嗎?來搶我的東西了!”


    阿武頓了頓,沒搖頭也沒點頭,薑青訴更加確信自己心中所想,便笑著道:“小荷別怕,我們幾個是你爺爺派來保護你,送你回家的。”


    曲小荷朝阿武看過去,有些不信:“是嗎?”


    阿武沒反應,薑青訴又道:“我知曉曲大人手臂上有疤,說的沒錯吧?”


    曲小荷立刻笑了起來:“是的!爺爺手上有道疤,隻有我和爹娘知道的!太好了,爺爺肯定是想我,讓我早些回去,才讓他們來的!”


    阿武見曲小荷笑了,於是也跟著笑了笑,曲小荷這才伸出雙手抱著他的脖子,阿武一隻手就將她給抱了起來,然後躲在了巨石後頭,放下曲小荷,這便開始生火。


    薑青訴將視線落在了阿武的身上,那人正在認真生火烤野兔,一旁拿著野兔有些不知所措的鍾留問了句沈長釋:“這玩意兒要怎麽做?”


    沈長釋皺眉:“你問我?走南闖北的是你,你不會?”


    鍾留道:“我沒缺過錢啊……”


    薑青訴收回視線,歎了口氣,對那兩人道:“不會就學著人家點兒。”


    單邪突然開口:“白大人。”


    薑青訴回頭朝他看過去,愣了愣問:“怎麽了?”


    單邪隻看了她一眼,沒說話,轉身朝一方走過去,薑青訴抿著嘴眨了眨眼睛,心中突然好似明白了對方的意圖一般,嘴角掛著淺淡的笑,提起裙擺就跟了過去。


    鍾留學著阿武將野兔放在火邊烤,看著那兩個月光下越走越遠的身影問:“無常大人讓白大人過去幹什麽呢?”


    沈長釋見兩位大人都走了,於是掏出陰陽冊,又變了一根筆出來嘖了一聲道:“你管他們呢。”


    小兩口自然要他們的獨處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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