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武聽見這話,朝薑青訴看了一眼,他沉默了許久,甚至坐在椅子上沒動,直至聽到薑青訴與曲小荷說到那變成了人的梅靈為了感激,不惜損害自己的生命報答對方這裏,突然站了起來。


    曲小荷朝他看過去,阿武走到軟塌邊上蹲在了一旁,伸手摸了摸曲小荷的頭,然後轉身朝外走,曲小荷不解,問了句:“阿武,去哪兒?”


    薑青訴道:“餓了吧?他去給你買點兒吃的東西。”


    曲小荷咧嘴一笑:“我要吃糖山藥,我瞧見啦!”


    今日進鎮子的時候,的確有賣糖葫蘆糖山藥的,薑青訴見阿武點了一下頭便朝外走,聽不到聲音之後薑青訴才起身到了隔壁,直接推開門對著鍾留和沈長釋道:“跟著阿武,不管成不成,回來之後將見到的都告訴我。”


    鍾留和沈長釋愣了愣,立刻丟下了手上的瓜子往外跑,薑青訴朝單邪看了一眼,單邪起身朝她這邊走過來,兩人一同回到了曲小荷的房內,瞧見小姑娘靠在軟塌中間端著的小桌子上,身上已經有些發寒了。


    曲小荷沒睡著,瞧上去困意十足,麵上的黑氣籠罩,不要半柱香的時間必然會死,薑青訴湊到了曲小荷的身邊,看著小姑娘嘴唇發白有些不忍心。


    她是個天真的孩子,曲昌教了個好孫女,從小在官家長大卻一點兒也沒有恃寵而驕,見人總會甜絲絲的說話,從未耍過脾氣,這樣的孩子,薑青訴有些不忍自己親手斷送她的命,帶她前往自己方才說,這世間不存在的——地府。


    薑青訴道:“小荷,你身上的袍子太薄了,等會兒會冷,姨姨給你換一件好不好?”


    曲小荷點了點頭,薑青訴將她身上的黑色袍子摘了下來,袍子下頭的身體瘦弱嬌小,曲小荷穿著一身粉色的裙子,脖子上掛著一根紅繩,紅繩上墜著一塊小玉,玉是上好的玉,上頭還刻著曲字,顯然是她家身份的象征。


    薑青訴摘下自己身上的袍子重新罩在曲小荷的身上時,小姑娘的呼吸已經非常微弱了,她突然伸出雙手乖巧地摟著薑青訴的脖子,輕輕地抱住了她,開口說:“姨姨,看見你,我想娘了……”


    薑青訴渾身一震,係上帶子之後便往後退了一步,她手中緊緊地抓著黑色的長袍,看向趴在軟榻上呼吸微弱的女孩兒。客棧外頭的風呼嘯而過,大雨劈裏啪啦打在了窗戶上,房間桌上隻有一盞燈,微微燭光照在了在場三個人的臉上。


    單邪是冷漠,薑青訴是愧疚,而曲小荷已麵如死灰。


    她看著曲小荷那雙明亮的眼睛逐漸看不見任何東西,微微抬起的小手終於放下,張開的嘴嘴唇幹裂說不出一句話,猛地喘了兩口氣後,她一動不動,縈繞在她臉上的黑氣漂浮出來,籠罩了全身。


    陰氣繞,魂離體,幾重人影如煙一般從她的身上分離,與她的肉體剝離開,薑青訴看見曲小荷的魂魄半飄了出來,另一隻手抓住單邪的袖子,聲音顫抖道:“單大人……動手吧。”


    第71章 半妖結:十三


    大雨中的清荷鎮籠罩在一片灰暗之下, 今夜的天仿佛裂開一般不斷潑下大雨,雨點之大打在人身上都發疼。在清荷鎮的邊緣零散的茅屋處,一個黑影不斷往田野荷花池方向奔跑, 速度奇快。


    粗糙的發絲被雨水淋得貼在了臉上, 一雙漆黑的雙眼緊盯著夜空下的遠方,他要離得越遠越好, 直到去到沒人能看見的方向,躲在一處安靜空曠的地方。


    因為淋了大雨,阿武身上的衣服都沉重了起來,他一邊跑一邊將衣服褪去,奔跑到最後已經站在一大片荷花池的後方, 回頭看向的清荷鎮成了一片黑色的小房屋時,他才趴跪在地上,猙獰著臉, 疼痛難忍。


    此時的他身上什麽也沒穿,背後的皮膚在雨水中逐漸生長出毛發,雙手雙腳開始蛻變,一條尾巴從尾椎處慢慢長出,他的咬肌繃緊, 雙眼泛紅,低著頭痛苦地嚎叫出了聲。


    雨夜之下, 荷花池旁發著淡淡微光, 粉色的光芒籠罩在了半人半獸的半妖身上,他的口鼻開始流血, 血液滴落在地麵與雨水融合在了一起,顫抖的身體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就連痛苦的低吟聲也停了下來。


    隔著半個荷花池,站在田埂另一側的鍾留看見□□的男人趴在地上沒了動作,背後發麻。沈長釋淋不到雨,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對方動作,於是推了鍾留一把:“喂,去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鍾留沒動彈,微微眯起雙眼等了好一會兒,看見荷花池那邊因為掙紮一半身體幾乎掉進泥潭裏的男人落在地上融入雨裏的血液逐漸升上半空,凝為一體,他的壽命與本體分離,又被那散落的血液重新覆蓋在了身上,總覺得這方法有些眼熟。


    阿武猛地睜開眼睛,然後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喘過氣後拚命咳嗽,身體發冷地雙臂抱住了自己。


    “活……活了!”沈長釋指著那邊,鍾留微微皺眉,眼見阿武跑進了荷花池中摘了幾朵綻開的荷花,然後走出泥潭,借著荷花池內的水將身上清洗幹淨,一瘸一拐弓著背往回走,一點兒也不耽擱。


    沈長釋眨了眨眼睛問:“他這是要回去呢?”


    “嗯,跟著吧。”鍾留歎了口氣,兩人見阿武一邊往回走一邊將原本丟在半路上的衣服重新一件件穿在了身上,直至入了小鎮當中,他跑了好幾家沒關門的小吃店,問了沒有糖山藥,這才悻悻回去。


    客棧內,薑青訴將手中的黑袍扔在了地上,看向趴在軟榻上熟睡過去的小女孩兒,壓低聲音問了句:“剛才那是什麽?”


    單邪輕聲道:“壽命。”


    薑青訴點了點頭:“我瞧見了……可這袍子我已經摘下,為什麽她還……”


    就在方才,屋外的大雨有些狂亂,已經斷了氣的曲小荷魂魄逐漸離體,薑青訴讓單邪動手,話音剛落,便見到她眉心的桃花微微發著淺光,身上籠罩著的一片死氣陰氣被那光芒照耀出了些許生機,生機強行將她的魂魄壓回了體內,暖光包裹著她,輕柔地嗬護,直至她逐漸恢複了呼吸,又多了一日壽命,這光芒才慢慢散去。


    單邪道:“那便說明,黑袍不是給命的媒介。”


    “什麽才是?”薑青訴問,單邪道:“她身上的任意一樣東西都有可能。”


    薑青訴雙手微微顫抖,她剛鼓起勇氣打算帶走這個小女孩兒的生命,她剛以為自己已經結束了對雙方都是折磨的續命陣法,卻沒想到找錯了媒介,難道要她明天再來一次?


    ‘姨姨,看見你,我想娘了……’


    薑青訴猛地往後退了一步,咬著下唇轉身:“走吧。”


    單邪離開前瞥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黑袍,指尖輕輕一點,黑袍被冥火燃燒,化成了灰煙,徹底消失。


    薑青訴回到了隔壁房間,有些頹然地坐在了椅子上,雙手撐著額頭手心捂住了雙眼,單邪進來關上了房門,坐在她的對麵看著她,沒說話。


    半晌安靜,隻能聽見屋外狂風驟雨的聲音,薑青訴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吐出,開口問他:“單大人有過幾次親手了結一個人的生命?”


    “數不清了。”單邪道。


    薑青訴扯了扯嘴角:“其中有孩子嗎?”


    單邪眼眸微頓,道:“有吧。”


    有些孩子看上去是孩子的身體,卻擁有一顆許多成人都無法到達的惡毒的心,不論男女、老幼、尊卑,隻要是在人間行惡,死後害人的,他都會處決。


    薑青訴苦笑了一聲:“我也殺過人,雖不是親手殺之,卻是經過我口傳,我眼看,憤恨地死在我麵前的,不過那些人,我總能找到他們死有餘辜的理由。曲小荷不同,她比絕大部分的孩子都要討人喜歡,乖巧聽話,不哭不鬧,沒東西吃吃野果子也行,我對她而言見麵才不過一天,她都完全信任,我卻想她死。”


    “她本該死。”單邪道。


    薑青訴抬頭朝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微微泛紅,燭火之光在她眼中閃爍,她問:“為什麽?”


    單邪沒說話。


    薑青訴追問:“為什麽她生下來便是天生殘疾?為什麽她不到六歲就要麵臨家破人亡,早早夭折?生死簿究竟是由誰來寫?命運又究竟由誰而定?”


    “今生得的果,都是前世種下的孽,若追溯過去,翻閱生死簿,也許曲小荷的前身是個手持刀具的屠夫也說不定,這便是命運,凡事皆有因果。”單邪回答。


    薑青訴搖了搖頭:“這不對,前世屠夫不受罪,來世為人行善卻受難,這是什麽道理?惡者惡對之,善者善來報,這才應該是因果。”


    單邪微微一頓,他慢慢抬起手,手穿過桌上的燭火朝薑青訴那邊過去,指尖觸碰到她的臉頰,帶著些許寒氣。


    薑青訴看著那雙眼,她的眼中有火光,單邪的眼中沒有,但他的眼中卻有她的倒影。


    單邪道:“善惡報應不可能皆在一世間完成的,幾生幾世行惡,視為大惡,自有地獄處罰之,幾生幾世行善,視為大善,自由天道降福之。你我可以見這一世的曲小荷身世可憐放過她,可難道所有這一世背負著上一世罪孽而活得可憐淒苦的人,我們都要憐憫同情嗎?”


    薑青訴抬手握住單邪貼著自己臉頰的手,心中慢慢平靜了下來。


    她承認,因為曲小荷的那一句將她比作娘親的話,讓她有過片刻猶豫和痛苦,她也憤恨一本生死簿就可以定人生。可單邪說的對,此間有神域,有地府,天地維持著人間秩序,魂魄生死,酸甜苦辣百味人生,再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她今日不能帶走曲小荷,明日依舊要帶走的,為一人破戒,以後便沒有規矩可言了。


    “單邪。”薑青訴開口,看向對方的雙眼,嘴唇微微張開:“你能……抱抱我嗎?”


    單邪貼著對方臉頰的手明顯僵硬了一些,薑青訴眼眸下垂,道:“就像,昨日那樣。”


    不暖和,卻讓人安心的擁抱。


    單邪起身,越過了桌椅走到了薑青訴這邊,薑青訴張開雙手摟住了對方的腰。一人站著,一人坐著,她的臉頰貼著單邪的腹部,鼻息間能聞到這人身上清冷的味道,單邪的手貼著她的頭慢慢順過她的後腦,一遍遍撫摸她的頭發。


    薑青訴歎了一口氣:“真奇怪,我這人生前果決,隻看利弊,死後卻變得婆媽起來,辦事總猶豫不決,拖泥帶水。”


    單邪的手停留在薑青訴的後腦上,慢慢閉上眼睛道:“也許,是你身邊的人不同了。”


    掌心之下,溫熱的氣息環繞在她頭腦的周圍,此刻薑青訴隻覺得腦子裏空空的,方才的胡思亂想全都變得不重要,整個人都輕鬆了起來。


    單邪微微皺眉,閉上的眼睫毛輕顫,他看見了一個人,一個在她生前那二十五年的道路上,逐漸將她變成果決狠辣,隻看利弊的人。


    從‘你放心,我一定會幫薑家平反,霏月,以後我會照顧你的’。


    到‘朕需要你,需要你在朝堂上幫朕左右那些不服朕、妄圖幹涉朕的臣子,霏月,你不會是朕的皇後、妃子,她們永遠都做不到如你這般,為朕排憂解難’。


    單邪慢慢鬆開了手,睜眼的那一瞬,嘴角扯了一抹冰冷充滿嘲諷的笑,輕輕揚起,又瞬間收斂。


    房間門突然被人推開,薑青訴猛地睜開雙眼看向門外,冒失衝進來的一人一鬼看見自家兩位大人抱在了一起,一瞬有些僵硬。


    薑青訴立刻鬆開了單邪,坐直了身體,單邪倒是表現的無所謂,朝二人看了一眼,問:“何事?”


    鍾留轉身關上了房門,站在一旁擰衣服上的水,沈長釋走到跟前鞠了個躬,道:“都看見了,那半妖在鎮外荷花池旁變成了半人半獸,身體周圍布有陣法,應當就是您說的給命的陣法了。”


    “曲小荷的魂魄沒能離體,媒介不是黑袍,阿武的陣法奏效,曲小荷也多一天壽命。”薑青訴伸手摸了摸鼻子,緩解尷尬。


    站在角落裏的鍾留抖了抖濕噠噠的袖子走過來道:“無常大人,白大人,那陣法我見過,是駱昂這些年來捉鬼捉妖時,以妖命渡己的陣法,所以他才活了好幾百年了。”


    “又是駱昂,這駱昂是何人?”薑青訴問。


    鍾留道:“便是一個人間修道者,不過修的都是邪魔外道。”


    薑青訴微微皺眉:“阿武恐怕與駱昂有些關聯,鍾留,這裏不用你守著了,你去尋找一下駱昂的下落,務必把阿武的來曆問個清楚,還有這給命的陣法,也問明白,問完了這種不利於人間的修道士,能殺就殺,不能殺就廢了他的道行。”


    “是!”鍾留拱手,又抬頭問:“白大人給我幾年時間?”


    “幾年?就一天!今日此時去,明日此時回!”薑青訴道。


    鍾留一愣,眨了眨眼睛,心想這怎麽可能嘛!


    薑青訴瞥他:“你嫌時間長?”


    “不,太短了。”鍾留撇嘴帶著些許求饒的口氣。


    薑青訴道:“短還不快走?”


    鍾留一跺腳,轉身就朝外頭跑,一身的水白擠幹淨了。


    第72章 半妖結:十四


    大雨持續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屋外也沒片刻安靜過,街道上已經積了許多水流,順著兩旁的水溝一路往鎮外田野去了, 流淌不及, 依舊能沾濕人的鞋子。


    薑青訴一早就坐在了客棧一樓大堂內了,對麵是單邪, 兩人一黑一白衣服穿得都有些單薄。小二端來了早飯,熱騰騰的米粥和一些包子,薑青訴咬了一口包子視線落在窗戶外頭還淅瀝瀝在下的雨水上,道:“沈未免也去太久了。”


    單邪道:“很快就回來了。”


    的確,又過了沒一會兒沈長釋就從外頭回來了, 撐了一把巨大的黃油紙傘還是將自己衣擺鞋子淋得濕透,他跨步走進客棧,跺了跺腳, 嘶了一聲道:“前些天還挺熱的,走到這兒來一下雨又涼了,瞧這雨勢,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下來了。”


    薑青訴朝他看過去:“要你買的東西買回來了嗎?”


    “您吩咐的,我哪兒敢不從啊。”沈長釋從懷裏掏出了一樣東西放在桌案上:“跑了兩條街, 問了七八家鋪子才終於買到的。”


    薑青訴看了一眼折好的油紙,打開朝裏頭看了一眼, 十來個搓成球的山藥外頭裹了一圈糖衣, 糖衣上還撒了芝麻,薑青訴拿一塊自己先嚐嚐, 味道的確好吃,山藥軟軟的,糖衣很脆,帶著芝麻的清香,難怪小孩兒喜歡這些。


    “比起柳城的糖葫蘆還是差了些的。”薑青訴歎了口氣道:“去,拿去樓上給曲小荷吃。”


    沈長釋愣住了:“我以為是您想吃,才跑了那麽多路給您找來的啊。”


    “你的心意,我剛才已經吃進肚子裏去了,別矯情,快去。”薑青訴對他揮了揮手,沈長釋才不甘心地一把抓著糖山藥往樓上走,去的途中自己還吃了幾個。


    薑青訴喝了一口粥,味道不錯,給單邪盛了一碗放在他麵前,單邪看著眼前冒著熱氣兒的粥道:“我不吃東西。”


    “我知道你不吃,不過我自己一個人吃怪無趣的,你就當陪陪我唄。”薑青訴對他咧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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