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歡單邪,單邪也喜歡她。


    沒有那些世俗禮儀,她也願意生生世世留在對方身邊,摘下那朵彼岸花,不亞於為他穿上紅嫁衣,心思至此,薑青訴輕輕歎了口氣。


    “我想知道,你與你這張臉的故事。”薑青訴道。


    她所提的要求,終究不是單邪希望她提出的那一個,所以她從單邪的眼中看到了些許失望,失望轉瞬即逝,薑青訴心裏也有些落寞。


    她想了解他,知根知底的了解,知道他的全部,比與他進行一場凡塵婚嫁要有意義得多。


    薑青訴解釋:“我已經不是人了,不太向往那些,反倒是你的過往我一無所知,心中空落落的,容易多想。”


    單邪輕輕嗯了一聲,他開口道:“許多事都太久遠了,你若問別的,我可能已經忘了,回答不出,不過單單隻問這張臉的由來,我還是記得的。”


    薑青訴腳下沒停,心口卻一滯:“這張臉不是你的?”


    他說的是這張臉的由來,而不是他的臉。


    朱鶴的臉與單邪一模一樣,那是朱鶴見過單邪,想法已然瘋魔,妄圖化身成對方來完成自己的妄想,故而殺害多人拚湊出了單邪的臉,那單邪的臉又是從哪兒看到?如何得來的?


    單邪見薑青訴臉色不太好看,眉眼柔和了幾分,他伸手輕輕拂過對方的後腦,手指略過發絲,一縷纏繞後又鬆開。


    他道:“我沒殺過人。”


    薑青訴的心思被他看在眼裏,不過得到這個回答,她鬆了口氣。


    單邪道:“你可聽過‘天地初開,一切皆為混沌,是為無極,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為陰陽’?”


    薑青訴點頭:“古有奇書《易經》如此記載,上記許多天地陰陽的妙說,十方殿有這本書,我曾看過。”


    單邪抿嘴,聲音輕柔:“這些都是真的,卻也有另一種解釋。”


    他垂著的眼眸逐漸抬起,而後落在頭頂星空,今夜星辰零散幾顆,並不明亮,天上無月,霧氣凝重,不過在穹蒼之上,他知是另一番景象。


    天地初開,一切皆為混沌,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降為地,此為天地由來。


    而天地守恒皆有靈性,若用人間話說,天地本是一氣而生,為‘同母兄弟’,清氣靈足幻成形,濁氣靈弱隻能仰視天。


    單邪自有意識起,他就是渾濁不堪的一團氣,那時他還無名無姓,更無身體。他凝結為大地,卻脫離了大地,飄蕩在天地之間,無法上天,也無法入地,他隻能看到穹蒼有一道金光,煞是漂亮,日日夜夜追逐卻不得見其真容。


    如此追逐,不知過了多久,他永遠隻能凝望金光,卻無法觸碰對方,那人從未回頭,一直藏身於雲層之中。


    單邪追不上他,便劃地為山,分流為水,摘天地雲霧藏匿山水之中,大地不再渾濁,儼然成了一副美景,景色之美,留住了金光。


    雲山之巔,靈氣漸重的單邪看到了那道金光駐步,他就站在懸崖峭壁之畔,望著天地間的一片繁茂,樹木翠綠,清水潺潺,百花芬芳,恰是日出於東方,紫煙照山頭,他迎著初晨的光芒,一席白衣翩翩。


    他的衣袂如雲似霧,他的黑發正是三千烏絲,他雙手背在身後,望著這一番漂亮景貌,輕聲歎道:“可惜……”


    “可惜什麽?”還是一團黑氣的單邪原以為自己終於能讓其留下,卻沒想到不知傾盡多少歲月沉澱出的壯麗山河,隻換得了對方的一句可惜。


    白衣回眸,黑發隨風飄搖,他劍眉入鬢,一雙鳳眼含著輕笑,鼻梁高挺,嘴唇輕薄,這是單邪從未見過的容貌。原來金光早已不是金光,他幻化成如此模樣,與單邪一般飄蕩於天地之間,隻不過一個在雲層之上,一個在雲層之下。


    單邪喜歡他的長相,故而黑氣散去,少年容貌漸漸長成,他看著對方淺笑的眉眼,變化成與之一樣的劍眉,一樣的鳳目,就連身形與衣服也沒絲毫差別。


    那人見單邪與自己變成一樣明顯一怔,而後道:“天地,陰陽,黑與白,你我總要有些分別。”


    然後他一揮袖,單邪的一身白衣皆成黑色。


    那一袖清風中含著揮不去的神力,從那時起,他的衣服不論如何變化,也脫不去黑色。


    單邪隻來得及看到對方的樣貌,變化成對方的樣子,然後被對方改了一身黑衣,便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了金光的音訊,他在山水間消失,卻時不時往山水間送去一些東西。


    如飛禽,如走獸。


    有生即有死,單邪與之隔著天地間,卻在生死上創出了無數奇跡,而後再有靈魂,有人,那時的人無生無死,亦無感情,天地中好似什麽都不缺了,卻少了而今的人間百味,與秩序。


    故而單邪與對方都退離了人間,以畢生之力造輪回,金光者管生,他管死。


    金光者要在六道輪回中造出生死簿,他要在人間之下造地府,歲歲年年過去,輪回即出,天地徹底一分為二,在天地之間還有人間,處處生機勃勃。


    輪回即成,單邪與金光同死,但此死,也非彼死。


    天地之靈耗盡,共同創造了人間生死、輪回轉世,一切皆成秩序,當時他躺在初成的地府,將自己當初親手創造的人間景貌搬到了陰曹,奈何橋、忘川河、與那黑霧纏繞的山山水水。


    他躺在忘川河畔,周身之力泄成了一朵朵殷紅的彼岸花,他本無生也無死,亦無再創生死的能力。


    當時的他躺在花叢之中,遠處輪回井的金光裏慢慢飛出了一隻通體潔白的蝴蝶,蝴蝶被彼岸花引入花叢,盤旋在了單邪的上空,那隻蝴蝶是金光者的靈氣化身,單邪已許久不曾見到對方,故而起身問向蝴蝶。


    “你先前說的可惜,可惜什麽?”


    蝴蝶翩翩飛舞,聲音從舞動的翅膀中傳來:“可惜空有山水無生靈。”


    難怪他要在山水之中造飛禽走獸。


    “而今已有山水與生靈,還有生死與輪回,你我使命皆到,天地成形,再也不會見麵了。”蝴蝶依舊在飛,翅膀卻損壞地極為嚴重:“你我本同為乾坤之氣,此次一別,我送你一份禮。”


    單邪眼見蝴蝶的翅膀在眼前剝落,最後剩下一道金光朝他眉心衝了過來,當時他眼前一黑,躺在花叢之中不知睡了幾許,再醒來,的確如其所說,天地已成,尚有人間要守。


    地府屬陰曹,一切皆定,生死簿、輪回井、孟婆湯、陰陽冊……


    中間還有許多事,單邪都不記得,他隻記得自己是如何開始,那道金光穿過他的眉心之後,他又變得不像是他了。


    薑青訴聽了這些,就像是孩童時期躲在爹娘的懷裏聽大人說那些鬼神故事,遠得不可思議,她原想著單邪大約是地府最早的一批鬼差陰司了,資曆深,故而知道的多。


    卻沒想到他當真從未活過,卻也從未死過,他與天地同時出現,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便是這大地,若無他,無人間,無陰曹。


    “你沒騙我吧?”薑青訴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


    “我騙你作甚?”單邪挑眉。


    薑青訴眨了眨眼睛,道:“就……騙我,為了好玩兒?”


    “並不好玩兒。”單邪搖頭。


    薑青訴深吸一口氣,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她又問:“那你不敢看自己的臉,是因為一直覺得你的這張臉是從別人那裏‘偷’來的?”


    “許他也認為我是偷,故而才讓我永遠披著黑衣,做個小人吧。”單邪道。


    前方便是客棧,他還要往前走,薑青訴拉著他站在原地不動,皺眉說:“這其中是否有誤會?正如他所說,天地、陰陽,皆為黑白,他即為天你為地,自然是他白你黑了。”


    單邪明顯怔了怔,薑青訴見他如此,無奈地笑出了聲:“你就因為他給了你一身黑衣,所以覺得他討厭你,然後便不敢看你自己的這張臉,你還怕在自己的臉上瞧見厭惡之色嗎?”


    單邪聽了薑青訴的調侃,目光朝她瞥了一眼,帶著些許嗔怪在裏頭。


    薑青訴伸手挽著對方的胳膊抬起頭湊近看向他的臉,用目光從眉眼描摹到下巴,她道:“不如你換一種角度想,他不喜歡你變成他,怎麽不剝奪你的長相,況且他還說送你一份禮,你該高興了。”


    單邪輕輕歎了口氣,本回想到這些還有些不悅,能說出更是不易,眼前聽的人卻當成故事,竟以此打趣,叫人無奈。


    第125章 雙生仙:十三


    見單邪被自己說得無話可說, 薑青訴知道他的心思沒繼續沉在了這一身黑衣與自己的臉上,轉而想起來另一件事兒,問:“對了, 你說他給你送了禮, 送的是什麽禮?”


    單邪垂眸,搖頭道:“不知。”


    “古怪, 送人禮,被送者卻不知,真是新奇。”薑青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終會知曉的,既然話都說開了, 心結也該開了吧?走,我回去帶你照鏡子去!”


    “不照。”單邪皺眉。


    薑青訴撇嘴:“你不會還怕吧?”


    單邪輕輕歎了口氣:“不怕歸不怕,好端端地照什麽鏡子?”


    “你不知道的嗎?我們女子可愛照鏡子了, 生怕自己有一絲一毫不夠美的地方,你長得這般好看,若此生不多看兩眼,光給別人看了,會吃虧的。”薑青訴歪理一大堆, 說出來單邪都覺得無語。


    當夜薑青訴還是沒能讓單邪照到鏡子,她屋裏的鏡子被單邪藏起來了, 這人想要藏東西, 薑青訴就算翻遍了客棧也找不到,照鏡子一事隻能作罷。


    次日一早, 沈長釋就來說消息了。


    昨夜薑青訴與單邪將白球的內丹帶回,內丹還給白球還得她自己慢慢融合入身體,這需要一個過程,不得有人打擾,故而鍾留就守著她了。


    不過沈長釋閑著沒事兒,身為鬼差又不用睡覺,一大早被外頭的早點香味兒給勾了出去,又聽到了一些傳言帶了回來。


    沈長釋說許文偌得知皇上夜夜流連煙花地,所以就開始稱病不上朝了,他今天早上沒到時皇上臉色不太好看,小皇帝下了早朝特地出宮去許府見許文偌,就是為了向這個老師兼輔政大臣賠罪的。


    薑青訴聽到這個消息並不覺得稀奇,畢竟沒有了狐妖內丹,即便玉子再漂亮,也隻是凡人一個,沒了那魅惑人的本事,至多能哄得小皇帝封她入宮當個寵姬,也絕不可能再為她放棄朝政。


    昨晚深夜落了雨,到今天早上也沒停,此時薑青訴坐在房間靠窗戶的位置,單手撐著下巴看向窗外一片青色的天空,細細綿綿的小雨落下,倒讓這燥熱的天涼快了不少。


    沈長釋坐在桌旁給自己到了杯水道:“我原以為你會對這些事情感興趣,故而聽說小皇帝去給許文偌賠不是時還去了一趟許府,問了不少話出來,結果白大人表現得興趣缺缺,我憋著一肚子話不知向誰說去了。”


    薑青訴略微回頭朝他看去:“你如何會以為我喜歡聽這些?”


    “還不是幾年前你為自己翻案,與那許大人有過一些情誼,我當他的事兒,你都願意多聽呢。”沈長釋道:“我以為你即便沒興趣聽他的,也應當有興趣聽他夫人的。陸馨而今懷有身孕,也被小皇帝氣得不輕,說是動了胎氣,恐怕這回許文偌沒那麽好打發,小皇帝不改性,這大昭遲早要完。”


    薑青訴給了他一個白眼,大昭的事兒早就不在她所管轄的範圍內了,大昭是存是滅,薑青訴沒那麽在意。


    視線重新落在窗外的天空上,昨晚單邪與她說的話她都還記得,若不是假的,那這天地間的一切造物皆出單邪與那穹蒼之上人之手。在天地之間,生死亦是小事,她與許文偌還有陸馨不過短暫幾日算不上是同僚還是朋友的情誼,勾不起她半點的興趣。


    “我勸你還是別瞎說,否則這話被單邪聽見了,肯定有你好果子吃。”薑青訴輕輕歎了口氣:“他那個人啊……吃醋可厲害了,男的女的醋意通吃。”


    此時房內的沈長釋不如方才那般輕鬆地坐著,而是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他看向正提著一盒糕點朝薑青訴走過去的無常大人,正好薑青訴說這話時,單邪進了門。


    薑青訴聳了聳鼻子,聞到了桔子酥的味道,於是抿嘴微笑,回頭對著一襲黑衣的男子道:“買回來啦?”


    單邪聽見了權當沒聽見,說他愛吃醋什麽的,也不能完全否認。


    沈長釋見薑青訴捧著玉子糕坊的桔子酥看著窗外細細的雨,又見單邪坐在薑青訴對麵,桌案上放著一盞茶,茶杯裏頭破天荒地飄了幾片茶葉,茶色淡綠,兩人相處,一派和諧。


    他突然從這兩人身上瞧不出一星半點兒男歡女愛的氛圍,這對他寫的書可沒有半點兒用處。


    沈長釋砸了砸嘴,拱手告退,去了隔壁鍾留哪兒,剛要進去,鍾留便紅著一張臉從裏頭跑出來了,正好與沈長釋撞了個正著。


    沈長釋哎喲一聲:“你這麽大力氣,是打算把我撞到樓下去啊?”


    鍾留一雙眼睛睜大,鼻子下頭還掛了兩管鼻血,心跳奇快,麵紅耳赤呼吸有些重,沈長釋瞧見他這模樣覺得古怪,伸手指了指他的鼻子,鍾留一擦鼻子下頭瞧見自己流鼻血了,頓時搖頭道:“不得了不得了!這樣下去不行,我得跑!”


    沈長釋見他轉頭就朝樓下跑,喂了一聲:“你去哪兒啊?”


    “沈哥,麻煩你與無常大人還有白大人說一聲,人間鬼太多了,作惡的妖也多,既然這邊事情已了,那我就先行一步,去捉鬼了。”鍾留也沒拿傘,直接衝出了客棧。


    沈長釋叫都來不及,心裏正覺得奇怪了,這人好端端的還流鼻血了,莫非是白球出了什麽問題?


    沈長釋推門而入,桌上散亂的花生米沒人去吃,他嘿嘿一笑走到桌子邊去剝花生米。房內黃符還在,窗戶沒開,屋外的雨簌簌直響,沈長釋點亮了房內的燭燈,朝床榻方向看過去道:“小家夥,你內丹拿回來了,身體……”


    他的話沒說完,嘴裏嚼著的花生米也不知如何吞咽下去了。


    那薄紗帳裏頭正半躺著一個妙齡女子,瞧長相約莫二十歲左右,酥胸半露,白皙纖長的腿如蛇與被褥交纏,她一頭烏黑的發絲垂在枕上,一雙狐狸眼足以魅惑眾生,在她的眉心還有一點紅雲妖斑。


    沈長釋見這女子,又想起來剛才流著鼻血跑出去的鍾留,方才在單邪與薑青訴那兒看到的清心寡欲,光是這一眼場景就徹底打破,成了奢侈淫靡了。


    “你……你、你是?”沈長釋覺得自己差點兒沒找回自己的聲音。


    床上的女子口吐青煙,五條雪白的尾巴掃過腰間,沈長釋深吸一口氣,知道她是白球,頓了頓道:“你穿好衣服,該去哪兒去哪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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