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也從未有過活著的快樂。


    那麽和死了,應當差不了多少。


    陳沐兒從袖子裏拿出匕首,手絹打開,匕首泛著光澤。


    花轎外的天已經徹底黑了,鬧市的聲音也逐漸褪去,忽而一陣鞭炮聲響起,遠遠的就有人朝將軍府的方向喊:“新娘子來啦!”


    然後煙花齊放,陳沐兒盯著手中的匕首,微微發抖,然後閉上眼睛,滿臉都是淚水,她將匕首慢慢抬起,對準了自己心口的位置用力刺入,毫不留情。


    心口猛烈地痛苦讓她睜開眼大口呼吸,她咳嗽了許久,前胸大片大片的血跡順著紅嫁衣湧出,她是真的覺得疼,卻也莫名地釋然了。


    這十八年的生活,她從未嚐過真正的喜悅與快樂,唯一算是美好的時刻,也就是兒時早已成為泡影的記憶,也許那不過是她睡夢中對外界的向往,才編織出來的虛假回憶。


    也許京都沒有玉子糕坊與桔子酥。


    也許世上也沒有柳城與雲仙城這些地方。


    也許,她當真是個瘋子,看到的,皆是別人看不到的幻象。


    陳沐兒慢慢閉上眼睛,她越發覺得呼吸困難,一把匕首在心口隨著她的喘息起伏,她的雙手抓著花轎兩側的轎簾,耳畔的鞭炮聲與煙花聲逐漸遠去,像是與她隔開了兩個世界。


    生不由己,不如不生。


    她的意識開始沉淪,像是墜入了一個落不到底的大洞,下墜感使她心髒懸著,忍不住屏住呼吸。


    她似乎看到了很多自己從未見過的東西,繁榮昌盛的京都盛茂,錦衣華服的孩童在寬大的院落裏嬉鬧,小屋前滿是花朵,一隻青色的草蟲螳螂被紅繩吊在了屋簷下頭隨風微動。


    “宇兒哥!”


    “青瀅啊……”


    “阿瀟乖~姐姐買的撥浪鼓好不好玩兒?”


    那些都是什麽?


    看上去似乎很近,很熟悉,她觸手可及。


    她記得這隻草蟲,學的時候可難了,被韌草割破過好幾次。


    她還能聽見撥浪鼓和小孩兒的笑聲在耳邊響起,抱著孩子溫柔的婦人總是嘮叨的,家中大伯經常容易生氣卻是刀子嘴豆腐心,教她讀書寫字的男人溫和有耐心,對誰都平易近人。


    那時還有個經常往她家跑的皇子……


    她不是陳府的大小姐嗎?經常往她家跑的是年入錦,可年入錦與那人不像,那人和宇兒哥是玩伴,整日不學無術,帶她爬樹掏鳥窩,帶她女扮男裝去聽書,還總帶玉子糕坊的桔子酥來吃。


    原來京都是有玉子糕坊的,桔子酥的味道……真的很好吃。


    他叫什麽?


    他叫……趙尹!


    大昭乾文帝趙尹,過世已有十八年了。


    她為何會有這些記憶?就埋藏在她的腦海深處,像是被枷鎖困住,這麽些年每每在夢境出現,卻總是睡醒就忘,是什麽困住了她的記憶?又是什麽將她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她究竟是陳沐兒,還是……薑青訴?


    “你不是別人的沐兒,就是我的青訴。”


    一道清冷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陳沐兒猛地睜開眼睛,她還坐在花轎中,低頭看向心口,那裏已經沒有了匕首,也沒有血跡。花轎平穩,外頭安安靜靜,她伸手摸了摸袖子,裏麵居然是空的。


    方才的回憶全都在腦海中閃現,直到現在也不斷湧出,她與趙尹的過往,從兩小無猜到互生情愫,從薑府生變滿門抄斬到沉冤得雪,再從趙尹娶了太子妃之後越走越遠,越走越錯。


    她曾在大理寺手染鮮血為愛殺人,她曾在朝堂上與諸官唇槍舌戰大顯威風,她也曾羨慕嫉妒後來最終被趙尹封為皇後的女人,最後落得背上叛國之名,午門斬首的下場。


    從那之後呢?她就成了現在的她了嗎?


    似乎有一些重要的人或事,她還沒有完全記起來,那些對她而言真正重要的,分明就在她的心口,此時還瘋狂跳動,為何無法回憶起?為何不能釋放出來?


    “我不能去將軍府,我等的人還沒來,我不能與年入錦成親,我愛的不是他,我的心另有所屬,停轎,讓我離開!”陳沐兒掀開紅蓋頭就往外衝,她拉開轎門,朝外看了一眼,然後心中震驚。


    轎子無人抬,正是飄在半空中的,這條路她也從未見過,兩旁無房無樹,空蕩蕩黑漆漆,隻是每隔五步道路兩旁便有一盞紅燈亮起,像是為之引路。


    “白大人,你剛才在喊什麽呢?”一道男人聲音響起,陳沐兒猛地朝對方看過去。


    滿臉胡子的男人難得穿著整齊,就連胡子也是精心打理過的,不過腳下穿的還是草鞋,腰間掛著個葫蘆,腰帶改成了紅色,與之氣質完全不符。


    他的麵前飛著一張黃符,黃符之力抬起花轎,男人見陳沐兒在花轎中探出頭,滿臉不可置信,他立刻哦了一聲:“瞧我這張破嘴,你應當還沒完全想起來,沒事兒,輪回井給你重塑了一生,可你終究是碰過彼岸花的人,那朱鶴的破符雖然讓你再活一世,但你的魂沒變,不過就是多了十八年狗屎人生而已,等到了十方殿,你就該回想起來了。”


    陳沐兒睜圓了眼睛看向眼前的男人,她總覺得對方眼熟,卻不知何時見過。


    聽他提起十方殿,陳沐兒心中鈍痛,她捂著心口,問了一句:“我死了嗎?”


    “死?”鍾留砸了砸嘴:“我不知該如何說,於陳沐兒而言,你早就死了,於白大人而言,你這是活了。”


    “你認得我,可知我叫什麽?”她又問。


    鍾留朝她彎著眼睛笑了笑:“你啊……姓薑,名青訴,字霏月,為我十方殿白無常是也。”


    第129章 雙生仙:十七


    “白大人, 再往前走我可送不了你了,新娘子不到地方是不能下轎的,我的符會帶你穿過離魂道, 前往地府十方殿。”鍾留伸了個懶腰, 臉上掛著笑,眉眼彎彎:“不光無常大人在等你, 我與沈哥……也等了你許久呐。”


    說完這話,鍾留食指往前路指去,離魂道裏不會有燈,除了魂魄,唯有冥火可以點亮。


    陳沐兒看向對她笑的大胡子, 那人就在離魂道口停下了,往前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不過沒一會兒便有藍色火焰在花轎周圍燃起, 火焰鋪成了一條路,與周圍的魂魄分離。


    離魂道中魂魄不論如何飄蕩,也近不了冥火這處,她前往地府的路筆直且亮,花轎穩穩當當, 等那冥火散去,一道淺光在她眼前亮起, 離魂道已到了盡頭。


    陳沐兒坐在花轎之中, 倒成了有史以來第一個嫁入地府的人。


    她掀開花轎的窗簾朝外看,一眼望不到邊際漆黑沒有漣漪的忘川河, 巨石鋪成拱形的奈何橋,還有不遠處的亭台樓閣,亭台樓閣再往後,還有遠山遠水,都籠罩在一片青色之中。


    這裏她好熟悉,好像來過已經不知多少回,好像她曾住在這兒。


    “白大人來了。”一個男子聲音道,陳沐兒透過窗口瞧見了對方。


    牛頭、馬麵、黃蜂、夜遊統統都在,他們圍在花轎兩旁,不敢朝十方殿靠近,卻在奈何橋頭守著。


    夜遊道:“白大人既回來了,有空常來閻王殿下棋啊。”


    黃蜂笑說:“我今日來得了一副好字,想來白大人會喜歡,若得空閑,可來一起賞玩。”


    牛頭道:“多年不見,閻王爺都惦記著您呢,等著與您切磋棋藝。”


    陳沐兒放下轎簾,那些人她都見過,心口憋著的一股氣從到了地府之後一直想要往外衝,轎子外頭的恭賀聲不斷,又在她胸悶氣短的過程中漸漸遠去。


    地府沒有鞭炮與煙花聲,這裏安靜得很,也不知到了何處,直到花轎前領路的黃符徹底燒光,花轎才落在了一座四層塔狀的建築前。


    見花轎停了,陳沐兒伸手掀開轎簾慢慢走出,她抬眼朝前方看去,身後的花轎化作一陣紅煙消失,預示著她已無退路。


    麵前的房屋白牆黑瓦,籠罩在一片白煙之中,高空懸掛的匾額上三個大字潦草——十方殿。


    她記得當年初次到達此處,送她來的鬼差隻領到路口便跑開了,生怕碰到住在裏頭的黑無常。


    她的手捏著裙擺發緊,心頭的疼痛讓她難以呼吸,此時的十方殿院落裏種了不少花,正是寒冬,白梅如雪,紅梅如血,一紅一白如她的現在與過去。


    陳沐兒心裏是怕的,可腳下卻不受控製,被那處吸引。她能看見燈火通明的四層樓,能看見那緊閉著的大門上貼著雙喜,她記得她曾與這裏的主人提過想要在十方殿裏種花兒,時隔多年,這花兒終究是種上了。


    走到門前,她伸手輕輕貼上了門,指尖才一碰,大門就被推開了。


    吱呀一聲,寬大的大堂映入眼簾,紅綢掛滿了十方殿的四方角落,正中間的桌案上原本是文房四寶,而今成了瓜果點心與紅燭一對。


    身穿青衫的男子麵如書生,眉眼彎彎,他笑起來嘴角幾乎咧到了耳朵根,麵色泛白,唇色猩紅,身形消瘦。


    “白大人,您回來啦。”他道。


    “你……又是何人?”陳沐兒站在門外問,印象之中,她也見過這個人。


    沈長釋笑了笑說:“您走進來認一認。”


    陳沐兒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的門檻,於她而言,此處似乎才是生死兩界,她提起裙擺,繡花鞋一步跨過了門檻,當下便有一道冥火從她的腳尖燃燒,順著她的裙擺,一路往上。


    等她徹底站在了十方殿中,一身紅嫁衣蛻成了往日的白裙,裙擺銀絲繡著淺淡的白蘭紋路,頭上鳳冠消散,成了白無常的官帽,兩根紅繩墜在了鬢角兩側,與她眼尾的胭脂顏色一樣。


    眼前所見,非方才所見,心中所想,也非方才所想。


    沈長釋見她一身白衣眼中有驚喜,亦有說不出的深意,他本高興,正欲揚聲,不過聲音還是沉了下去,千言萬語,隻匯成一句:“白大人,歡迎回來。”


    “沈……”她薄唇輕啟,記憶一路襲來。


    從砍首之後入了地府給閻王爺當了五年的鬼差,到初入十方殿就被單邪刁難。


    從琅城梅莊李慕容一案,到許鳳遙的出現使她得知自己已對單邪動心。


    從為自己翻案徹底將過去拋開,到身賦彼岸花叢摘了一朵紅花送給單邪。


    她的記憶如潮水,湧入腦海,填滿了心髒,兩行清淚掛在臉上,她沒抬手去擦。難怪這十八年來她覺得生無樂趣,於她而言,轉世投胎非生而死,脫去人身重回地府才是她的歸宿。


    “白大人記得我,必然也記得無常大人了。”沈長釋心中悵然,還有些想哭。


    薑青訴抿嘴笑了笑,至此十八年的一生,皆如過眼雲煙,不留痕跡,隻是可恨那朱鶴,讓她平白無故與單邪分離。


    她朝沈長釋走去,瞧見桌案上放著的東西。


    玉子糕坊的桔子酥,柳城的糖葫蘆,雲仙城的桂花糕,這些東西她吃過許多遍,味道現在還記得,不過忘了十八年罷了。


    “他居然當真把我當孩子,用這些東西哄我呢。”薑青訴拿起一根糖葫蘆,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手指略微收緊。


    沈長釋見到來人,對著薑青訴微微鞠躬道:“我去找黃蜂,免得掃興。”


    薑青訴見沈長釋是飄著離開的,才瞧見他居然沒有雙腳,似乎是被鎮魂鞭傷過的模樣。


    她目送沈長釋離開,一轉身便瞧見從樓上下來的男人,男人一席黑衣,衣擺上暗紅色的線勾勒了彼岸花的花樣。他也戴著黑無常的官帽,紅繩墜下,一頭黑發攏在腦後,劍眉入鬢,鳳眼與她對上。


    那一瞬,薑青訴手中的糖葫蘆差點兒沒握住就要掉了。


    她看著對方,心跳奇快,也疼得厲害,剛止住的眼淚又不經考驗,刷刷落下。


    “你又打沈了……”薑青訴不知此時自己還能說什麽,隻能隨口提話,聲音帶著哭腔,心中委屈、難過、憤怒、眷戀……多種情緒摻雜,叫她眼淚不止。


    “你記得沈,可記得我是誰?”他慢慢靠近,站立於薑青訴的麵前輕聲問。


    薑青訴抬起頭視線從未從他的臉上挪開,恨不得將這十幾年的分別統統看回來,她立刻踮起腳伸手勾住了對方的脖子吻了上去,閉上眼雙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雙唇碰上的那一刻,她吐出他的名字。


    “單邪。”


    她記得,他是單邪,她全都想起來了,這個名字一直都烙印在她的心上。


    單邪聽見薑青訴叫出自己的名字,一聲埋藏多年的歎息最終吐出,張嘴加深了這個吻,間隙之中,他道:“單邪愛你。”


    他的雙手摟住了薑青訴的腰,將其緊緊地抱在懷中,一吻結束,薑青訴的淚也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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