頁麵上刷地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搜索結果,但都是有關福臨電子廠的商業信息,標題諸如“福臨電子榮登世界同業百強”、“福臨電子在東部地區再造一個全球重要製造基地”等等。


    這也太幹淨了吧。時來新換了個關鍵字,“福臨電子廠——xx”。


    搜索出來的結果和前度大同小異,基本上一片歌功頌德,正麵信息幾乎完全覆蓋住頁麵,他刷了十幾頁,才見到一個不起眼的小條目,“在這裏我越來越覺得壓抑”,這行字在他看來包含著驚人的內容,有如黑暗中的一道閃電。他馬上想要點擊進去,卻發現怎樣都打不開。


    這條目是從一個著名社交軟件抓取過來,日期顯示於三年前發布,發布者網名“搏命的打工人”。


    他跳轉進入那家社交軟件,用“搏命的打工人”進行查找,找到了這個賬號的網頁。目光在頁麵上仔細巡梭,他發現這是個僵屍賬號,最新發布的信息已經在兩年多以前。


    賬號主人是個在福臨電子上班的工人,從他過去貼出來的內容中可以看出來。其中記錄了“搏命的打工人”從千裏外的家鄉來到金田工業區上班的一些事情,瑣瑣碎碎,也可以看出這位年輕打工仔,從剛離家時的興奮和充滿好奇,到被枯燥的工作和生活磨去激情後的心理轉變,發文也越來越短,到最後幹脆就停掉了。


    而“搏命的打工人”發的那篇文章,內容被徹底屏蔽掉,管理員漏掉了文章列表沒有刪除,還是留下了一點痕跡。


    雖然沒有找到想要的答案,時來新還是有收獲的,他知道,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抹平著這些事件的影響,把所有的雜音化於無形。


    這種操作時來新並不陌生。成熟的企業都有這樣一項隱藏功能,控製外界的輿論走向,將不利報道消彌於萌芽當中。


    他還親手處理過這些活兒,對媒體圈子有一定的認識,和普通企業一樣,他們也一樣在追求利潤。


    因為行業的特殊性,他們也有些奇怪的特點,你有事的時候他們是大爺,你沒事的時候他們是舔狗。


    每年花的那些廣告費相當於換了一種形式的保護費,隻有這樣才能保證媒體在關鍵時候為你所用。媒體要刊登什麽,是可以免費的,但當需要他們不刊登什麽,代價會很大。


    可以繼續了解真相的渠道,對於時來新這樣的外來者來說,非常少,但恰巧就有這麽一個,時來新在手機的便簽裏記錄下一行字“窗口雜誌、李連英”。


    而此刻廠裏的瑞芬正在經曆著一番邪風惡雨。


    工友墜亡那件事情發生之後,她和其他同事一樣非常震愕。死者叫鄭標,大家在同一個車間裏,每日都會見麵,人忽然就沒了,都是內心一片黯然。


    出了這種事情,私下裏的議論非常多,傳得繪聲繪色,她膽子比較小,怕做噩夢,不敢去聽那些所謂的細節,隻知道據傳鄭標是自己跳下來的。她忍不住向出事地點張望過,隻看到那邊孤零零地立著一個帳篷,為了不經過那幢大樓的樓下,她還特地繞了老遠的路回宿舍。


    及至警察進廠,找每一個工友了解情況,大家都非常配合,廠裏要求需要進行問詢的同事都暫時不要離開廠區,像瑞芬這種已經提出要辭職的也不例外,善良的瑞芬沒有說什麽,死者為大,盡量配合就是。


    在出事的第二天,瑞芬就和同車間的同事被警察問詢過一輪,他們所提的問題都隻是泛泛,如“和死者熟不熟”、“昨天有沒有看到什麽異常”、“最近一次和鄭標接觸都說過什麽”,問話很快就結束,她覺得稍微耽擱一兩天,事情應該可以過去了。


    接下來的變化卻出乎她的想象。鄭標是自殺的,警方的調查結果的指向相當清晰了,她發現身邊的同事看她的目光變得奇怪,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而是所有的人,他們表情裏帶著些若有所思,又同時心照不宣地在說著其它話題,她似乎被排斥了,周圍環境給到她的壓力明確無誤。察覺到這點變化後,她不解,還搞不清楚怎麽一回事兒,被所有人蒙在鼓裏的滋味很不好受。


    後來同學翟靈告訴她,鄭標自殺的原因,是因為上次對她的求愛未遂,受到沉重打擊,以至後來選擇輕生的。瑞芬得知後,簡直不知道作何反應,要不是翟靈說到這事兒 她都幾乎要記不起來。


    不對呀,當時在拒絕鄭標時,他盡管失望,但也遠沒有到傷心欲絕的程度,怎會隔段時間後為此尋死?女人的這點直覺一般不會出錯,可現在卻使她成為眾矢之的,好像她成為了造成鄭標自殺的元凶?


    瑞芬心裏明白,鄭標自殺一定是另有原因,但誰會聽她的解釋?而且這也不合乎情理,她隻是拒絕而已,她有這個權力,卻要為這個擔上責任,天下哪有這等道理!


    現實的環境沒有人理會她的委屈,人們恣意地猜測,臆造出許多不存在的情節,竟然慢慢地在坐實她是責任人的罪名,她再度體會到人言的可畏。也是翟靈說的,外麵人瘋傳,瑞芬以已婚的理由拒絕了鄭標,表麵上似乎無可厚非,但她又馬上跟其他男人搞在一起,還被廠裏的人親眼看見,鄭標受不了這樣的憋屈,別的男人可以,為什麽他不可以,才最終想不開。


    這些傳言幾乎擊垮了瑞芬。


    她感到非常煎熬,不敢見人但又害怕獨處,無論在哪裏好像總能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整日吃不下東西卻總想嘔吐,晚上嚴重失眠,勉強睡著又沉浸入噩夢中,醒來仍被不知哪來的力量禁錮在原地,害怕然而喊叫不出來,最後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掙脫,猶如溺水後呼吸到新鮮的空氣。福臨電子廠裏,她每一分鍾都備受折磨。


    警察突然加緊了對她的調查,一天當中不下三次單獨找她去問詢,問題都在她與鄭標間展開,甚至擴展到她的婚姻和感情,似乎已經將她與自殺事件聯係起來。


    直到調查結束,警察告訴她可以自由離開廠區。聽到這個消息,她本該很高興的,當下她卻感到很茫然,結束了?那麽是不是就意味著她與鄭標的死有關,如果這樣她自由了還是從此失去了安心與快樂?


    餘生活在這件事的陰影裏,到任何地方都逃不脫。


    她渾渾噩噩地往大門走,走了一段,才想起來個人物品還放在宿舍,於是回去一趟把東西提在手裏。不知為什麽,短短的路程,她走得很累,氣喘胸悶,有種精疲力竭走不動路的感覺,好不容易熬到工廠大門,見到有幾個人迎麵向她走來。


    來人當先的是一位白發老嫗,走路顫顫巍巍靠旁邊的兩人攙扶著,正好擋在瑞芬的去路上,雙方都停住了腳步。白發老嫗睜大本有些昏蒙的雙眼,將瑞芬上下打量一番,才說道:“真是個俊俏的女人,怪不得標兒會迷上你。”


    “我就想見見你,看看能讓我兒子連命都不要的女人,是個什麽模樣,”她說著話往前走了一步,離瑞芬更近,雖然老態龍鍾卻有點壓迫感,瑞芬不由自主地要後退。


    現在正是下班時候,與瑞芬一樣接到通知可以離開廠區的工人都想出去走走,所以大門口處擠著不少人,見到這邊的情形,都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兒,閑著也是閑著,不禁都看起了熱鬧。


    “果真紅顏是禍水,我兒子命不好,碰上你這個妖孽。他畢了業就來這裏工作,沒在社會上胡混過,其它的都好就是太單純,一旦看對了眼,就什麽都不管。”


    “要說你也是結了婚的人,就不要再招惹咱們了。幹脆讓標兒斷了念想,那我還要感謝你,可你,其實就是一個狐狸精,就喜歡到處留情,…可憐我那孩子…,你害人呀你!”鄭標母親老淚縱橫,一番話說得聲聲泣血,讓聞者同情。


    鄭標母親說得激動,瑞芬被這些刀鋒一樣的話語砍殺得體無完膚,無力地搖頭後退,喉嚨被梗堵住說不出話來,委屈得淚流滿麵,心裏卻在呐喊,“我有什麽錯!我沒有錯!”


    可在現場,瑞芬完全就是眾矢之的。失去兒子的母親,本就是被同情的一方,再加上群眾都會自覺站到道德的高處,與道德同在,因此所有的火力隻對準一個地方。


    人群裏議論紛紛,開始還壓低聲音,後來就不顧忌了。


    “就是她,她有老公的,但還明目張膽和別的男人幽會,就在廠辦的賓館裏,大家都看見了,還騙人說她老公來了。”


    “鄭標不值呀,就為這麽一個女人?”


    “她究竟有幾個男人,廠外麵有,在廠裏還禍害小年輕,還知不知羞?”


    “聽說她辭職了,快走吧,送瘟神,別再鬧得廠裏不得安生。”


    ……


    瑞芬受千夫所指,麵對洶湧而來的惡意,登時手足無措,慌亂地想要躲開,但實在無處可躲。老嫗的每一句話都像敲打在腦門上,敲得她昏昏沉沉。


    這時在旁攙扶著老嫗的那個中年男人,對她眼睛一瞪,大聲罵道:“呸,蕩婦!”


    瑞芬如受最沉重的一擊,身體搖搖欲墜,殘存的理智告訴她,必須馬上離開這個地方,遠離這些不可理喻的人。於是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開,使盡所有的力氣,穿過大門來到門外,哪知道門外也是擠了不少的人,她繼續跑想要把這些人都甩開,她覺得自己快要不行了,現在哪怕再有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把她戳進十八層地獄,永遠沉淪。


    該往哪裏跑?她不清楚,隻知道不能停,隻要停下來,後麵的惡浪就要將她撕碎。


    迷迷糊糊中麵前出現一道身影,從人堆裏擠出來,健壯厚實,像一座山,她熟悉這身影,從湖山鎮那裏開始,她就視他為依靠,無論什麽難事,他都可以為她解決掉。現在她知道她安全了,可以放心了,一切危險都將過去。她合上眼倒進溫暖的懷抱裏,任由自己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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