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帝不是很願意。


    他自己的偏心眼,他是知道的。


    若讓寧芳扯出些不大好聽的話來,惹出這些公主駙馬們的怨念,可如何收場?


    昌樂公主顯然也是這個意思。


    她知道自己出嫁是占了大便宜的,嫁妝在眾姐妹們算是頭一份,難免惹人妒忌。此時讓宜華公主揭出來,她已經不大高興了。若再讓寧芳說出些不好來,豈不更加腹背受敵?


    隻她事涉其中,不便出聲,便隻好看了她的堂姑母,新安郡主一眼。


    新安郡主雖隻是宗室女,卻輩份較長,又會奉承,故此在永泰帝跟前都頗有幾分顏麵。


    此時覷著皇兄的神色道,“大過節的,這吵吵鬧鬧是做甚麽?不管她有天大的道理,先押下去,回頭再審便是。”


    永泰帝正要準奏,可寧芳卻說了,“臣女並不敢吵鬧,隻是想把皇上的仁德告訴宜華公主,省得她有所誤會。若不是奉命去抄幾位公主的嫁妝單子,臣女也是萬萬想不到,以皇上萬乘之尊,竟會如尋常父親與兄長般,對姐妹女兒如此用心。”


    呃?


    這話聽起來似乎是要奉承朕?可永泰帝確實被拍得略爽。


    想想這麽個小丫頭怎麽也不敢當眾黑他,就算是黑他,也能在她家報複回來,所以永泰帝忽地就轉變了心意。


    “你說。”


    宮人們鬆開了手,寧芳重新伏低身子,不慌不忙道,“臣女在查閱公主嫁妝時,先也為昌樂公主的嫁妝豐厚而吃驚,可仔細再看,臣女才注意到壽寧侯府人丁繁盛,而就在昌樂公主下降的那一年末,壽寧侯夫人便因體弱多病過世了。身為長媳,昌樂公主雖有自己的府邸,但這些年甚少與駙馬在公主府團聚,更多的是在侯府操持家務,承擔宗婦之責。在京城中,素有美名。”


    咳咳,昌樂公主也給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說得好聽是她承擔了宗婦之責,其實是她天生掌控欲強,且不願住在公主府裏,受奶媽脅製,才借口婆婆病逝,府中無人理事,長居侯府,好跟駙馬過兩口子的小日子。如今給寧芳說來,倒似她吃了多大的苦頭一般。


    這樣的馬屁,說真的,拍得昌樂公主也開始爽了。


    寧芳又道,“與昌樂公主幾乎同時下降的另一位公主,卻沒有這樣豐厚的嫁妝,可臣女細察,那戶人家卻是人丁單薄,於是臣女便想起幼時家中一件瑣事來。


    那時家中祖母病重,要吃燕窩,可幼弟幼妹一樣體弱,需要進補。可臣女家境有限,供給不起這麽多。祖母推讓再三,到底是父親作主,將家中燕窩先供給祖母,次一等的再供給幼弟。


    當時臣女心中不服,雖然幼弟體弱,可幼妹也不強壯,更兼她是嫡出,幼弟卻是庶出,難道就因幼妹是女兒家,父母便如此偏心?


    後來父親跟我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並非故意偏愛幼弟,而是當時幼弟大病初愈,燕窩於他的身子更好,才將燕窩先供給他。


    要說父母疼愛子女,長輩憐惜晚輩,總是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他。但世事難雙全,有時未免就要做出取舍,便隻能盡力把東西給最需要的那個。


    故此臣女妄自惴測,想當年皇上發嫁昌樂公主時,便知駙馬家中人多口闊,家事繁瑣,便多貼補了些嫁妝。而另一位公主所嫁駙馬家中人丁單純,便少了些貼補。這並非因為皇上有意厚此薄彼,而是考慮到各位駙馬家中情形才做出的取舍。


    否則天子富有四海,大大的賞賜一份很難麽?隻怕還會讓駙馬家中誤會,以後不好和公主相處了吧?”


    永泰帝聽得沒吱聲,可心中已是龍顏大悅。


    他自然知道寧芳所說的那位嫁妝少的,便是吳太妃之女,永寧長公主。他對這個庶妹沒什麽苛待,卻也從不曾關注過。


    但此時經寧芳一說,甚至連他自己都開始認為。他是多麽的英明睿智,當初雖然給妹妹少了些嫁妝,不也是為了她好麽?否則以平陽侯府那樣的家境,若大大的賞賜一份嫁妝,隻怕更加難做吧?


    對,肯定就是這樣!


    然後隻聽那寧小書女繼續總結,“宜華公主您因比不上昌樂公主的嫁妝就感到不平,但請您再看看其他公主的嫁妝,尚有許多比不上您的。那又作何解?難道是皇上不疼惜不憐愛她們嗎?斷沒有這樣道理。


    正因為考慮到宜華公主是皇上幼女,嫁妝就算比旁人豐厚些,想來諸位公主姐姐也不會計較。但您夫家未定,若嫁妝一定要與昌樂公主比肩,隻怕日後夫家也覺難做。是以臣女才選取了幾份厚薄勻等的嫁妝單子奉上,給各位女官及大人做參考。不料卻被您誤會,臣女一片苦心,也實在冤枉得很。”


    宜華公主聽得目瞪口呆。


    她不是頭一次跟寧芳打交道,卻是頭一次發現,這丫頭還有噎死人不償命的本事,好話歹話都已被她說盡。


    她若再爭,就是不識好歹,且與各位皇姐為仇,這讓她怎麽辦?


    她不知道怎麽辦,但有人知道。


    一向低調的吳太妃遙望著寧芳微微一笑,難得當眾開了口。


    “猶記得皇上當年發嫁永寧時,便有小人拿昌樂的嫁妝在我耳邊絮叨。我當時隻對永寧說,你皇兄若是不顧惜著手足之情,隻顧外人嘴臉,大大的賞你一回,那才是讓你難做。後永寧嫁了,幾次回宮,都對皇上的用心感激不盡。隻這丫頭天生嘴拙,總也不敢跟您說。今兒就借著這個機會,你好生謝謝你皇兄吧。”


    永寧長公主即刻出列,帶著一雙兒女垂淚道,“臣妹福薄,幼失父皇,全賴皇兄照應,才得以成人。及至出嫁,自己也生養了兒女,才漸漸體會到長兄如父的深意,深感到皇兄這些年為臣妹所耗心血貴重,縱粉身碎骨,亦不能報答萬一。原先駙馬在世時,也常念及皇上隆恩,銘於五內,隻可惜未曾報答,便撒手人寰。如今隻盼著皇兄龍體安康,千秋萬載,也好讓臣妹略盡孝心。”


    一句長兄如父,聽得永泰帝就濕了眼眶。再看眼角也有細紋的永寧長公主,未免心生憐憫。


    這是父皇留下的小妹,跟他女兒一樣年紀的幼妹,如今卻也開始老了。想想她駙馬早逝,她一個寡婦拖兒帶女的,真是不容易。


    “皇妹何必說這樣話來?你的心意,皇兄都知道。還記得你小時候剛學會做針線,就給朕做過一個小香袋兒。說朕要是批折子累了,聞聞也能解解乏,朕都記得的。自駙馬去後,你顧忌著身份,便不怎麽進宮了。其實這又何必?一家子骨肉,哪有這許多避忌?往後多來宮中走動走動,吳太妃也惦記著你呢。把孩子們也帶來,朕知道,你家人丁少,也沒個能扶持的,朕這當舅舅的,很該替外甥外甥女操著心的。”


    永寧長公主原本還哭得很有節製,可聽了這最後這一句,卻是當真淚流滿麵了。


    她費盡心機說這番話,所求的,不就是孩子前程麽?


    自丈夫過世,本就凋零的家業越發中落,就算有她這個公主頭銜撐著,可過得還不如一些三四品的實權大臣家。


    可從前她就算有心,也根本擠不到皇上眼前,今兒卻得了皇上金口玉言一句話,那她還客氣什麽?


    趕緊帶著孩子給皇上舅舅磕頭啊!


    要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永寧長公主家雖稱不上窮,但父親早逝,家道中落後,一雙兒女也格外懂事。


    尤其十五歲的大女兒韓祺更加早熟,頓時做出一副既驚且喜,又膽怯的小兒女狀。


    “那……皇上舅舅,往後能讓弟弟跟您學弓馬麽?從前爹爹在時,也有教過我們的。自爹爹去後,家中再無人能教他了。隻我還勉強記得一些,帶著弟弟胡亂騎射。隻到底不精通,如今連家裏的馬老了,都不懂怎麽買新的。”


    想象著清秀的大外甥女,帶著更加瘦小的小外甥騎著老馬學騎射,永泰帝挺心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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