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大人,我這人不太會講話,隻說一句,到時要是有用人的地方,隻管來喊我就是!”


    “還有我!”


    “我也算一個!”


    ……


    好不容易把在場的百姓都陸續勸離了,人群中還有一個站著的人,就顯得分外突兀。


    唐譽眼神複雜的看著寧懷璧,依舊倔強的昂著脖子,“可能是我錯怪了你,但我還是不會向你道歉。因為你既然有心為善,為何不能將好事做到底?你明明知道,我最需要的,根本不是那些魚啊肉的。可我從年前一直等到十五,甚至過完正月,你都沒有來。所以,我才去舉報的你,因為我最不需要的,就是這些虛偽的施舍和憐憫!”


    寧懷璧淡淡看著憤怒的他,“可能你不需要那些大魚大肉,但你的妻兒老小難道也不需要嗎?我的下人告訴我,當他把東西送去時,你家的孩子高興得又蹦又跳,而你家的老人甚至都哭了。”


    唐譽眼神一縮,臉上難堪無比,隨即更怒,“你這樣羞辱我,有意思麽?”


    寧懷璧道,“我從沒有羞辱過你,反倒是你自己,讓自己的妻兒老小落到今日這個地步。”


    “那又不是我的錯!想當年我也曾金榜題名,宮中赴宴,我也想當個好官,我也想鏟除豪強,可誰叫我沒有你的身家背景?所以今天才活該讓你站在這裏,對著我說風涼話!”


    寧懷璧道,“就算當年不是你的錯,那麽整整守十年的城門,難道不是你自己的錯?我不妨告訴你,在初來此地後,我聽說了你的事情,本有意是去見見你的。可在我的家人給你送了東西之後,也悄悄去你任職的城門打聽了一下你的消息。你知道你的同僚都怎麽說你嗎?”


    唐譽道,“那起子無知小人,字都不識得幾個,還能說出什麽好話?”


    可寧懷璧卻道,“世間公道,自在人心。就象今天這些百姓,當中有幾個讀書識字的?若他們跟你吵架,是不是就全成了刁民?是不是隻有順著你,捧著你,才是淳樸善良,忠厚老實的好鄉親?人心皆有善惡,端看你怎麽相處。整整十年的時間,你都沒有交到一個朋友,沒有人肯為你說一句好話,你覺得這樣的你,不會沒有一點問題?”


    唐譽惱道,“如今你混得比我好,自然敢來說我。”


    寧懷璧搖了搖頭,“這跟位高位低沒關係,而是你自己做人有問題。你方才說我有背景,可你蜀中唐門也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就算你出身旁支,但幼時能讀書識字,後來考中進士,也是托了族中的福氣。可你回報過他們什麽?”


    寧懷璧輕輕搖了搖頭,“什麽都沒有。因為你一直記著族中從前欺壓你,對不起你的事情,一旦中了進士,便立即接了爹娘妻兒進京,還傳書給老家,說要分宗,跟他們斷絕關係。你覺得你這麽做,難道就一點錯沒有嗎?”


    “我當然沒錯!你不知道,他們當年是怎麽欺負我!若不是看我讀書上進,誰肯理我?”


    “這有什麽了不起的?捧高踩低不正是人的本性?若說起來,我的情形比你更慘,因為我的父親是贅婿。當年我母親為了成親,隻得忍痛放棄祖產,從金陵被趕到鄉下。可如今我家隻有我是官身,但我們還是跟金陵的親戚相處和睦。


    這不是因為我們好心,而是因為我的母親自幼就教導我,孤掌難鳴。


    爭名奪利,乃是人的本性,就算親戚之間,也不能指望人家為了那點親戚關係,就無條件的對你寬容。所以人活在這世間,就必須有許多的妥協與忍讓,這樣才能處得長久。


    而你捫心自問,就算當年受了許多欺壓,可他們有斷過你的求學之路嗎?就算他們是看你讀書上進,才肯理你,而你一朝得誌,便棄他們於不顧,不也是仗著自己中了進士,所以才敢如此?這般行事,跟那過河拆橋有什麽區別?”


    唐譽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寧懷璧又道,“你別不服氣,你因得罪權貴而獲罪,如果你做人真有幾分可取之處,為何這些年沒有一個人肯幫你說話?就算同族不好,被你得罪光了,可同鄉呢?還有同窗,同年呢?他們當中,隻怕也有許多為官的吧?為何沒人肯伸手幫你一把?甚至都沒人給你送份年禮?要不,你也不會對送禮的我,有所期待了。可你的期待落空之後是怎麽做的?不是來向我求助,而是跑去檢舉揭發我。就算我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難道別人贈你一隻包子,你吃了包子,還要說這包子是他偷來的?這樣做人,是哪個聖賢書上教的道理?”


    寧懷璧道,“我的母親讀的佛經上有句話,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我的孩子不懂,我的母親便是這麽跟她們講的。你若總覺得這滿世界都是好人,他們必以善來待你。但你若覺得滿世界都是壞人,他們也必以惡來待你。有時候,你付出了善,可能會收獲惡。但那也沒關係,隻要你心存善念,蒼天總會在別的地方補償你。若你因此執著於惡,入了魔道,那便再無福緣,一念成魔了。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寧懷璧轉身走了,留下唐譽失魂落魄站在那裏,過往的一生猶如走馬燈般出現在腦海裏。


    少年時因貧寒被人欺侮,在學堂嶄露頭角,被族人重視後,便開始對年幼的鄉親小夥伴們各種欺壓報複。


    中了進士便跟宗族斷絕關係,師長好友紛紛來信勸說,他隻是不聽,於是便也斷了聯係。


    然後等到他在桃縣獲罪,才發現自己身邊竟沒有一個人可以依靠。


    所以他隻好拿酒來麻醉自己,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每天去城門口當差,對那些沒念過多少書的同僚們總是冷嘲熱諷。


    其實他們當中,也有不錯的人。象老鄭,力氣大,就曾幫他爹修過房子,老何的老婆心最善,私下給過他孩子好幾回糖,可他也沒跟人說過一句好話。


    收到寧懷璧的年禮時,他爹曾說,要不要分一點給這兩家送去,可他卻小氣的不肯了。覺得那點子小事,憑什麽要他報答?


    然後,便到了今天……


    微涼的春風吹過,激起一陣雞皮疙瘩。唐譽再度睜開眼,才發現天色已暗。而他的眼角,已滲出悔恨的淚水。


    可是心裏,卻有一個小小的火苗開始跳動。讓他抬起腳,往歸家的方向而去。


    直到深夜進了屋,妻子看他回來,居然沒帶一身酒氣,頗為詫異的抬起眼,連話都忘了說。


    唐譽忽地心中一痛。


    這些年,自己到底是怎麽過得日子,竟讓妻子如此作想?再看昏黃燈光下的她,竟是生出絲絲白發,更是難過。


    要說妻子也是好人家出身,因嶽父看中他的人才,才把女兒許配給他,可這些年他是怎麽待她的?


    “譽兒你回來了,吃了嗎?我讓你娘在灶上給你留了碗飯,讓你媳婦煮給你吃吧。”


    看老爹也披著衣裳從隔壁出來看他,唐譽忙咽下喉頭哽咽,“是我吵著你們了?快回去睡吧。不,爹,您等一下。”


    “怎麽?”


    唐譽再看一眼佝僂著身子的老爹,再也忍不住的跪下了,“爹,兒子這些年錯了。累您和娘,還有媳婦,都受苦了!”


    唐老爹聽得一愣,半晌才顫抖著將手放在兒子頭上,“譽兒呀,你是不是,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你快跟爹說,別嚇唬你爹呀!”


    唐譽抱著爹的雙腿,淚流滿麵,“爹,我真的知道錯了。我,我想給族長去封信,我想跟他道個歉。當年要分宗,真的是我錯了……”


    唐老爹這回愣的時間更長一些,他左右看看,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是在夢中。直到兒媳婦捂著嘴,哭著跟他拚命點頭。


    “爹,這不是做夢,真不是做夢!是相公他醒了,他真的醒了!”


    唐老爹瞬間老淚滂沱,重重一巴掌打在兒子肩上,臉上卻帶著歡喜的淚。


    “那你還跪著幹什麽?快快點燈,我幫你磨墨!再給你先生也寫一封,你說他教你那些年容易麽?資助了你多少筆墨紙張。可你這孩子,都多少年了也不給人去封信,象話嗎?”


    “嗯,我聽爹的。我寫,我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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