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猛地回頭,劍光襲來,腦子空了一瞬,待回過神來,劍刃已被她抓在手中,赤紅的鮮血霎時間便溢了出來。


    疼痛刺激著神經,劍尖卻再也無法前進半寸。


    崔皇後枯瘦的雙手握著劍柄,劍身微微發顫,她滿麵的淚光裏忽地閃過一抹決絕,接著,她猛地從女子手中把劍抽走。


    女子手中一空,踉蹌了一下,再抬頭一看,劍光已急不可耐地吻上皇後脆弱的脖頸,濺起一條血色匹練,劈頭蓋臉地鞭笞在女子瑩白的臉頰上。


    恍惚裏,眼前閃過多年前的那個冬日,陽光暖得出奇,卻敵不過她眸中漫天的血光。朦朧中,耳畔忽響起少女撕心裂肺的哭聲,絕望而又淒楚,連綿不絕。


    燭火倉皇地搖曳,映照出數條血色小河,安靜地蜿蜒在地毯上。


    女子垂下眼瞼,整張臉都隱在陰影裏,目光自崔皇後汩汩流淌著血水的脖頸微微上移,捕捉到她嘴角那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女子慢慢俯下身,濃重的血腥味充斥著鼻腔,她低頭在皇後耳邊輕聲道:“您這又是何必?侄女知道姨母待我好,可您大抵忘了,那個在朱雀門前跪地慟哭的小女孩早就死了,您親手掐死的。”


    言罷,她直起身子,抬手慢慢合攏了崔皇後瞪大外凸的眼,手上傷口滲出來的血抹在了皇後的臉上,異樣猙獰。


    女子冷眼看了半晌,又從袖袋裏拿出一方素帕,麵無表情地一點一點擦掉臉頰上的血跡。


    末了,她站起身,推開了殿門。


    候在一旁的總管模樣的太監立時迎了上來,一眼瞥見她宮裝上大片的血跡,目光後移瞅了眼被她關緊了的殿門,一時沒有出聲。


    女子細長的柳葉眉耷拉下來,杏眼盈盈似有水光,幾抹愁色暈染其間。


    她幽幽道:“聖人駕崩了。”


    總管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尖聲喚了句“聖人”,便伏下身,額頭貼地,痛哭起來。


    女子兀自走出了殿,步態優雅,絲毫不見淩亂。


    殿外候著的侍女無言地跟上她腳步。


    未走幾步,女子忽停了下來,望著前方腳下漆黑寂靜的路,默了半晌。


    夜風漸起,掠過耳邊獵獵作響。


    身旁的侍女忽瞥見她袖口的血汙,不同於凝結在前襟的血漬,漸漸變暗發黑,而是暈染得愈加鮮紅濕潤。


    侍女立時便明白了什麽,有些憂心忡忡道:“您的手……”


    女子皺眉,疼意經人提起變得愈加清晰。皇後的劍是怎麽在層層防守之下送進去的?


    她閉了閉眼,斂下眸中的洶湧澎湃,吩咐道:“去查查蓬萊殿的人。”言罷,女子睜開眼,眼裏又是一口無波古井。


    她冷哼一聲,聲音裏滿是涼意:“揪出來殺了便是。”


    侍女頷首應“是”。


    女子擺了擺手,道:“讓我一個人走走罷。”說完,便兀自往前走去。


    侍女猶豫片刻,終是留在了原地,看著那抹背影慢慢變小。


    四麵哭嚎聲漸起,慘白的素幡乘著夜風張牙舞爪。


    似是有那麽一瞬,鋪天蓋地的白色向女子襲去,裹挾走了那單薄的身影。


    ***


    蘇虞猛地坐起身來,喘著粗氣,額上背上盡是密密匝匝的冷汗。


    眼前模糊一片,她一時分不清置身何處,一顆心砰砰亂跳始終落不到實地。


    她慢慢閉上眼,片刻後又緩緩睜開,視線漸漸明晰起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繡著聯珠紋的錦被,再往上是丁香色的鸞帳。是她少女之時的閨閣。


    呼吸漸漸平穩下來。


    依舊是如墨般漆黑的深夜。睜眼閉眼沉酣一夢不過數個時辰,前塵往事卻在她的夢裏走了一遭,恍如隔世。


    蘇虞在黑夜裏靜靜地躺著,徹徹底底地失眠了。


    她一閉上眼,嘉元二十一年那濃重的夜色便在腦海裏鋪展開來,漫天的素幡伴著喪鍾乘風飛揚。


    畫麵破碎而紊亂,一會兒是羽箭上死相猙獰血流不止的鴿子,一會兒是揮劍自刎時吃吃笑著的崔皇後,一會兒是朱雀門前跪地痛哭的自己,還有那劍刃割喉時滿眼的血光。


    史書雲——


    嘉元二十一年,帝崩。皇後崔氏哀思過度,崩。隨葬帝陵。


    同年,九皇子秦淮登基,改年號承德,尊養母貴妃蘇氏為太後。


    承德元年,太後蘇氏以帝幼,垂簾聽政。


    ……


    蘇虞睜開眼,望進一片濃稠的黑夜。


    可又有誰知道史書上這些平淡字句後的血雨腥風?


    第7章 冰心玉壺


    空氣粘稠而潮濕,若有若無的鹹腥氣充斥著鼻腔。


    蘇虞驀地掀開被子坐起身來,窗外繁星點點,夜愈發地深了。


    黑暗中,她披上外袍下了榻。


    月光格外的亮,把屋內的一應擺設物件兒照得清清楚楚。


    蘇虞俯身穿上繡鞋,移步至黃花梨雕雙勝紋的梳妝台前坐下,借著月光透過一方錯金銀的銅鏡端詳鏡中的自己。


    柳眉彎彎,杏眼盈盈,挺直的鼻梁,小巧的朱唇,嫣然一副好相貌。


    她抬手自琳琅的妝奩中取出一隻梅花銀簪,對著鏡子斜簪進烏黑的發髻裏。


    盈盈月光自半開的窗牖裏透進來,同暖黃色的燈籠光雜糅在一起,灑落於銀簪上,在藕荷色聯珠紋的半臂上映照出一個微微晃動著的光圈。


    光影交錯間,她凝神細看,腦海裏浮現出的卻是另一副光景——


    素白的緞子燈罩裏,燈芯不住地搖曳,把堂皇的殿闕晃出幾絲不安的氣息來。


    一女子危坐在那高高的立政殿上,穿著一身金絲重繡的百蝶石榴裙,長長的裙擺在她腳下轉了個彎兒,鋪展在那層層的釉麵台階上。


    發髻高盤,金釵滿頭,眉心貼了枚赤紅的花鈿,水滴狀的,像是一滴風幹凝結了的血珠子,隱隱透出腐敗的青黑來。


    柳眉依舊還是那柳眉,隻不過畫了遠山黛,顯得越發的細長舒揚;杏眼依舊是那杏眼,隻不過眼尾上挑,生生勾出幾分丹鳳眼的味道。


    她蘇虞也依舊還是那蘇虞,隻不過穿越了沉沉浮浮的十八載歲月。自嘉元十一年至承德八年,整整十八載。


    彼時的她是執掌玉璽鳳印的垂簾太後,如今的她是寧國公府千嬌萬寵的蘇家三娘。


    一個心狠手辣,威名可止小兒夜啼;一個天真爛漫,才名引媒人踏破門檻。


    都是她蘇虞。


    何其怪哉!老天爺不憐憫死不瞑目的良善之人,反施恩於她這樣心狠手辣的惡人,讓她重又回到了年華正好之時。


    嘉元十一年的今朝,蘇家鼎盛依舊,祖母健在,父親仍是靡下千軍萬馬的大將軍,阿兄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她蘇虞也不曾一入宮門深似海。


    蘇醒的這些日子以來,她簡直就像一個膽小鬼。有什麽不敢承認的呢?又有什麽不敢麵對的呢?


    夢裏的屍骨成堆是真實的,醒來時的春光明媚也是真實的。


    當年的那個殺伐果斷的蘇太後還活著,而那個天真爛漫的蘇三娘大抵已經死了。


    多活了十八年的蘇太後不會像蘇三娘那樣大大咧咧地吃荷葉雞,也永遠無法再對青梅竹馬的衛霄生出半點情愫。


    那腥風血雨的十八年,便是蘇太後和蘇三娘之間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


    月光下,蘇虞抬起了手。纖纖柔夷,瑩白如斯。


    這雙由淋漓鮮血染就的手,可還洗得淨?


    忽聞報籌聲響,子時已至,新的一天在夜色裏悄然而至。


    打更聲猶在耳畔,窗外掛著的一排燈籠一盞一盞挨個兒全滅了,暖黃色的光漸漸退去,隻餘下清冷的月光普渡眾生般籠罩著萬事萬物。


    蘇虞這才恍惚記起今兒個是寒食,闔府都禁了火。


    她在黑暗中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半晌起身推開門,越過睡著的守夜侍女,出了院子。


    夜涼如水,萬籟俱靜。蘇虞放輕步子,借著月光一路走至潭中水榭,在她午時喂魚的露台坐了下來。


    一彎新月倒映進潭,像是豆蔻少女彎彎的眉眼,在對她笑。蘇虞忍不住伸手去碰,點點涼意自指尖蔓延而上。


    晚風輕拂,潭水微微漾起,漾出一圈一圈的漣漪,溫柔地親吻著她的指尖。她俯身掬了捧水,宛若掬起一捧月光。


    她幼時便喜歡偷偷跑這兒來喂魚,祖母總擔心她一個不甚落入水中,故不允她來。


    她知曉這潭水不深,可當她察覺到蘇瑤的意圖時,壓根兒就沒想過這麽多。


    那個時候,腳下就算是湍急奔騰的大江大河,亦或是深不見底的汪洋大海,她都會將蘇瑤推下去。


    就像她前世在寢宮裏的床榻枕頭下,放著一把刀,任何意圖不明之人的靠近都會為它所傷,亦或是成為刀下亡魂。


    這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在前世日複一日的踐行中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這種下意識,就好像她心狠手辣,殺人成性。


    蘇虞猛地鬆開手,水“啪嗒”一聲跌入潭中,濺起的水花浸濕了她腳上的那雙緞麵翹頭履。


    隻那個夢裏,她就殺了兩個人。一個是她的夫君,當朝皇帝;一個是她的姨母,當朝皇後。


    弑君殺親。


    她在如牢的深宮裏熬了整整十八年,熬到皇帝中風癱瘓口不能言,熬到皇後威嚴不再,熬到秦淮長大成人,熬到整個後宮前朝盡握手中。


    初春的夜晚擺不掉冬日的尾巴,一陣寒風掠過,蘇虞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她站起身,低頭俯視潭中的那彎新月。一滴晶瑩的水珠順著她的手指滑落,隱沒進地麵,留下一滴小小的水漬。


    這潭水很清,幹淨得能擁抱明月。


    何以至此?在於沉澱。


    那些肮髒的、陰暗的、潮濕的東西,洗不淨蒸不幹,卻可以如泥沙一般沉澱。


    她逼自己心狠手辣了十八年,在肮髒的血腥裏浸泡了十八年,閻王爺既不收她,她就要把原定軌道上所有的撕心裂肺、戰戰兢兢、忍辱負重,統統埋葬。她要活得幹淨澄澈,活得長長久久,不沾半點血汙地再活兩個、三個、四個十八年。


    況且她是誰並不重要,不論她是蘇三娘,還是蘇太後,她都永遠是祖母的孫女兒,是父親的女兒,是阿兄的妹妹。


    而她要做的,就是要讓這些愛她的人們都好好地活著,要讓寧國公府長長久久地屹立在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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