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達先對上首的老夫人行了禮,這才轉頭對蘇遒道:“國公爺,紫宸殿的李公公來了。”


    末了,他又斟酌著補了一句:“似是帶著聖人的口諭。”


    蘇遒擱筷起身出了榮恩堂。


    眾人無言,埋頭用飯的用飯,喝茶的喝茶。


    蘇虞擱下見了底的茶杯,眼神往後一飄,身後的蟬衣立馬會意,上前替她重又斟滿了茶杯。蘇虞將之端起,依舊不緊不慢地品。


    紫宸殿的李公公?李忠國。嘉元帝身邊的紅人。


    蘇虞在茶杯的掩護下緩緩勾起一抹笑。這屋子裏沒人比她更熟悉李忠國了。


    皇宮裏大多是奴才依附主子,但也不乏需要主子去巴結的奴才,李忠國就是其中之一。這會兒子,他頭頂上還有個年邁的總管太監,再過個半年一載,這種跑腿兒傳話的事定不會由他來做了。


    隻是,他今日來是所為何事?前世怎麽不記得有這麽一出。


    蘇虞擱下茶杯靜等父親回來揭曉謎底,卻不知她適才那笑雖有茶杯的遮擋,還是被人瞧了去。


    蘇庭微微皺眉。他竟從那笑裏讀出了些許自嘲和心酸。這還是他那個無所顧忌、飛揚跋扈的妹妹麽?


    蘇庭心頭的疑惑越攪越繁雜之時,蘇遒去而複返。蘇遒不緊不慢地坐下,端起麵前的茶杯一飲而盡,掃視了一圈堂內眾人後淡淡發話——


    “聖人下旨,邀群臣於今日未時在京郊皇家馬球場蹴鞠,共度寒食。”


    ***


    蘇虞坐在馬車裏的時候仍在悶悶不樂地反省自己。清醒以來的這段日子她果然是太過安逸了,不然怎麽連演技這種看家本領都給丟了?


    她想起她適才在祖母麵前撒嬌,聲音又甜又糯——


    “祖母,夭夭就不去摻和什麽比賽了,在府裏陪您好不好?”


    祖母冷著臉,絲毫不為所動。


    她再接再厲,改換了柔弱派,哭腔上陣:“祖母,您看我還病著呢,京郊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這一路舟車勞頓的……”


    誰想她話音還未落,祖母屈指狠狠地敲了一下她的額頭,劈頭蓋臉道:“你個臭丫頭,還裝呢?當祖母我好騙?”


    蘇虞揉著額頭,一臉的委屈巴巴。


    祖母哼了聲,道:“前兒個兒我就發現了,小兔崽子裝暈呢,眼睫眨得跟蝴蝶似的,害我白白擔心一場。”


    說著,老夫人睨了眼訕訕的孫女兒,接著道:“這事兒沒得談,乖乖地跟著你阿爺阿兄去吧,別見天兒地憋在家裏,沒病都得憋出病了。”


    馬車搖搖晃晃,蘇虞收起神思,歎了口氣。


    古人誠不欺我。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她最是不喜這種皇家舉辦的馬球賽了。雖說上場打球的天家子弟和世家子弟參半,可皇帝坐在上頭看著呢,誰敢不給皇家人麵子?這種比賽,多半就是給皇帝逗逗樂子,附帶還能籠絡一下大臣們的心。


    君臣共樂,這叫皇恩浩蕩。


    至於她不想來的原因,厭煩這比賽隻是其一,更多的是她壓根兒就不想見到嘉元帝和現在尚是貴妃的崔畫屏。她昨兒個還夢見自己親手殺了這二位呢。


    崔皇後猙獰的笑臉和嘉元帝枯槁的形容不斷在她腦中交替閃現,蘇虞一陣心煩意亂。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扯回了她飄遠的思緒,蘇虞打開車簾往外看,觸目滿是青嫩的綠色,讓她恍惚記起春日已至。


    “三娘,已經到了。”侍女和車夫一起坐在馬車外,見車停了便對車內如是道。


    蘇虞應了聲,從馬車裏探出腦袋,正欲抬頭四下望望,頭上便被戴了個什麽物件兒,她一麵伸手去摸,一麵回頭看偷襲之人。


    蘇庭騎著一匹紅鬃馬,叫道:“哎,別摘!你阿兄我費了好大勁兒編成的。”


    蘇虞瞪了他一眼,卻還是收回了手。摸著像是個草環,再瞅一眼蘇庭手裏剩下的幾根柳條便能明白她頭上是什麽了。


    介子推抱柳焚身,盡忠守孝,重耳惜之奠之,是以有了寒食,“柳”也成了寒食節的象征,前朝便有寒食日家家折柳插門的習俗,民間也流傳著“寒食不戴柳,紅顏成白首”之說。


    蘇虞扶著蟬衣的手下了馬車,笑眯眯地一步一步走到蘇庭的馬前。


    蘇庭被她那目光看得心裏發慌,正盤算著駕馬潛逃的可能性,倏地手裏一空,柳條被蘇虞搶走了。


    蘇虞手裏翻轉幾下,一個柳條編成的草環便出爐了,她抬頭看向馬上的蘇庭,笑得越發燦爛。


    蘇庭立時便明白了她所圖之事。他一個大男人戴這種女氣的東西?!他過會兒還要和那幫世家子弟打馬球呢。


    蘇虞笑眯眯地道:“來,低頭,這個肯定比你編的好看多了,我都不嫌棄你,你還敢嫌棄我啊?”


    蘇虞見他遲遲不動,眯了眯眼又加了句:“快來,你妹妹我親自編的,今兒準叫你贏了比賽。”


    蘇庭猶豫半晌,最終還是放棄了垂死掙紮,俯下身微低下頭,任由蘇虞給他戴上柳環。


    唉,誰教是他唯一的親妹妹。


    “庭兒——”前頭忽傳來父親的喊聲。


    蘇庭趕忙應了聲,又轉頭對蘇虞道了句“走了”,便駕著馬跟上父親先行去了馬球場,那模樣頗有幾分英勇就義的味道。


    蘇虞被他逗笑了,原本有些煩悶的心情頓時去了個七八分,她目送著蘇庭遠去的背影,心頭有些發酸。


    這才是她少年意氣的阿兄啊。與夢境裏那個氣若遊絲、滿身血腥氣的阿兄全然不同。


    蘇虞仰頭,頭頂是明淨如洗的天空。


    ——真好。


    第10章 英雄救美


    說是皇家馬球場,其實大概也就是占地廣了些,多了些皇家的氣派。


    蘇虞跟著二嬸娘吳氏一路走到了看台上。父親自母親死後不曾續弦,蘇家能管事的主母也隻有吳氏了。蘇瑤托病未至,吳氏隻帶了四妹蘇珞和五弟蘇琮。蘇虞和蘇珞跟著吳氏在女眷這邊,蘇琮則由他大伯父蘇遒領著。


    皇帝還未到,一行人先落了座。他們來得算早,看台上隻稀稀落落坐了些人,京中的達官貴人多半都是相互認識的,不是交好就是交惡。


    皇帝的儀仗還未至,交好的女眷們便聚在一起嘮嗑些閑話。


    達官貴人們的閑話自是不可能是普通老百姓關心的柴米油鹽。但閑話的本質還是閑話,隻不過布衣百姓嘮嗑的是誰誰家又添了個大胖孫子,亦或是哪哪戶娶了個漂亮的新媳婦兒,而貴人們嘮嗑的則是誰誰家正房子嗣艱難,又納了個美妾,頗帶幾分幸災樂禍的意味。


    若是通曉幾分政事的,大概會裝模作樣地歎一句:那個誰誰誰也真是可憐,偏偏在要升遷的關頭不得不回鄉去丁憂……


    而坐在蘇虞身後的恰恰是兩個對政事半知半解的,隻聽她們道——


    “誒,我聽說啊,今歲科舉京兆府的解元是農戶出身……”


    “真的?崔家十三郎也是今歲也參加了解試吧?崔家不是書香世家嗎?況且聽說崔十三郎自幼聰敏異常,能詩能文的,都說今科的狀元非他莫屬了呢。”


    “誰知道殺出了一匹黑馬呢,崔十三本是貴戚,國子監出身,壓根兒用不著同那些貢生一同下場考試,說是試試水,這下出醜了吧。”


    蘇虞冷眼聽著她們幸災樂禍。壓著聲兒便以為無人聽見了嗎?


    科舉一製乃前朝所創,旨在讓天下讀書人都能有做官報效朝廷的機會,本朝沿襲了下來。科舉考試科目繁多,以進士科為最難,分解試和禮部試,各地的生徒和鄉貢在各自州縣參加解試,解試通過的舉子們進京和國子監生一同參加禮部試。


    是以,像崔十三郎這般的國子監生是不用同貢生一起下場參加解試的。能進國子監讀書的不是皇親,就是貴胄,這也是朝廷給予權貴子嗣的特權。


    正想著,忽覺前頭有人落了座。她不動聲色地打量幾眼,是一端莊大氣的貴婦人和一麵容清秀、身段苗條的妙齡女子。


    那貴婦人舉手投足都是世家氣度,蘇虞忖度她的身份,這滿朝的文武大臣和內外命婦的臉她可都刻在腦子裏呢。看不見臉,蘇虞正猜著,那位正坐她前方的妙齡女子微微偏頭對那貴婦人說話。


    她剛一偏頭,蘇虞便將之認了出來。


    滎陽鄭氏九娘,鄭月笙。


    蘇虞猛地收回目光。


    身後那蠅蠅嗡嗡的議論聲仍在繼續——


    “我瞧著今歲科舉的狀元決計不會落在崔家,聖人早就明擺著要開始削弱這些世家大族了。”


    “別的幾家我不知道,可崔家……宮裏崔貴妃正如日中天的呢,貴妃所出的楚王爺天資聰穎,年紀雖小了些,可自小就頗得聖人喜愛。不過今年聖人又選秀了,聽聞徐禦史徐大人的女兒也進了宮,封了美人。”


    “誰知道宮裏怎麽個樣子呢?解試放榜之前,誰也不知道崔十三不過是個花架子。”


    蘇虞冷笑。這般無所顧忌地議論朝中是非,也不怕被人抓了把柄。


    嘉元帝針對的可不隻是那幾個改朝換代也無法動其根基的世家大族,他連當初跟著他打天下的心腹都視為眼中釘,個個都欲除之而後快。


    真真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忽而耳邊一陣環佩聲乍響,接著便聽見一個又尖又嗲的女音道——


    “我阿兄不過是一時失手,才不會輸給那些泥腿子呢!”


    蘇虞昨兒夜裏不曾睡好,本就有幾分頭昏腦漲,這尖音簡直炸得她腦仁疼。她轉頭涼涼地睨了一眼出聲之人。


    別人都是泥腿子,就你高貴。


    那目光太淩厲,崔意如想忽視都難,可當她轉過頭,卻隻瞧見一顆個盤著精致發髻的後腦勺,發髻上戴了個柳條編成的草環。


    崔意如氣不過,恨恨地對著那顆腦袋扔了句:“俗氣!”


    蘇虞施施然回過頭:“怎麽,崔表妹是想要我頭上這柳環?知你兄妹情深,我忍痛割愛贈你便是。”


    蘇虞記得今歲科舉的狀元和榜眼皆不是京畿人士,探花是阿兄蘇庭,崔十三好像是二甲中間名次,可不就是輸給了泥腿子們嘛。


    她目光投向場內,球手們差不多到齊了,戴著柳環的蘇庭格外顯眼,正在走馬試杆。蘇虞驀然笑了,回頭道:“不瞞你說,我頭上戴的這串柳環是文曲星下凡親手編的。”


    “表妹拿回去給你阿兄,指不定就能金榜題名呢。”蘇虞作勢去摘頭上的柳環。


    崔意如一眼認出了她,火氣直冒卻不好發作,嫌棄道:“誰要你的破東西。還文曲星下凡呢!”說罷,拂袖走人。


    蘇虞收回手,目送著她走遠,心裏冷哼一聲。


    不稀罕啊?她還沒打算給呢。


    正打算轉過頭,發現適才說閑話的兩位夫人似是還未從變故中回過神。


    蘇虞在她二人臉上兜了一圈,旋即綻開一個燦爛又得體的笑容:“表妹不懂事,讓安伯母和陳伯母見笑了。”


    “哪裏哪裏……”


    正在這時,場內忽傳來數聲驚呼。


    蘇虞轉頭去看,隻見一隻馬球正急速朝這邊飛來,快得能聽見它撕開風的聲音,避無可避。


    看台上的女眷驚慌中伏倒一片,而她才剛轉過頭。


    蘇虞的腦子有一瞬間的放空。眼角餘光看見蘇庭和衛霄,急紅了眼,各自駕著馬飛奔而來。


    來不及了。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身影騰空而起,馬球杆一揮,硬生生攔截住了飛向看台上的馬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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