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畫屏麵上依舊端莊優雅:“寧國公夫人是臣妾的親姊姊,容貌相似也不足為奇。”


    嘉元帝又轉頭問蘇虞:“身子好些了?”


    他說著又笑了,“你父親當日闖進宮裏找朕要太醫的那副架勢,嚇得朕還以為突厥人打到京城了呢。”


    蘇虞先是被嘉元帝和藹的長輩語氣嚇了一跳,待聽清了他的話後心裏又是一驚。父親委實是太莽撞了些。可她雖如此作想,心頭卻止不住地發暖。


    蘇虞一抬眼,便見嘉元帝依舊笑眯眯地看著她,她趕忙斂起變換的眸光。


    “多謝陛下關心,民女好多了,”她頓了頓又補了句,“還望陛下陛下莫怪家父殿前失儀。”


    崔畫屏笑著接口道:“寧國公也是愛女心切,陛下怎麽會怪他?”說著,她轉頭問嘉元帝,“您說是吧,陛下?”


    嘉元帝點點頭:“這是自然。倒是你個小丫頭有孝心,竟懂得替你父親請罪,也不枉他如此疼你了。”


    蘇虞嘴角淺淺勾起一個弧度:“陛下謬讚了。”


    這時,一直被撂在一邊的崔意如插不上話,有些急了眼,她越過蘇虞上前向嘉元帝求援:“皇姑父……”


    一旁的崔畫屏眼見著嘉元帝皺了下眉,趕忙出聲打斷:“行了,姐妹之間哪有那麽多的齟齬,和和氣氣的多好。”


    蘇虞睨了眼崔畫屏,心裏冷哼一聲。親姐妹之間的齟齬都少不了,還指望隔了一層的表姐妹?


    柳環一事如蘇虞所料的,在崔意如憤憤的目光中草草收場。


    嘉元帝問過話後,蘇虞就被放行離開了高台。回看台的路上,她忽然想起適才崔畫屏第一眼看清她容貌時的目光。


    驚異,厭惡,嘲諷,憎恨,很是複雜。


    蘇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那目光大抵是透過這張臉,投放到了另一個已經逝去多年的人身上。她的母親。


    蘇虞後來才知道,母親當年和父親私奔的時候是有婚約在身的。清河崔家和範陽盧氏是世交,母親還未出生便被許了親,對方是盧家十四郎。據說盧十四郎貌醜無才,甚至有傳言說他少時貪玩傷了腦子,可抵不住人家命好,是盧家嫡支的唯一繼承人。


    母親因私奔一事被崔家除了名,但這門親事沒有如母親所想的不了了之,反而落在了親妹妹崔畫屏頭上。


    母親知曉的時候也隻能是無能為力。她不知道的事,親妹妹崔畫屏自小嫉妒她,因了這件事更是恨極了她。生得漂亮,又聰敏更甚男子,自小就得長輩喜愛,這些都是崔畫屏嫉妒的。


    不過崔畫屏到底沒有嫁成,盧十四郎在新婚前夜失足落水淹死了。可她也嫁不出去了,誰都不願娶一個有克夫名聲的媳婦兒。直至改朝換代,新皇登基,她被送進宮成了嘉元帝的妃子。


    前世,蘇虞去蓬萊殿看過崔畫屏,給她帶了點宮裏新做的小菜。


    意料之中地,崔畫屏看也不看,將之打翻。意料之外地,崔畫屏以一種炫耀的語氣對她說起了陳年舊事。母親和父親的私情是被崔畫屏撞破後偷偷告發的,父親本想功成名就之後再八抬大轎風風光光地迎母親進門,最後因此演變成了屢遭羞辱之後的叛逃。


    “三娘?”


    蘇虞回神,適才她從嘉元帝所在的高台回到自己的座位,剛一落座,英國公夫人便在她身邊的位子坐下了。


    衛夫人笑著問:“昨兒個我讓你二姊姊幫忙捎給你的玉露酥好吃嗎?”


    蘇虞淺笑:“自是可口的。”


    衛夫人笑得和藹:“喜歡就好,改日我再做些帶給你。”


    蘇虞委實不太想同衛霄的母親糾纏,這位也不是個好貨色,她道:“不必麻煩伯母了,府上廚子雖愚鈍,但這些日子以來做的糕點也能入口了。”


    她說完便偏過頭,眼角餘光裏瞥見衛夫人的臉色不大好看。蘇虞絲毫不為所動,撕破臉便撕破臉吧,正好也絕了衛霄的心思。


    蘇虞漫不經心地把視線移向馬球場。


    賽事已近尾聲,皇家隊領先臣子隊七個球,已再難趕超。她撇了撇嘴,這結果還真是意料之中。第一場比賽結束了,按照以往的慣例還有兩場。


    蘇虞有些倦了,場內的喧囂之音吵得她愈發頭昏腦漲。


    身旁衛夫人轉頭與鄭夫人攀談起來,鄭夫人顯得興致缺缺。


    蘇虞在心裏冷笑一聲。可不止是崔意如一人,世家們素來看不起他們這種朝中新貴,嘉元帝就是泥腿子出身,隻不過鍍了一層皇帝的金,而他們這些跟著他打天下的更是洗不掉腿上的泥。


    滎陽鄭家、清河崔家、隴西李氏、太原王氏、範陽盧氏,此五姓皆為百年世家大族,在中原大地上屹立了上百年,根基深厚,朝廷更迭也依舊泰然自若。這些世家大族曆來看不起他姓,五姓之間互相通婚,五姓女鮮少外嫁。


    大梁初立,鄭崔李三姓出山權掌大梁中樞三省,把持大梁的文官,武官則由當初跟隨嘉元帝打仗的將領把持。


    嘉元帝揭竿起義時麾下五大將,徐趙蘇衛宋,大將軍徐凜戰死邊關,將軍宋戟在新朝初立之時退隱而去,將軍趙毅是當今皇後趙苓之兄,受封魏國公,父親蘇遒受封寧國公,衛霄的父親衛戍受封英國公。


    世家瞧不起新貴由來已久,鄭夫人自然無甚興致與衛夫人攀談,但表麵上依舊和和氣氣。


    衛夫人長袖善舞,在京城的貴婦圈子裏也算是吃得開,至於她寧國公府的蘇二夫人吳氏才是真正的不受待見,可惜母親去世,父親一直未娶,蘇家能出麵的女眷也隻有吳氏了。


    蘇虞視線重回馬球場,恰巧蘇庭奮力一揮杆,馬球飛騰而起,太子秦洋揮杆去攔,落了空,馬球進門,臣子隊得一分。


    蘇虞正欲拍手叫好,轉眼便見那頭和晉王秦汜和趙王秦澤合力又進了一個球。


    蘇虞翻了個白眼,收回視線。


    哪個不長眼睛的傳言晉王資質平庸,太子秦洋才是真的平庸,文不能文,武不能武。


    太子平庸也就罷了,背後的靠山也不牢固,他宮裏的親娘趙皇後趙苓抱病多年,魏國公趙毅領著個虛銜,趙家早已是江河日下,偏偏太子仍不自知,整日裏作天作地。


    這般看來,秦汜藏拙還真是明智之舉,他是早逝的徐妃所出,徐妃是死去的大將軍徐凜的女兒,秦汜身無靠山,嘉元帝也不曾多在意這個兒子。


    前世嘉元帝的幾個兒子都沒好下場,除了她親手推上皇位的秦淮和“窩窩囊囊”的秦汜。


    想起適才秦汜攔球救場一舉,蘇虞微側過頭,眯著眼去覷正坐在她前麵的鄭月笙,隻看得到半張姣好的側臉。


    她怎麽忘了,這位將來的晉王妃正坐在她前頭呢。


    秦汜適才攔下馬球,是以看台上的女眷無人受傷,他救下的人裏包括她蘇虞,也包括鄭月笙。還有適才目光交匯的那一笑,指不定是她自作多情弄錯了人。


    不對,他們倆如今應該還不相識。她記得鄭月笙不是京城裏長大的,似乎是今年年初才從滎陽進京,後來在太後壽宴上很討太後歡心,得其賜婚,嫁給了秦汜,做了晉王妃。


    蘇虞不動聲色地打量她。


    發髻高盤,衣著得體,一舉一動之間皆流露出世家大族的氣度。


    可如她一般的世家女子也不少,這個女人究竟有什麽獨到之處令人著迷的呢?


    以致於秦汜在她死後念念不忘,上了蘇太後的榻,迷迷糊糊念叨的仍是她的名字。


    蘇太後清心寡欲多年,第一次越入雷池是在突厥攻城的那一年。


    第13章 荒腔走板


    宮闕深深,夜涼如水。


    一彎新月掉進一隻盛滿佳釀的鎏金銅酒樽。


    倏地,纖纖素手端起酒樽,晃碎了明月,飲盡了美酒。


    “滿上。”


    侍女畢恭畢敬,上前斟滿了酒。


    又是一飲而盡。飲酒之人忽然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手裏還未擱下的酒樽也跟著亂抖。慌亂地抖。


    驀地,酒樽被重重一擱,匍匐在一旁的侍女也跟著一哆嗦。


    “滿上!”


    侍女戰戰兢兢道:“太後,您不能再喝了,太醫……”


    一個涼涼的眼風掃過去,侍女頓時啞了嗓子,顫著手斟了酒。


    蘇虞端起酒樽,悶了一大口酒。


    她晃著酒樽,自說自話:“今兒上朝,鴻臚寺卿劉大人失足從台階上掉下去了。不多,就三階,腦門磕了個口子。”


    語畢,她又笑起來。扭曲的笑聲在寂靜的宮殿裏回蕩,顯得格外可怖。


    忽地,她嘴角一收,笑聲頓時止住,她猛地伸手掐住一旁侍女的下頜,問:“你說好笑不好笑?”


    侍女顫顫巍巍,大氣不敢出,眼裏滿是驚慌。


    蘇虞深吸一口氣,鬆開了手。


    侍女有如劫後餘生,不由自主地匍匐著退了幾步。


    蘇虞仰頭喝盡酒樽裏的酒,將之猛地摜在地上。


    “突厥人都要打進京城了,殺千刀的劉旭昨兒聽了一宿的戲!摔不死他!”


    一宮的人都跪伏下來:“太後息怒……”


    蘇虞又從銅盤裏拿出一隻酒樽,自個兒斟滿了酒,這回換作了淺口細品。她道:“戲裏頭,死了夫君的皇後、太後自稱哀家,喪夫之哀,還真是有趣兒。”


    她嘻嘻笑起來:“哀家打進宮起,就盼著成為哀家了。”


    她笑著笑著又難過起來:“是哀家做錯了嗎?”


    她錯了,她不該殺了趙王,以至於一整個朝廷都找不出一個合格的將領去應對突厥的偷襲。


    大梁敗了,突厥人都快打到天子腳下了,一群屍位素餐的窩囊廢趔趔趄趄地上去求和。可突厥使臣還未進京,談判主官鴻臚寺卿就磕破了腦袋。


    多麽可笑。


    她這些年都做錯了嗎?


    她想起徐肅鎖在書房櫃子裏沒膽子呈上來的《討蘇氏檄》。蘇虞心裏冷笑一聲,當她不知麽?他剛擱筆,她就得了信。


    蘇虞慢條斯理地品起酒來。怎麽寫的來著?


    “掩袖工讒,狐媚惑主,穢亂春宮;殘害忠良,燕啄皇孫,弑君鴆親;牝雞司晨,禍亂朝綱,國祚將盡……”


    國祚將盡。


    “哀家之過?”蘇虞又喝幹了一樽酒,複滿上。


    徐肅好文采呀,倒也句句在理。唯有一句,穢亂春宮。


    冤枉冤枉。


    ***


    京城一百零八坊,一百零七坊都已經沉睡的時候,平康坊依舊燈火通明。


    李德全沒敢瞎晃蕩,時辰緊著呢,他帶著幾個人胡亂進了一家瞧著聲勢浩大、客滿盈門的青樓。


    鴇母立馬喜笑顏開地迎上來,問:“客官,可有看上的姑娘?”


    李德全勾手示意她湊近些,鴇母依意上前了些。


    李德全清了清嗓子,道:“敢問是否有男人?”


    鴇母愣了下,到底見過些場麵,當即就應下了:“有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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