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營帳,他滿心歡喜地和母親提議去京城,不想迎頭便是母親的震怒。


    “滾出去!要去你自己去!”


    秦汜唬了一跳,踉蹌著往外退。


    還未退出營帳,聽見母親在背後冷笑一聲,咬牙切齒:“想把我攆走?做夢!”


    秦汜出了營帳,茫茫然不知何所去,適才進帳的時候脫掉了外袍,出來的時候太急就忘了。


    那是冬日,西北的風刺骨寒冷,他打了個寒噤,攏了攏衣襟。


    走著走著,風刮得越急,鼻子酸澀起來。他索性停了下來,窩在糧草堆裏,閉上眼,把整張臉都埋在衣襟裏。


    他想去京城,想和兄長一樣跟在父親身邊,旁人越是不許,他越是想去。


    想得發狂。


    他臆想:京城的風一定比沙洲的風要溫柔很多,京城的月也一定比沙洲的月要明亮。


    可母親不去,他怎麽能去呢?


    為什麽母親不願去呢?京城多好啊,還有父親在那。夫妻不應該在一起嗎?


    母親為何要那麽生氣,對他那麽凶?她就從來沒有對他笑過!


    他越想越難過,毫無所覺自己已經哭出了聲。


    直至有隻軟軟的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在他耳邊輕聲問:“哥哥,你哭什麽呀?”


    秦汜這才驚覺他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麵。他自然不肯抬起頭給人看到他狼狽的樣子,仍是埋頭不動,指望著來人自行離去。


    誰想那小人兒皺著小臉半晌沒走。


    秦汜自衣襟縫裏偷偷看她。


    哪來的粉雕玉琢的小娘子?


    正詫異著,那小娘子臉一板,眼一瞪,忽然老氣橫秋地教訓起他:“大哥哥,你長這麽大還哭,丟死人了!”


    秦汜怔忡地抬頭,羞紅了一整個耳垂。


    那小娘子見他抬頭了,倏地咧開嘴綻開一個燦爛的笑。


    糧倉外頭依舊是北風呼嘯,冬寒刺骨,他卻仿佛聽見了花開的聲音。


    “怦”地一下,開在了他的心間。


    ……


    假山後,秦汜盯著蘇虞的目光愈發複雜。


    蘇虞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她微微避開他的視線,道:“王爺若無事,三娘便先告辭了。”


    她好不容易抄完了佛經,正要回府就被莫名其妙地賜了婚。此刻估計傳旨的宦官已經到寧國公府了,也不知祖母父親他們是何心情。


    前兩日她在宮裏便聽得蘇瑤已經進了東宮了,昨兒才去皇後宮裏奉過茶了,倒是沒碰見她人。算著日子,她應是今日歸寧,也不知她和太子是怎麽個情況。


    府裏如今應是在籌備阿兄蘇庭和陸家娘子陸錦姝的婚事,當初請大師算的良辰吉日似乎就是近幾日,她若今兒回去,定還趕得及觀兄長的婚禮。


    蘇虞這頭滿腦子蘇家的瑣事,秦汜心裏頭已是百轉千回。


    太後賜婚對象突然換人,他其實是有些歡喜的。再怎麽著,蘇虞都比那成親前便和旁的郎君有私的鄭月笙好吧?


    況且,蘇虞攥著些他還未解的謎,且握著他不小的把柄,是一個隱形的威脅。


    殺不得,毀不得,還是栓在身旁放心。


    秦汜想起那年瀟瀟的北風,想起那個燦爛如暖陽的笑容,又轉而想起那才下的懿旨,忽然歡喜起來。


    第48章 一世平安


    蘇虞此刻有些歸心似箭。


    她規規矩矩行了禮, 告了辭,可偏偏這晉王爺跟沒聽到似的, 兀自盯著她看得出了神,半點不搭理她的話。


    適才還嘲笑她偷窺他, 轉眼就看她看得出神了!


    頭一次知道她長得好看嗎?


    蘇虞這心裏也不知是個什麽滋味兒。她偏過身子,提步欲往假山外走。


    第一步還不曾落下,便察覺到那人前踏一步, 朝她逼近,一隻手攏著她, 把她重又壓在了假山上。


    蘇虞咬牙切齒。這人有完沒完?


    她抬眸, 發現那張臉離她極近,呼吸都噴灑在她的麵頰上。


    蘇虞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小半步,肩背再一次磕在假山的棱角上。


    她皺眉, 疼得輕“嘶”了一聲。


    正惱,忽覺一隻手輕扶起她的肩, 墊在了她的背後。


    蘇虞眨眨眼。


    秦汜依舊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蘇虞看不懂他眸中的情緒, 卻本能地察覺到他的眸光愈來愈深。


    她心裏莫名發虛。難道他知道她和徐采薇會麵談過話了?


    她自以為那事做得妥當, 設計和那新入宮的“徐才人”偶遇, 也避開了徐采薇身旁的侍女。她知曉徐采薇宮裏定有秦汜的眼線,身旁服侍的宮女太監也多半是秦汜安插。畢竟他連徐采薇這麽個青樓紅倌兒都能安插進宮,安排幾個下人還不是易如反掌?


    她不過是和徐才人一同賞花的時候, 套了幾句話而已, 好確定她心中的猜測, 從而讓她手裏有關秦汜的把柄握得更牢罷了。


    蘇虞忍著視線不去飄忽亂晃。


    就算心裏發虛,麵上也不能顯現出來。


    於是,兩人視線一錯不錯地對視良久。


    末了還是蘇虞先打破了平靜,她垂眸問:“王爺還有何事?”


    她委實熬不下去了,這人的手還墊在她背後呢,可那眼神越來越不對勁,像是要把她剝光了,所有的秘密都無所遁形。


    秦汜斂眸,須臾後又湊近了幾分,他偏頭附在她耳邊,語氣似涼非涼:“收起你的爪子,安分一點,孤保你一生榮華富貴。”


    蘇虞抬眸一錯不錯地看著他,半晌,忽然來了氣,“嗤”了一聲。


    秦汜皺眉。這丫頭又怎麽了?莫名其妙就炸了,還是小時候可愛多了。眼下一身的刺,傷人傷己。


    蘇虞幾乎要冷笑出聲。


    一生榮華富貴?誰稀罕?


    憑什麽她就要安安分分地收起爪子?做一朵賴他生存的菟絲花嗎?


    她要再安安分分下去,蘇家就要倒了!


    他這意思是要她嫁給他後便安於後宅?她才剛開始動手,若是嫁了人便要收手,那還不如不嫁。


    蘇虞想著,忽然又悲哀起來。


    隻怕嫁給誰都無法放開手謀劃,哪有夫家會喜歡不安分的媳婦呢?


    如今嫁給秦汜已成定局,隻能接受現實。


    她本不願沾染皇家,但從一方麵想,嫁給秦汜成為晉王妃,也離權利的中心更近一步,對前朝後宮的動向也更清楚。


    她如今手裏頭一方麵握著秦汜和徐采薇的把柄,一方麵攥著徐妃死因被塵封的秘密。


    秦汜不敢傷她半分。她暫且還是握著主動權的。


    而且,據她在宮中這幾日私下裏的走訪探聽……她和秦汜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同一陣營裏的。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亙古不變。


    蘇虞踮起腳,也如他方才一般附在他耳邊,分明是嗬氣如蘭,語氣卻分外涼薄:“爪子伸出來就收不回去了,王爺別指望三娘能安分。但還請王爺放心,既要嫁給王爺,三娘的爪子就不會傷了王爺。”


    秦汜一言不發。


    蘇虞視線一偏,瞥見他滾動的喉結和脖頸上淺淺的一個疤。


    她恍惚想起那支鑲南珠的簪子。也怪道秦汜嫌她爪子利。


    她直起身子,從他耳旁退回來。


    一抬眸,便對上秦汜深沉的眸光。


    蘇虞也不避開他的視線,迎著他的目光道:“三娘知道王爺想做什麽,王爺隻管去做,三娘給你遞刀。”


    秦汜蹙了蹙眉。


    蘇虞頓了頓又道:“王爺不幹涉三娘要做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三娘感激不盡。若王爺願意,能助幾分力的話,自然更好,三娘也不是知恩不報的人。”


    秦汜眉皺了鬆,鬆了皺。


    這丫頭這些年到底經曆了什麽?又在謀劃些什麽?


    他看著蘇虞眼睛裏的決絕與孤勇,忽然生出些心疼的情緒來。


    受了傷才會豎起一身的刺,他想一根根拔掉她的刺,一點點磨平她的棱角,撫平她的傷口。


    他才剛生出一點點想要護她守她的心思,眼下卻仿佛已經能預見到拔掉她身上的刺的時候,刺傷的可能會是自己。


    值得嗎?


    這丫頭有那麽重要嗎?


    他開始懷疑他想守護的到底是眼前的這個姑娘,還是年少時的那一點彌足珍貴的溫暖。


    秦汜微歎口氣。


    不論她變成什麽樣子,那朵在冬日寒風裏開在他心間的花都是她。


    ……那算得上是他這荒蕪半生裏少有的芬芳了。


    也用不著她給他遞刀,她不在他背後捅刀就是萬幸。


    且往後時日長著呢,誰輸誰贏尚未定論。


    他秦汜還怕收拾不了一個小姑娘?


    秦汜想著,嘴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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