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傅雁回不但生受了傅凜的冷漠以待,態度雖冷淡卻還算客氣地委托傅凜代為收留尹家姐弟——


    按照傅雁回平常的行事做派,當真可算是破天荒的奇觀。


    傅凜事後冷靜下來稍一推敲,再連上裴瀝文說的官學書樓失火案相關種種,很快就明白了整件事裏許多蛛絲馬跡下的貓膩。


    在傅淳震驚到無以複加的眼神中,傅凜哼笑出聲:“京中言官禦史們之前彈劾傅家無果,不就是因為沒有直接指向傅家核心的實證麽?”


    而言官禦史們的彈劾奏折不要錢似地往上遞,誰敢說這背後沒有陛下的默許?


    畢竟今上對日漸坐大的世家勢力,早已隱隱顯出不容之意。


    “所以,三堂姐不必為我擔憂,我既開口與你交易,心中就自有後手。若傅家與我為難,那大不了,就玉石俱焚吧。”


    ****


    傅淳震撼地望著眼前的五堂弟,腦中有許多感慨千回百轉。


    自當年傅凜被送到桐山別業後,無論家主、老太君還是傅雁回,對他的事都是能不提就不提,隻不準家中有人私自去桐山擾他養病。


    這幾年傅凜名下商事多由裴瀝文出麵奔走,本家的人沒機會見到他,對他的事大都是從外麵聽來的。


    就傅淳所知,臨州各城但凡透過裴瀝文與傅凜間接交過手的大小商家,對傅凜的評價都很複雜。他們歎服於傅家五公子的識謀善斷與果決膽色,卻也非議著他的皮裏陽秋與手段狠辣。


    從前傅淳認為,這些不過是因傅凜甚少露麵而顯著神秘,外人再加油添醋地傳來傳去,最終就三人成虎罷了。畢竟隻是個還沒滿十九的年輕人,再怎麽也不至於有旁人口中那樣複雜深沉的狠辣吧?


    直到此刻,傅淳才知從前對這個五堂弟誤判得離譜。


    自己方才與他交談還不到半柱香的時間。


    就那短短半柱香的時間,他不單臨時起意做了個風險巨大的決定,還將其間的利弊權衡透通,進退方寸全算得穩穩當當。


    仿佛端坐中軍帳內運籌帷幄的主帥,或許永不會親自揮刀上陣,卻殺伐決斷於眨眼之間。


    方才傅凜說過,以往他不願麵對“險些被生母殺死”這件事,因為太疼。


    可今日他就這麽說出來了。


    幽幽冷冷,輕輕淺淺,卻沒有回避,沒有畏怯;卻也沒有輕率,沒有魯莽。


    冷靜權衡,大膽博弈。


    他知道自己要什麽,也能在最短時間內謀算出怎麽做,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這是長年累月孤獨而野蠻地生長起來,才會擁有的強悍生命力。


    傅淳回頭看看不遠處那個明明什麽也沒聽到,卻紅著眼眶呆若木雞,愣愣望著自家大哥的傅準。


    十四五歲的小少年,即便正傻乎乎愣怔著,眼神也是瑩亮清澈的,叫人一眼就能望到底。


    泛著崇敬,泛著暖。


    那是從未經過真正徹骨的心傷痛苦,才會有的單純柔和。


    還不滿十五的傅七公子,眼下最大的困擾就是不想聽從宗族、父母的安排,不願任人擺布走上一條家族需要他走上的路。


    他為此做出最離經叛道的反抗,是在心中將早早自立門戶的親兄長視為楷模,以及……逃學。


    多麽沒頭沒腦的年少倔強,令人隻想拊掌莞爾。


    再看看眼前這個不過比他年長四、五歲的傅凜,雖唇角有笑,幽冷眸底卻似乎隱著太多讓人看不穿的東西。


    如此兩相對比,才更能直觀品出傅凜在傅家同齡人中,是怎樣的木秀於林。


    被周全嗬護,不知痛不知苦的傅家小輩們,因著無憂無慮,才能沒心沒肺。


    而傅凜,除了一顆被痛苦砥礪到強悍、狠戾,雖千瘡百孔卻毫不羸弱的心之外,他什麽都沒有。


    可他偏就憑這樣一顆心,長成了如今這般叫人服氣的傅五爺。


    “外間傳言不欺人,傅五公子病而不弱,後生可畏,”傅淳百感交集地笑著,發自肺腑地執禮道,“傅家同齡者中,怕是再找不出比你更狠的角色。”


    傅凜不以為意地勾了勾唇:“成交嗎?”


    “你我堂親姐弟,從前不知你遭遇也就罷了,既今日知道了,若再談什麽交易,我未免冷血,”傅淳胸腔悶痛,心中一聲長歎,“我幫你查,事成之後,我的事你也不必管。”


    傅凜眉心微蹙,像看笨蛋一樣看著她:“我不但要幫你,還不能在事成之後。否則,你得在這裏苦役兩年,即便旁人看傅家麵子稍稍放水,你輕易也走不出方圓二裏地,與你的暗線碰麵也不方便。這樣的話,你要怎麽查?”


    雖他說的字字屬實,可這般毫不留情地當麵打臉,實在很不符合眼下溫情感懷的氣氛。


    傅淳真想一口老血噴他臉上。


    作者有話要說:  傅凜:弱小可憐無助的樣子,是隻給我家鳳歌看的,哼唧~~


    葉鳳歌:qaq 我的傅凜明明傲嬌倔強萌萌易推倒的!


    傅凜:回家就傲嬌,回家就倔強,回家就萌萌的,回……不用非得等回家,歡迎你隨時推倒,(#^.^#)


    第三十九章


    說話間,不知不覺就到了正巳時。


    傅凜眸心湛了湛,對傅淳淡淡一哂,將話挑得很明。


    “三堂姐受本家教誨也受本家扶持,骨子裏到底還是‘傅家三姑娘’的自覺更多些。你應下幫我查傅雁回的過往,對我所遭遇之事有同情義憤不假,卻也是忌憚我當真會與傅家玉石俱焚。”


    傅凜雖甚少與桐山別院之外的人直接打交道,可這幾年透過裴瀝文與商家老油條們鬥智鬥勇也不是白給的。


    他看得明白,傅淳雖有幾分真心義氣,卻並不敢全然相信他方才說的,“隻是想知道真相”、不會對傅雁回或傅家做什麽。


    傅淳一定想到了,若她不答應這筆交易,傅凜必會透過別的渠道去查傅雁回的事,到時誰也說不準事情會走向什麽樣的局麵;於是才半賣半送這個人情,答應親自牽頭去查,這樣一來她便可及時掌控大局,若然事情的真相可能引發傅凜與傅家激烈衝突,她也好及時在其間緩頰、平衡。


    “還是當做單純的交易吧,”傅凜冷靜地望著傅淳的眼睛,“如此,你我都會少許多負擔與猜忌。”


    傅淳今年二十有四,在臨川城衛戍校尉的位置上待了近三年,怎麽說也算是見過場麵的人,今日卻接連被這位五堂弟震撼,此刻除了訥訥點頭之外,竟是無話可說。


    她已許久沒有這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受了,偏偏對方步步算得準、踩得穩,說出的每句話都先她一步,讓她隻能甘拜下風。


    “我先告訴你一件事,算是給你的‘定金’,”傅凜抬頭望了望天色,輕描淡寫道,“你們眼下造樓的那個位置,正正堵著臨川城防逃生地道的出口方向。”


    雖隻短短一句話,卻當真給傅淳送了個不小的人情。


    臨川城的逃生地道,是幾百年前建城之初就納入城防體係的一部分。


    因年代久遠,建城後又一直沒有啟用過,便漸漸被人忽視、淡忘了。


    如今年長的人偶爾還會提到臨川城有地道的傳聞,卻很少有人說得上來具體布局。


    早前州府寄存在官學書樓裏的那批古老記檔中,本是有一張城防布局圖的,可經過月餘前那場大火,布局圖早就化成了灰,是以州府選在城郊五裏鋪修建專用樓院存放典籍、記檔時,壓根兒沒想到會與臨川城內的逃生地道有衝突。


    若逃生地道的出口被堵占,一旦臨川城遭遇兵臨城下的戰禍或天災,不知會枉添多少原本可以逃生的冤魂。


    隻要傅淳找到那個地道出口的具體位置上報州府,這功勞不算小,足夠將功折罪、免除兩年苦役。


    傅淳既驚喜又訝異,還有一點點不敢置信:“你看過最早的城防布局圖?”


    “你就當是先祖托夢給我吧。”傅凜冷冷白她一眼,半真半假道。


    他這話也不算完全騙人。


    畢竟當年繪製臨川城藍圖的時任匠作中郎高展,就是留了《匠作集》在桐山別院書樓中的那位傅家先祖。


    那本早已被傅家後人忘到天邊的《匠作集》中,詳盡收錄了高展畢生心血,自不會少了他最為得意的“臨川城防”這樁傑作。


    不過,他目前對傅淳隻打算交易,並不打算交心,當然不會傻到將《匠作集》這張底牌合盤托出。


    ****


    自覺已將事情都交代清楚,傅凜便轉身要往食肆那頭回了。


    接下來的事不必他操心,以傅淳的能力,定有辦法找到那個被荒草雜樹藏起來的地道出口。


    若她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他也別指望她能幫忙查傅雁回了。


    傅淳見他並不想談建造圖的相關的事,便也不多在此事上糾纏,隻是追著他的步子問道:“對了,你怎回到這裏來?”


    “有人讓我在這裏等她,”傅凜頭也不回道,“你別跟著我,做你該做的事去。之後若有什麽消息,到桐山來找我就是。”


    這態度,未免也太實際了。


    “交易說完,就不能熱絡一下交情嗎?”傅淳沒好氣地笑道。


    傅凜止步,略側過臉瞥她,眼神認真:“還是別太熱絡,我怕有人誤會。”


    葉鳳歌久在桐山,與傅家本家的人沒太多交道,對三姑娘傅淳是隻知其名不識其人的。若她回來時見他身邊莫名其妙多了一個姑娘,那多不好?


    雖這不過是一句話就能解釋清楚的小事,可他不想讓葉鳳歌有片刻的誤會,他怕她會委屈難過。


    見他態度堅決,傅淳雖不明所以,卻還是停下腳步,百感交集地目送著他漸行漸遠。


    半晌後,傅淳回身走向傅準,卻驚見傅準淚流滿麵,不禁嚇了一跳:“你哭個什麽勁兒?”


    “大哥他……”傅準抬起手臂壓住自己的眼睛,哽咽道,“他看我了!他先前與你說話時,遠遠看了我好幾眼!”


    天,這盲目的崇敬……


    傅淳好笑地攬過他的肩:“你大哥方才說了,今後我可以去桐山找他的。若你乖乖的,別跟家裏人說今日咱們見著他了,那將來方便的時候,我就帶上你一起,可好?”


    這小子先前緊張得都沒敢吱聲,搞不好傅凜都不知他是誰。


    傅準自是擦著眼淚猛點頭,拍著心口保證絕對守口如瓶。


    ****


    臨川城內,大通繡坊後院。


    葉鳳歌攏著披風坐在廊下長椅上,怔忪望著身側與自己並排而坐的師兄鄺達。


    鄺達側身坐著,右臂搭在長椅的椅背上,左手把玩著一個精致的烏漆小藥匣,一襲青衫襯著眸心的沉靜悲憫。


    “師父原說等你五日,可前天一大早就有人從京中帶信來,似乎有個少見的病例急求她入京診治,她便匆匆啟程了。”


    鄺達看了葉鳳歌一眼:“師父給你留了話,不過她讓我先問清楚,你心中是否有決斷了。”


    二人都知道,妙逢時問的這個“決斷”,是指葉鳳歌是否接受師門召回。


    若她選擇繼續留在傅凜身邊,就意味著她會被師門除名,無論將來她與傅凜的結局如何,都隻能願賭服輸,再回不去了。


    葉鳳歌輕咬唇角片刻後,壯士斷腕一般,聲淺清卻堅定:“我,留在桐山。”


    “合著還真是藥門弟子避不開的宿命,”鄺達自嘲地輕笑一聲,將目光轉向院中那些蕭瑟花木,“你倆定情了?”


    沒料到他會問得如此直接,葉鳳歌愣了愣,尷尬地垂臉看著自己的腳尖,清清嗓子:“我也不知該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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