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光乍現的葉鳳歌雙眸被驚喜的光芒點亮,當即就想回屏風那頭去開始動筆了。


    不過,“不問自取”的事她還是做不出來的。


    “那個,五爺啊,”她雙手背在身後,笑得諂媚至極,嗓音簡直甜得能絞出蜜汁來,“我有個大膽的想法,不知……”


    傅凜見狀,腦中立時警鍾嗡鳴,殘困全消。


    突然這麽諂媚,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主意。


    他倏地坐起身來,不動聲色地將那狐裘拉高裹住自己,警惕地望著她:“你不會是打算,將我畫進那畫片兒裏……吧?”


    心中的小九九被戳穿,葉鳳歌雖滿臉赧然羞紅,卻笑得更甜了,使勁點點頭:“嗯。”


    “你這想法果然大膽!”傅凜又好氣又好笑地瞪她。


    那本《十香秘譜》他雖隻看過一回,可他記性好,腦子也靈光,稍稍推敲,就知她若要拿自己入畫,不出意料的話,必定就是第四卷那位花心浪子無疑。


    那位花心浪子從容遊走在颯爽的江湖女俠、端方的公府姑娘,以及美豔的酒坊東家之間……幾年後事跡敗露,被這三位得知真相的姑娘聯手買凶,閹了。


    真是個可怕的故事。


    葉鳳歌皺了皺鼻子,不死心地追問:“當真不給畫?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許是因著有求於人,她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軟成一泓秋波。


    明知她這是“卑鄙奸詐”的伎倆,傅凜的頰邊仍是猛地躥熱,不爭氣地被鬧了個大紅臉。


    其實,若不是第十卷那位的下場實在太慘絕人寰,他是不會拒絕她這請求的。


    畢竟,她難得用這般模樣纏著向他討要什麽,諂媚得整個人都散著蜜味,簡直讓他有些招架不住。


    他喉頭滾了幾滾,扭頭不再看她,硬聲硬氣道:“若是第四卷的那位,沒得談!”


    “你什麽鬼腦子?第幾卷的哪一位都記得清清楚楚?究竟看了幾……”葉鳳歌說著說著就想起自己這是有求於人呢,忙收住訓人的嘴臉,重又笑得蜜蜜甜,“怎麽會是第四卷那位呢?不會不會,我有分寸的。”


    她有分寸個鬼,方才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還真就是第四卷那位。


    見傅凜掀開狐裘似要下榻來,心虛的葉鳳歌殷勤地上去扶他:“不畫第四卷,真不畫。咱們五爺這般風采,怎麽的也該是第十卷那位俊美的國師啊!”


    之前她一直很羞於同他細談《十香秘譜》的事,可此刻猝不及防被他揭了底,她反倒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扭曲坦蕩,索性就這麽硬著頭皮不要臉了。


    傅凜下榻穿好鞋站定,低頭瞧著攙在自己小臂上的纖細手指,死死抿住即將飛揚的唇角,忍笑板著臉,拉開她的手,大爺似地往書桌走去。


    葉鳳歌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不遺餘力地遊說道:“要不,我拿了潤筆費以後,分你一半?你就當做筆小生意?”


    “爺不缺錢。”傅凜倒了一杯藥茶握在手中,驕傲地抬了下巴哼哼道。


    葉鳳歌沉吟片刻,重振旗鼓:“那,我給你買糖吃?”


    她一時也想不出自己還能怎麽哄他高興了。


    “不想吃糖,”傅凜輕垂紅臉,目光淡淡掃過她,“若是給吃別的,那或許可以談談。”


    葉鳳歌一聽有轉機,大喜過望地仰臉看向他:“要吃什麽?”


    傅凜舉杯湊到唇邊,略略遮住自己的下半臉,含糊道:“你今日的口脂,瞧著味道不錯。”


    葉鳳歌瞪大了眼,麵色由紅轉青。


    這小混蛋,近來可當真是愈發地浪得無邊無際了!


    “看吧,我提了條件,你自己不肯的。”傅凜抿了一口藥茶,“遺憾”地衝她眨眨眼。


    他麵上淡淡的,心裏卻有個得意的壞小子樂到滿地滾。


    難怪小時裴瀝文屢教不改,明知要挨打挨罰,也忍不住去“欺負”隔壁的小姑娘……唔,裴瀝文的下場可不是太好,引以為鑒,過猶不及。


    傅凜端正了神情,繞過過去走到書桌後的椅子上坐下,一臉正直道:“我不是不肯幫你……”


    “五爺的意思是,”葉鳳歌出聲打斷他,用指尖在自己的唇下虛虛點了點,眼中漸漸閃動起狡黠笑意,“要試試這口脂是什麽味道,就給畫?”


    她那樣子一看就有詐,可傅凜心中忍不住又有一絲絲僥幸的期待。


    他抿了抿唇,嗓子發緊:“若是第十卷,那就可以談。”


    葉鳳歌了然頷首,鞋底蹭著地麵,慢慢繞過書桌走到他跟前。


    傅凜周身繃緊,目光隨著她的身移影動,脊椎處躥起一股酥麻熱燙直奔天靈蓋——


    要死要死要死,她不會真的……肯吧?!


    葉鳳歌右手搭在腰間,略略俯身,竟將泛紅的臉湊到離他約莫一拳的距離才停。


    挾了淡淡果香與藥茶清苦的兩道氣息徐徐纏到一處。


    呼吸相聞,心音雜亂。


    未幾,葉鳳歌搭在腰間的手動了動,從荷囊裏取出一個精巧的口脂盒子,“啪”地拍到他手中。


    “那就這麽成交了,第十卷,”葉鳳歌猛地直起身來,奸計得逞一般叉腰哈哈笑,“五爺省著些吃,我今日用的這盒口脂可貴!”


    這下輪到傅凜的臉由紅轉青了。


    原來,可惡的小姑娘“欺負”起小小子來,也是皮得叫人牙癢癢。


    ****


    接下來一連忙了四、五日,將每年例行的年底核賬忙完過後,傅凜總算可以悠閑過冬。


    之後他每日除了跟著閔肅練上個把時辰的拳,其餘時候都窩在書樓,一邊翻著閑書,一邊隨手擺弄著那堆隻有他自己才知是做什麽用的小零件。


    葉鳳歌則是大多時候兀自躲在屏風後頭提筆勾勾描描,時不時探出頭來打量傅凜片刻。


    有時傅凜想過去瞧瞧她究竟畫了什麽,卻總是被她毫不客氣地擋回來,說是沒畫完之前不給看。


    到了廿八這日午後,桐山迎來今冬第一場像模像樣的大雪,而葉鳳歌也算是“大功告成”了。


    葉鳳歌放下筆,左手握住凍到發紅的右手指尖,一邊朝掌心嗬著氣,一邊滿意地瞧著桌上那張墨跡未幹的人像畫片兒。


    攏共十卷,她自然不會每一卷都拿傅凜做藍本,不過她最滿意的還是拿傅凜做藍本的這幾張。


    她想了想,將擱在右上角的一疊人像畫片兒都拿起來翻了翻,從中抽出了兩張,小心地疊好,偷偷夾到書頁中去——


    這兩張才真真兒是她“傾盡畢生所學”的嘔心瀝血之作,不過不能給旁人瞧見,尤其是不能給正主瞧見,要惹事的。


    葉鳳歌捂住紅臉偷笑一會兒後,斂好神色,拿起桌上那一張畫像反手藏在身後,慢慢踱出屏風,朝傅凜那頭走去。


    “畫完了?”傅凜放下手中的一塊木雕小零件,見她點點頭,便噙笑彎腰,從書桌旁的小櫃裏取出一件東西。


    “我有個東西要給你瞧,這幾日見你忙著就沒拿出來。”


    葉鳳歌目瞪口呆的看著他手裏的東西,好半晌後才噗嗤笑出聲:“我隨手亂畫的,你裱起來做什麽?!”


    那是她五日前信手塗鴉後,捏成紙團子丟出來給他的那張小畫。


    看得出來,他大約已盡了最大心力處理那些折痕了。


    “咦,你還往上頭添了字?”葉鳳歌好奇地偏頭,伸手想拿過來仔細看上麵多出來的蠅頭小字,卻被傅凜躲過了。


    “隻許看,不許摸!”傅凜輕輕攔下她的手,親自捧著那裱好的小畫遞到她眼前,“這可是爺要拿來傳家的。”


    畫上那個靠坐在榻上,渾身透著“不高興”的小小子腦袋邊多了一行字:不喝!再喂跳井了!


    那個背對觀者的小姑娘後腦勺旁邊多了一行字:像你這樣不肯好好喝藥的家夥,我一天打死好幾個!


    那些工整的蠅頭小字並不是傅凜平常慣有的字跡,一筆一劃規規矩矩,更像他當年初初跟著裴先生習字時的稚氣筆跡。


    兩個童趣十足的圓乎乎小人兒,配上略有些孩子氣的工整對白,明明並非寫實的畫麵,許多往事卻清晰如跑馬燈似地在眼前掠過。


    這是獨屬於他們二人的記憶。


    葉鳳歌心口一甜,抿笑抬杠道:“傳什麽家?說得跟你子孫滿堂似的。”


    “眼下是還沒有子孫滿堂,”傅凜噙笑覷著她,挑眉道,“但我總覺得,很快就會有。”


    ****


    葉鳳歌沒法接他這“子孫滿堂”的茬,隻好趕忙從身後拿出那張人像畫片兒,獻寶似地拿到傅凜麵前。


    “瞧,我這回畫得好看吧?”


    畫上的男子被麵具遮了半臉,鳳眼清澈澄定,清淩淩無欲無念;身姿頎長,俊逸出塵,偏生一襲道袍卻係得鬆垮恣意,竟就有了些許矛盾的勾魂意態。


    傅凜接過她手中那副畫像認真打量:“國師,竟是戴麵具的麽?”


    那本《十香秘譜》他看得倉促潦草,可架不住他從小就過目不忘。他想了好一會兒,總覺得手稿裏並未提過“國師戴著半麵麵具”這樣的事。


    葉鳳歌扭頭看向一旁,嘴硬道:“我臨時添上去的,隻是覺得這樣多些韻味,沒別的心思。”


    傅凜抬頭盯著她少見的別扭模樣,忍不住悶笑出聲。


    這位小姑娘似乎不記得,有個詞叫“欲蓋彌彰”。


    “你怕不是先畫了一張沒麵具的,卻忽然發現舍不得給別人看,這才另添了麵具重畫了一張吧?”傅凜睨著她,得意的笑簡直要溢出眼尾了。


    葉鳳歌“專心致誌”地瞧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強做無事地幹笑兩聲,打岔道:“那什麽,明日我去交畫稿,你就別跟著了。”


    其實這回不需她說,原定開春後在沅城新開珍寶閣的事出了些岔子,這段時間裴瀝文都在外頭奔走,說好明日要來找傅凜回話,因此傅凜即便是再想跟,也實在脫不開身。


    “爺是那等貪玩跟腳的人嗎?”傅凜笑道,“畢竟是快要子孫滿堂的人了,得用心做事,才能賺錢養家嘛。”


    葉鳳歌被窘到一個不行,惱羞成怒地紅著臉粗魯魯跳腳:“我可去你的子孫滿堂!一日不調戲我三頓你就吃不下飯是不是?!”


    第四十五章


    在過去的七年裏,大多時候都是葉鳳歌將傅凜惹得跟炸毛貓兒似的,可近來兩人之間卻仿佛打了個顛倒。


    又羞又惱的嬌嗔餘音悠悠散去後,見傅凜隻是噙笑望著自己,葉鳳歌尷尬了。


    “我……”不知該如何解釋方才的失態,她麵紅耳赤地囁嚅片刻後,索性自暴自棄地落荒而逃,躲回屏風後頭去了。


    傅凜並未攔她,隻是強忍著捧腹大笑的衝動,疏疏懶懶靠回椅背,轉頭看著窗縫外越下越大的雪,心情愉悅至極。


    在他的記憶中,以往葉鳳歌雖也時常與他嬉笑打鬧,卻更像大人帶小孩兒玩,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事事以他為先,似乎生怕一個疏忽沒將他照顧好。


    在他麵前,她似乎總是有一種“大姐姐”的自覺責任,從一開始就盡量在約束、規整自己的言行,大約是不想給他帶來不好的影響。


    隨著年歲的增長,在他心中暗暗滋生出自己也不太懂的情愫後,她的這種“大姐姐”自覺就猶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始終將他擋在不遠不近的位置。


    這時常讓他慪得想吐血,卻又無計可施。


    他很喜歡那種被她看在眼裏、放在心上的感覺,卻絕不希望是出自“大人照看小孩兒”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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