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麵騰起紅雲,葉鳳歌趕忙轉身又折回書坊,尷尬地往櫃台去。


    掌櫃的正與柳先生在櫃台後說著什麽,見葉鳳歌去而複返,不禁會心一笑。


    “葉姑娘可是落了東西?”


    葉鳳歌心知這倆老狐狸指定是瞧見那兩張畫了,當下愈發窘迫,硬著頭皮僵笑道:“是,手稿裏夾了兩張……哎,讓二位見笑了。”


    掌櫃的將兩張折疊好的小畫遞還給她,笑嗬嗬道:“咱們兩個老不修的,也沒個禮數,冒昧打開瞧了瞧,還請葉姑娘原諒則個。”


    “掌櫃的言重了。”葉鳳歌接過小畫收好,擺擺手示意這個話題結束。


    一旁的柳先生捋著胡須和藹笑道:“那個圓乎乎打坐的小姑娘實在有趣得很,老夫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畫法,也不懂是何流派。敢問,是畫給家中小孩子的麽?”


    柳先生很有分寸地隻談了“打坐小姑娘”的那張,這讓葉鳳歌勉強自在了些。


    “胡亂瞎畫的,並無畫法流派,”葉鳳歌紅著臉垂眸笑答,“小時這樣畫來哄同伴高興,如今偶爾也畫來逗自己玩兒。”


    柳先生與掌櫃的再度相視一笑,雙雙點頭。


    掌櫃的彎腰從櫃台下取出一冊線裝手稿,雙手遞給葉鳳歌:“方才柳先生就說,葉姑娘這種別致的畫風,大約很適合給這本冊子配個畫兒。姑娘瞧瞧願不願接這單活兒?”


    葉鳳歌眼兒一亮,高高興興地點點頭,翻開手稿,口中道:“自然是願……咦,孔素廷?!清蘆孔家的孔素廷?!”


    手稿上“孔素廷”三字筆力遒勁,字體風骨昭昭,大家風範。


    清蘆孔家是“詩書傳家”的名門望族,幾乎每一輩孔家子弟都能出幾個了不起的學問大家。


    孔家鼓勵子弟以好奇之心看待世間萬事,治學不為功利、學問不分高低,擇選治學門類涉獵範圍極廣,隻要是有興趣的事,往往就會傾其一生心血專注鑽研其中的奧妙精義。


    這位孔素廷便是赫赫有名的金石學者,於金石、冶煉上的造詣極其深厚,便是葉鳳歌這種半點不相幹的門外漢,都對孔素廷的大名如雷貫耳。


    “這是素廷先生為孔家家塾編寫的開蒙讀物,委托咱們書坊代為刊印時便提出,希望能配上合宜的圖畫,讓年紀小的孩子們能覺得有趣。”


    孔家的開蒙讀物是歌謠的形式,配合葉鳳歌那種圓乎乎童趣活潑的畫風,倒是相得益彰。


    掌櫃的娓娓道:“先前咱們找了好幾位畫師,畫風都過於板正,光柳先生這一關就過不了。方才一瞧,覺得葉姑娘那種畫風倒合適極了。”


    葉鳳歌樂得笑成了花兒,“這單我接!”


    “葉姑娘倒是實誠,連潤筆費的價都不問就決定接了?”掌櫃的樂嗬嗬道。


    葉鳳歌大笑:“替‘詩書傳家’的孔家家塾開蒙讀物畫圖,這種差事簡直可遇不可求,隻要不是叫我倒貼錢,便是說沒有潤筆費,那我也肯接的!”


    她樂得找不著北,簡直想跳起來轉圈兒。


    “隻是,素廷先生有言在先,若老夫審閱後覺得畫稿合適,尚不能最終拍板,”柳先生補充道,“需作畫人親自前往清蘆,當麵交素廷先生過目,葉姑娘可願意?”


    “榮幸之至。”葉鳳歌執禮,鄭重應下。


    ****


    葉鳳歌領著阿嬈、順子在臨川城內找了一家不錯的食肆,大大方方請他倆吃了頓好的,又去坊市買了好些東西,這便啟程回桐山了。


    回程時雪已停,天氣卻比先前下雪時更冷了些。


    順子坐在前頭趕車,阿嬈與葉鳳歌一道坐在車廂內。


    “阿嬈妹子你坐過來些,”見小丫頭凍得縮著肩膀,葉鳳歌衝她招招手,“我的大氅還可以分你一半。”


    阿嬈與她一向交好,倒也不生分。聽她這麽說了,便忙不迭窩到她身旁與她抵肩並坐。


    葉鳳歌將自己大氅分出一半蓋住小丫頭,果然還綽綽有餘。


    待身上稍稍暖和些了,阿嬈來了精神,歪頭對葉鳳歌笑道:“鳳姐兒,我瞧你今日格外高興,是有什麽好事麽?”


    “我的畫稿賣了錢,自然高興的。”葉鳳歌克製著心中的狂喜,淡淡笑道。


    阿嬈笑眯眯地撅了噘嘴:“騙人的,我看得出來,你有很高興很高興的事,可你不願對咱們說。”


    葉鳳歌抿唇,笑著扭頭盯著車窗縫兒,沒有再說話。


    她是很高興,也很想將自己今日的好消息與人分享。


    但不知為何,她突然有些執拗地希望,傅凜是第一個知道的人。


    早上因著雪天路滑,去程走得慢,耽誤了不少時間,馬車回到桐山的宅子時,已是亥時人定,宅中各院大多都已滅了燈。


    “今日來回奔波匆忙得很,你倆受累了,快去歇了吧,”葉鳳歌道,“那些東西就放在馬車裏,明早咱們再慢慢歸置。”


    阿嬈揉著眼睛困倦地點點頭:“好的鳳姐兒。”


    順子偷偷打了個嗬欠,也點點頭:“我送鳳姐兒回了北院再睡。”


    “我這麽大個人,在自家走幾步路還要你送?”葉鳳歌沒好氣地笑嗔了他一眼後,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麽。


    好在順子和阿嬈都困得迷迷糊糊了,似乎沒留心她說了些什麽,便各自回去歇了。


    葉鳳歌站在原地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又伸手拍了拍發燙的臉頰,忍不住好笑又赧然地抬頭望天。


    雪夜蒼穹,墨雲蔽月,天幕黑如曜錦,像溫柔的眼眸,噙笑凝望趁夜歸家的人。


    ****


    穿過中庭時,葉鳳歌疑惑地看著廊下通明的燈火,以及站在中庭拱門後的承恩。


    “承恩,這大半夜的,你怎麽還在這裏?”


    今日是承恩在傅凜跟前當值,按說這會兒傅凜早該睡了,承恩也該在北院候著才是。


    承恩搓著手跟著她的腳步,憨厚笑應:“五爺還在後院小工坊忙事情,叫我在這兒候著,說若是鳳姐兒回來了,便問問你有沒有什麽需用我搭把手的事。”


    葉鳳歌訝異蹙眉:“這麽晚還在小工坊做什麽?”


    “五爺今日與瀝文少爺在書樓談到傍晚才出來,午飯都是送進書樓吃的,”承恩撓撓頭,訥訥解釋,“許是有大事,之後五爺便獨自去了小工坊,這會兒工坊裏的匠人們都去睡了,就隻五爺自己還在那裏琢磨什麽事。”


    葉鳳歌想了想,對承恩道:“我沒什麽需要幫忙的,你先回北院給主屋的寢房先點了碳盆暖一暖,我正巧有事要與五爺說。”


    待承恩往北院回了,葉鳳歌攏著身上的大氅,腳步雀躍匆忙地往後院一溜小跑。


    小工坊是三間並排的屋子外加露天的院壩,此刻隻有中間那屋還亮著燈。


    葉鳳歌徑自走過去,才抬起手想要敲門,門卻開了。


    “說了誰也不許……”傅凜原本沉著臉要發脾氣,定睛一看是葉鳳歌,頓時變臉,笑彎了眉眼,“外頭冷,進來說。”


    說著,他伸手牽住葉鳳歌的衣袖,將她帶到房內,順手將門掩上。


    “你……”


    傅凜才開口說了一個字,就見葉鳳歌伸出雙手來搭住自己的肩。


    葉鳳歌攀住他的兩肩將他使勁晃來晃去,再壓不住開懷暢意的狂喜:“我要名垂青史了!我、我……”


    一路上都在想著,要怎麽傾訴自己滿心的喜悅與激動,可真真要說了,卻開懷過頭,語不成句。


    “沒頭沒腦的,樂成這樣,”傅凜被她晃得眼花,無奈卻縱容地笑問,“做了什麽事要名垂青史了?”


    葉鳳歌“你你我我”好半晌,千言萬語在嘴邊打轉,就是激動到說不全,最後腦子一熱,索性雙手捧了他的臉,踮起腳在他頰邊落下脆生生一記響亮的親吻。


    那“啵”的一聲,在寂寂雪夜中格外清晰,像月下有花盛放,炸開漫天的蜜蜜甜。


    猝不及防的傅凜呆若木雞,頰邊抹上赭紅的暈痕,神情古怪。


    怔怔望著她好半晌後,傅凜艱難啟口道:“你……喝酒了?”


    第四十七章


    傅凜的聲音打破了葉鳳歌狂喜的魔怔,讓她猛然驚覺自己做了什麽蠢事。


    葉鳳歌滿腦子嗡嗡響,呆愣愣搖著頭,訥訥道:“沒、沒喝。”


    傅凜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叫人看不透在想什麽,這叫葉鳳歌心中更慌更亂。


    上回醉酒以後“輕薄”了他,勉強還能將黑鍋推給那壇子桃花釀,這回的黑鍋要往哪裏推?


    “那什麽,書坊給了孔素廷先生的手稿,讓我幫忙配圖,”麵紅耳赤的葉鳳歌急中生智,果斷將黑鍋甩向素未謀麵的孔素廷,“我、我得意忘形!一時腦抽!你你你別多想,我沒、沒別的意思,隻是單純地表達一下激動喜……唔!”


    帶著淡淡藥香的薄唇倏地印上她的唇,齒沿在她下唇輕輕刮過,雖是淺觸即離,卻成功將她蒼白無力的狡辯之詞全數堵了回去。


    傅凜站直身,將雙手負在背後,紅臉嚴肅地點點頭:“嗯,還真沒喝。”


    葉鳳歌抬起手背壓在自己的唇上,不可思議地瞪了他好一會兒,才咬牙悶聲道:“流氓!”


    秀氣的雙耳在燈火映襯下紅得透骨,活像隨時能沁出血珠子來。


    “是誰先流氓的?”傅凜淡淡睨她一眼,頰邊紅暈深重,卻又詭異地理直氣壯,“我沒多想,也沒別的意思,隻是單純地想確認一下你是不是又喝醉了。”


    好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葉鳳歌語塞,有種自己挖坑埋自己的深重挫敗。


    見她一副悶聲吃大虧的可憐樣,傅凜繃不住笑了出來。


    “給孔素廷先生的手稿配圖,那確實是大事,”傅凜伸手牽住她的衣袖,藏不住的笑意簡直要從眸心裏瀑出來了,“若你心中的激動喜悅還沒表達盡興,那我可以……”


    “不可以!”葉鳳歌趕忙打斷他的話,轉身就想跑,“感激不盡,多謝擔待,後會有期。”


    傅凜眼疾手快,長臂一展將她攬了回來,緊緊扣在自己的懷中,笑得胸腔輕震。


    “鬆、鬆手,有話好好說。”葉鳳歌羞赧抬手抵住他的肩。


    傅凜非但沒有鬆手,箍在她腰間的長臂收得更緊,使她密密貼合在自己身前。


    “給你親過也給你抱過了,”傅凜開開合合的唇若有似無地擦過她滾燙的耳廓,笑音沙啞,“究竟幾時才肯嫁我?或者,我帶著全部家當入贅?”


    他突然如此直白,半點迂回矯飾都沒有,葉鳳歌再沒得含糊其辭的餘地,當即不知所措地僵在他懷中。


    “鳳歌小姐姐,做人不能這樣不厚道,”傅凜不依不饒地貼在她耳畔,發燙的臉頰蹭著她溫熱的鬢邊,“若你打的是隻嚐不買的壞主意,這棵小白菜可是會咬你的。”


    耳畔若有似無的濕熱觸感惹得葉鳳歌周身顫栗,竟可恥地腿軟了。


    她覺得自己頭頂燙得快冒煙,忙不迭地扭臉躲開些:“別、別胡鬧,我還……還沒想好……”


    氣息不穩之下,這話說得毫無氣勢,小小聲,軟綿綿,碎碎顫。


    傅凜狠狠將她揉在懷中,喉頭緊了又緊,咬牙強捺著心頭越發瘋狂的野望。


    “還要想多久?”


    葉鳳歌無助地垂下脖子,下頜抵在他的肩上:“你不是說,會等我慢慢想的麽?”軟語輕言,似嗔似怨。


    不像詰問,倒像撒嬌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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