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太高興地振了振衣袖,徑自往書房去了。


    ****


    書房內燭火搖曳,書桌右上角放了一個竹編小書箱,桌麵上近乎狼藉。


    葉鳳歌收起硯台和筆,又將晾幹的畫稿拎起來吹了吹,這才將那小書箱拖到麵前,將蓋子掀開。


    小書箱裏全是她從桐山帶來的東西,除了筆墨紙硯,以及孔素廷所著的那本開蒙冊子之外,就是幾本她還沒看完的話本子。


    她原本是要將桌上這些雜亂的東西放進書箱裏收好,卻在打開書箱後走了走神,探手進去翻找一番,從最底下拿出一本話本子,拎著書脊抖了抖。


    兩張疊成與書頁差不多大小的畫紙掉落在桌上。


    葉鳳歌拿起其中一張,徐徐展開。


    這兩張畫她早前給《十香秘譜》畫人像畫片兒的間隙偷畫的私貨,輕易不敢給人看的。


    敲門聲響起時,葉鳳歌作則心虛一般,胡亂將那兩張小畫重新疊好,猛地扔回小書箱裏去了。


    “鳳歌。”


    聽是傅凜的聲音,葉鳳歌的臉更是紅了個透骨,慌張將桌上所有東西全掃進書箱裏,匆匆走向門口。


    一打開書房的門,她便硬著頭皮要往外衝:“你回來啦?我正好畫完了要回房睡下,走了走了。”


    說著,還抬手推著傅凜的肩後,以行動催促。


    傅凜好笑地回頭覷著她:“我怎麽覺得,你很怕我進書房?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麽?”


    “你才見不得人!”臉紅到快燃起來的葉鳳歌近乎胡言亂語了,“姑娘我清白如雪,坦蕩……”


    話沒說完,葉鳳歌忽地止步,徐徐抬頭,揪著眉頭朝傅凜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


    “怎麽了?”傅凜詫異。


    葉鳳歌緩緩收回抵在他肩後的手,清了清嗓子,笑笑:“你們今日與趙通大人談得順利麽?”


    她舉步走上去,與傅凜隔著兩步的距離並行在廊下。


    “大致敲定了,”傅凜一邊留心著她的神情,分神答道,“我告訴他,可以暫且用大量黃豆輔助消除開炮後的震顫,以此減少開炮對船體造成的損傷,這是權宜之計,多少能解沅城水師的燃眉之急。他將信將疑,明日會派人去臨川,拿臨川城門樓上的火炮到船上試試。”


    他已能越來越自如地正視“臨川”這個地名,再不會像從前提到“臨川”必有猶豫卡頓了。


    “待他試過有效,就會將這法子通傳沅城水師了吧?”葉鳳歌點點頭,目視前方,笑意僵硬,“從此傅五公子一戰成名天下知,說不得連陛下都會對你另眼相看。”


    傅凜不動聲色地往她身旁靠了一步,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我管陛下怎麽看?反正就是生意。後續我隻管與趙通細細再談鑄造新式火炮的事,”傅凜伸手想去牽住她的手,“等你畫完了,我沾著你的光也去一趟孔家,看看能不能與孔素廷先生再探討一下關於銅芯鐵的疑問。”


    葉鳳歌有些別扭地躲開了他的手,又往旁邊挪了兩步:“哦。”


    受不了她這奇奇怪怪的閃躲態度,傅凜索性停下腳步,難得強硬地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扯進自己懷中。


    “我是哪裏對不起你了?”


    葉鳳歌著惱地仰頭瞪著他,使勁想要推開他,無果。


    她後悔勸他跟著閔肅去學拳腳了。


    傅凜環在她腰上的手收得更緊:“有事說事,憋著生悶氣不像話的啊!”


    說來也好笑,以往這種話都是葉鳳歌對傅凜說的,如今卻顛倒了。


    葉鳳歌慪氣地抬腳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記,半點沒留情的。


    這一踹疼得傅凜倒抽冷氣,手上卻更不敢鬆勁了:“州府給人定罪還得先羅列個一二三呢,你若想就這麽悶不吭聲將我打入冷宮,我可不會答應的。”


    “你身上有脂粉香氣,”葉鳳歌瞪著他,咬牙切齒道,“抱了哪家姑娘沾上的?”


    第六十二章


    麵對如此開門見山的犀利詰問,傅凜似乎有些懵,怔怔望著葉鳳歌,半晌沒說話。


    葉鳳歌見他無言以對,無名惱意漸盛,咬著唇角死命推開他,轉身就走。


    其實她何嚐不知,就傅凜那性子,輕易都不肯不讓旁人近身,哪有那麽容易輕易同什麽姑娘攪和上啊。


    她用膝蓋想都知道,傅凜衣衫上的脂粉香氣,必定是因為什麽緣故巧合沾上的。


    這會兒她克製不住心頭暗火,無事攪三分地衝他惱,不過是因為被紅菱的無心調侃惹得酸唧唧了整個下午,卻又沒處發作,正好逮著傅凜身上沾了脂粉這個由頭,就小小矯情地遷怒一下罷了。


    待葉鳳歌甩手走出了好幾步,傅凜才如夢初醒,忙不迭邁開長腿追了上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沒有什麽姑娘。”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反讓葉鳳歌心頭那把悶悶的火氣燒得更旺,委屈得不行。


    難得想被人哄一回,卻攤上個不會哄人的,真是慪死她算了。


    她板起俏臉一徑往前走,重重使力想要甩開手腕上的鉗製。


    哪知非但沒甩開,手腕上那股力道反而圈得更緊。


    “哪有什麽姑娘?真沒有的!”


    許是頭回遭遇這樣場麵的緣故,傅凜一時摸不著頭腦,急得隻會說車軲轆話。


    葉鳳歌被他的力道拖得舉步維艱,卻還是咬牙冷哼著往前邁步。


    她目視前方,從牙縫裏迸出冰涼涼的哼笑:“沒有姑娘?那就是抱了個……渾身脂粉的兒郎?!”


    “你這,怎麽還越說越離譜了?”傅凜急得嗓音都拔高了些,“都是趙通那老不修,也不知是個什麽毛病,香爐裏不點香,卻堆了香粉來燒……裴瀝文身上也有這香氣!”


    少府考工令趙通,堂堂一個京官,年近五旬,居然有“燃著香粉將自己薰得香噴噴”的情懷,這話怎麽聽怎麽荒唐。


    “哦?瀝文少爺身上也有同樣的脂粉香氣?”葉鳳歌點點頭,作勢要走,“那我去找他當麵核實……”


    話還沒說完,葉鳳歌就感覺整條右臂沉沉下墜,險些被拖了個趔趄。


    她的腳步這才稍頓,扭頭看向右側身後——


    傅凜耍賴似地蹲在地上,雙手抱著她的右手臂,晶亮亮的雙眼裏盛滿焦灼與無措。


    見葉鳳歌終於止步回頭,傅凜有些委屈地眨了眨眼,強拉著她的手按在自己頭頂上。


    “那個趙通就是有這麽詭異的愛好,我是無辜的。”


    葉鳳歌抿緊了唇,沒說話,也沒有動彈。


    見她的態度較先前軟和了些,傅凜再接再厲,左右晃了晃腦袋,頭頂在她柔軟的掌心來回輕蹭。


    “又來這招……”葉鳳歌眼眶微燙,嘀嘀咕咕的話說一半,就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來。


    不得不說,傅五爺這招雖然老套,在她這裏卻莫名地屢試不爽。


    那點無事生非的小性子,就在他耍賴討好的示弱中被輕易捋順了。


    傅凜鬆了一口氣,緩緩抬頭望向她,矜秀玉麵上掛著乖巧討好的淺笑。


    葉鳳歌好氣又好笑地在他頭頂上輕拍了一下:“起來。”


    “腿麻了……”傅凜仰頭覷她,目光專注,唇畔可憐兮兮地抿著笑。


    冬夜的回廊下,燈籠瑩瑩的光芒柔柔沿著他的麵龐勾勒一遍,那張平日在旁人麵前冷冰冰的麵龐,於朦朧光暈中倍顯和軟,毫不吝嗇地泛著他隻給心愛姑娘看的清甜淺笑。


    對他這種模樣,葉鳳歌素來是最抵不住的,心中殘存的最後一絲無理取鬧,都被化成了柔情繾綣的三月春水。


    葉鳳歌纖秀雙手握住他的大掌拉著他站起來,不想被他看穿自己竟這麽不爭氣,連想衝他使個性子都撐不過半盞茶的功夫。


    於是她口中佯怒地嘀嘀咕咕:“可別想著撒撒嬌就能蒙混過關,身上脂粉怎麽回事?!你若是說不清楚……”


    借著她的力站直身,傅凜假模假樣地朝後踉蹌了兩步,順勢將她摟進了懷中。


    他背靠著回廊內側的牆壁,將葉鳳歌緊緊圈在身前,略略低頭,噙笑的薄唇便封了她的口。


    “欸,你……”


    葉鳳歌掙脫不得,才啟唇想要說什麽,卻被傅凜抓住小小“破綻”。


    軟潤的舌尖悍然挑開她的唇瓣與齒關,就這麽沒羞沒臊地登門抵戶了。


    ****


    因著有人急於“自證清白”,這一吻就格外徹底。


    唇舌交纏良久過後,傅凜才流連不舍地在懷中人那已微腫的唇瓣上輕啄幾下,輕輕將額角抵住她的。


    “你若遇到什麽事心中不痛快,想衝我發脾氣,要打要罵爺都允你,別悶著氣丟下我就跑,”他啞聲輕笑,喃喃道,“我不擅長哄人,你知道的。”


    葉鳳歌垂睫掩住眸中瀲灩迷蒙的意亂神迷,含含糊糊“哦”了一聲,緩緩低下了頭。


    “不會有別人。你家這顆小白菜,他可認主的。”傅凜擁著她,在她耳旁沉聲又笑。


    葉鳳歌無力地撇開紅臉,下頜緩緩抵上他的肩頭,暗暗平複著紛亂的氣息。


    “其實我不是當真生你的氣,”她望著傅凜身後的牆磚,小小聲聲,“我就是……”


    她一時語塞,竟不知該怎麽說了。


    以往她在傅凜麵前,須得是冷靜旁觀的侍藥者,是溫和豁達的大姐姐,因此多年來她始終緊緊斂束著自己言行,即便是嬉笑打鬧,也會注意帶著點“大姐姐”的持重穩妥。


    桐山宅子裏相熟的許多人都說過,她性子雖散漫卻豁達,即便是早幾年還算得是個小姑娘的時候,也從沒有過小鼻子小眼任性置氣之舉,與大多小姑娘全然不同。


    其實她不過也是個尋常姑娘,哪裏就與旁的小姑娘不同的?偶爾她也會想使使矯情小性子的。


    這些年來之所以一直四平八穩,並非她生性老成,隻是心中清楚,這世間所有的愛嬌作妖的矯情小性子,總須得有人哄著讓著才好使的。


    而以往她的職責和身份決定了她不可能是被哄著讓著的那個。


    近來也不知是怎麽的,她心底深處那個被禁錮太久的任性小姑娘總是時不時探出頭來,一心想要將年少時沒有作過的妖都補起來似的。


    “我也覺得我這樣很討厭,”葉鳳歌喪氣地耷拉了唇角,將羞愧的粉麵藏進傅凜的肩窩,“你別理我,去歇著吧。”


    雖說傅凜方才將今日與趙通見麵的事說得輕描淡寫,但葉鳳歌知道,他說服趙通的過程一定沒那麽容易,短短幾個時辰裏不知耗費了多少心神。


    想到這個,她愈發慚愧了。


    傅凜笑笑,以指尖挑起她的下巴,與她四目相接:“我家鳳歌是世上最好的人,不許說她壞話,不然我會咬人的。”


    “還說不會哄人?”葉鳳歌衝他皺了皺鼻子,心中快要給甜化了,“明明很會啊。”


    她家這顆小白菜還真是天資卓絕,仿佛什麽事都能無師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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