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和氣地向彼此打過招呼後,孔明鈺搓搓有些發僵的指尖,腳尖不太自在地點著地,笑著提議:“咱們能到院子裏曬著太陽說話嗎?”


    到底是隆冬時節,在廳中坐久了是會覺得腳冷,冬陽雖不如何熾烈,可沐著陽光走走總能暖和些。


    “孔姑娘請。”葉鳳歌站起身來,噙笑抬手。


    孔明鈺與她並肩出了前廳,兩人便在院中花園的青石板小徑上慢悠悠走著。


    “我今日來得冒昧,打擾了。”


    孔明鈺終究是書香世家的姑娘,雖看似不著調,但在必要的時候言行進退還是有些分寸的。


    葉鳳歌笑著搖搖頭:“大家年歲相近,也都不是什麽圓滑性子,孔姑娘實在不必如此拘束,有事直說。”


    孔明鈺樂得拊掌:“我就喜歡與你這樣痛快性子的人打交道,大家直來直往,有事說事,多舒坦啊。”


    葉鳳歌輕笑,偏頭望著她。


    “我今日求見你,是有兩件事,”孔明鈺也不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這頭一件呢,就是昨日我與傅五公子談及火炮、戰艦的改良問題,我倆的一些設想不謀而合,又有些東西互有裨益。我聽著傅五公子的意思,後續在改良火炮、戰艦上還會有更大膽的嚐試,所以我想請求加入你們。你信我,我是誠心誠意想跟著你們將此事做成,絕不是來搗亂混日子的!”


    葉鳳歌無奈笑笑:“其實這事隻需五爺首肯就得了,哪用得著特意來問我?”


    “誒你們夫妻倆怎麽回事?”孔明鈺急得直跺腳,“他說家中事都是你做主,他說了不算的,可你又叫我去問他!莫不是覺得我不堪大用,故意這麽敷衍推脫我?!”


    “什、什麽就‘夫妻倆’了?”


    這說法猝不及防地讓葉鳳歌滿麵炸翻紅霞,結結巴巴辯解道:“沒、沒成……沒成親呢!”


    孔明鈺這才恍然大悟,捂著腰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他昨日在我麵前三句話必有一聲‘我家夫人’,原來是仗著你沒聽見,自己哄自己玩兒呢!哎喲,晚些我能當麵嘲他一下嗎?”


    她這調侃的輕嘲讓葉鳳歌那護短慣了的偏心眼兒立刻發作,鼓了鼓緋紅粉頰,嗔惱地瞪著眼前這笑得前仰後合的姑娘。


    “隻是近來我倆都有事忙,還沒來得及定下婚期!”


    孔明鈺急急收了笑,正想說什麽,葉鳳歌就聽身後一道熟悉沉嗓帶著藏不住的雀躍欣喜漸近。


    “那不如這會兒就來定吧!”


    葉鳳歌背脊一僵,沒敢回頭,抬手以指尖抵住眉心,隻恨不能鑽進地上的石板縫裏去。


    她也不懂自己在尷尬什麽,總之就是很尷尬。


    ****


    待葉鳳歌好不容易將驚喜雀躍追問婚期的傅凜趕走後,她與孔明鈺之間的話題總算重新回到正事。


    為了爭取葉鳳歌的首肯,孔明鈺竹筒倒豆子一般,將昨日與傅凜說過的一些事細細重說了一遍。


    葉鳳歌認真聽完,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疑惑。


    “令尊在金石冶煉上已是地位超然的學術大家,孔家也有可供做嚐試的工坊,你為何還要舍近求遠,放著自家工坊不去呢?”


    孔明鈺失落地扯了扯嘴角,神情漸漸有些苦澀。


    “我爹那人吧,也不知是因為年紀大了,還是被盛名所累,這些年在實證上是愈發縮手縮腳,遇到一些想不通的關節時,寧願帶一大堆人翻來覆去推演、計算一兩年,都不肯輕易多做兩回實證,導致許多事遲遲沒有明顯進展。”


    二十年前,孔素廷憑著成功冶煉出白口生鐵、名揚天下時,還不足三十歲,真真算是年少得誌。


    要知道,在此之前七、八百年間,大縉各州——包括京中的少府匠作司——都隻能得到延展性好卻相對柔軟的塊煉鍛鐵。


    更為剛硬的白口生鐵橫空現世,不但徹底影響了舉國的兵器鍛造,甚至促進了水師戰艦換代。而且,在之後這二十年裏,白口生鐵也逐漸被用於鍛造一些日常生活所需器物、農具等。


    就是這樣了不起的成就,將年紀輕輕的孔素廷推向了一個學術上難以逾越的高峰,使他在金石、冶煉行當獲得了不可撼動的尊榮地位。


    但也正因為此,孔素廷早早背上了盛名包袱,在之後的這二十年裏就愈發謹慎保守,深怕實證失敗的次數過多,會砸了自己的招牌名聲。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孔明鈺撇開頭,眼角有點點水光,“我打小在他跟前聽教,又時常出入自家工坊,免不了就會生出許多異想天開的假設。我並不認為實證出了差錯是丟人的事,古往今來許多學問不就是從稀奇古怪的假設開始,再反複嚐試、反複失敗中得出正確結果的麽?可他不這麽想,總是斥責我莽撞輕率,胡作非為。”


    父女倆在對待實證上的觀念嚴重相左,固執的孔素廷索性徹底禁止孔明鈺再出入工坊。


    而孔明鈺對待金石冶煉這門學問始終保有滿腔赤忱的熱愛,一門心思就想往更深處鑽研。


    她時常趁夜偷偷出入孔家工坊,一遍又一遍孤獨地驗證著自己層出不窮的異想天開,一遍又一遍獨自品嚐著失敗的沮喪。


    如此窘迫艱難的處境本就已經很慘,有時被家人逮到她違背父親禁令出入工坊的證據後,她還要麵對父親的責難與懲戒,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去年我無意間搗鼓出了銅芯鐵之後,本以為他會對我有所改觀,”孔明鈺強顏歡笑地聳了聳肩,仰麵望著光禿禿的樹梢,不願讓眼角的淚落下,“哪知他依然瞧不上我,說我不過是僥幸。”


    非但如此,她還因違反禁令出入工坊,被關在家中半年不能出門,到這個月初才解禁。


    被禁足的半年裏,孔明鈺憤懣鬱鬱,隻能時常招惹一下家中年幼的弟弟孔明森。與小孩子嘻嘻哈哈追逐打鬧,於她來說勉強也算個紓解,不然真得憋屈瘋了。


    “那不是僥幸,真的不是。我十六歲那年,州府匠作司中郎專程從臨川過來拜訪我父親,談起現行的銅質火炮造價太高,對銅礦耗損也極大,造出來的炸膛風險也大,是以各州都隻一門銅炮放在城門樓上做擺設;那時我就琢磨著,若能將鐵摻入銅中合冶,就算不能立刻解決炸膛的問題,至少可以降低單隻用銅鑄炮的成本。”


    孔明鈺抬手捂住眼睛,哽咽道:“整整三年,我每日不停推演、計算,夜裏偷偷摸黑進工坊獨自嚐試實證。”


    許多個夜晚,她在自家工坊內獨自燒著冶煉爐,試銅水、鐵水合冶比例;獨自看著實證失敗的廢鐵水嚎啕大哭;獨自躲在自己的書房內重新演算,再打起精神孤獨而勇敢地走向下一次未知的失敗。


    就是這樣叫人沮喪到近乎絕望的循環,整整過了三年,她才得出了“銅芯鐵”。


    “真的,根本就不是僥幸。”


    淚水從她捂在眼上的指縫中爭先恐後地湧出,太多從前無人可訴的委屈與心酸,終於有了出口。


    ****


    對冶煉、匠作之事,葉鳳歌是個外行人。可她看過傅凜在小工坊內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嚐試,也看過他嚐試失敗後沮喪地垂著腦袋的模樣。


    與孔明鈺的處境相比,傅凜似乎還算好一些。


    至少他有權隨時出入小工坊,毫無阻礙地去驗證自己的想法;至少他在做任何嚐試時,小工坊內的匠人都是他得力的幫手,大多事都不需他親力親為;至少他在嚐試失敗後,可以到葉鳳歌麵前垂著腦袋尋求安慰,不會擔心被斥責。


    葉鳳歌看著孔明鈺失控的脆弱模樣,心中不忍,又不知該如何安慰,隻好將自己隨身帶的巾子抽出來遞給她。


    孔明鈺低聲道謝,接過她遞來的巾子,赧然地略側了側身。


    “那個,孔姑娘,”葉鳳歌清了清嗓子,笑著拍拍她的肩,“我有個唐突的疑問。”


    孔明鈺胡亂抹去麵上的淚,回眸看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請講。”


    還帶著哭腔的嗓音喑啞逼仄,叫人心疼。


    葉鳳歌想了想,輕聲道:“方才你說,從十六歲起開始琢磨銅芯鐵的事,然後……三年?”


    “嗯,怎麽了?”孔明鈺眼中泛紅,疑惑地看著她。


    “那冒昧地請問,你今年芳齡幾何?”


    “再兩個月,開春後就十九了,”孔明鈺雖不明白她為何會問這個,卻也大大方方地答了,“我瞧著我倆應該是差不多的年歲。”


    “我原也以為我倆差不多大,方才一聽才知差多了,”葉鳳歌尷尬嘀咕,“你竟比傅凜還小些。這麽算下來,我長你三四歲。”


    孔明鈺驚訝地瞪著微紅的眼打量她半晌,憋出一句——


    “你是吃了仙丹嗎?長得這麽不著急,叫我情何以堪。”


    葉鳳歌的身量纖長,五官卻生得清麗秀雅,加之這些年來在桐山宅子裏過得也算養尊處優,沒什麽事需要她爾虞我詐去費神的,自就讓人瞧不準年歲了。


    到底是姑娘家,在愛美之心上倒是千人一麵的。孔明鈺立刻就拋開先前沉重壓抑的心事,好奇又不甘地湊到葉鳳歌麵前再三打量。


    “你是吃了什麽進補?還是用了東西保養?也教教我好不好?”


    原本心酸壓抑的氣氛,就在葉鳳歌這刻意的打岔下淡去。


    兩個姑娘相視而笑,就這麽結下了交情。


    ****


    “其實小工坊的事都是五爺自己在管,我又不懂,”葉鳳歌笑道,“隻要他覺得你是合適的夥伴,那我沒二話的。至於給你定什麽樣的薪俸、紅利,安排你做哪些事,你問他去。”


    孔明鈺開懷地在原地蹦了幾下,又忍不住滿心的歡喜,雙手握住葉鳳歌的肩膀猛搖。


    “這位小姐姐你真是人美心甜!大恩不言謝!”


    葉鳳歌被搖得眼冒金花,無奈笑著拉下她激動的手臂:“你方才說找我是兩件事,還有一件呢?”


    “哦,對,”孔明鈺收不住滿麵的喜悅,潔白貝齒在陽光下格外醒目,“還有一件事,我爹說你替我家家塾開蒙冊子配的圖很好,我能瞧瞧嗎?”


    “可以啊。收在書房裏了,你跟我來,”葉鳳歌點點頭,邊走邊道,“不過,你瞧那個做什麽?”


    既是開蒙冊子,那自然是給孔家的小孩子,比如孔明鈺弟弟孔明森那個年紀的孩子讀的,孔明鈺這都快要十九歲的人了,怎麽也用不上開蒙冊子吧。


    “咳,我就是好奇,”孔明鈺撓頭笑笑,“也是孔明森他們那撥小的鬧了許久,說家塾的開蒙書冊隻有字,難記有無趣,翻開書就想打瞌睡,我爹才想說找人配圖。之前托臨川那家書坊找了好幾位畫師,都是板板正正的畫風,也就沒要。我聽說他已決定用你的配圖,就想瞧瞧哪裏不一樣。”


    走出花園,才到廊下,就遇見先前被葉鳳歌趕走的傅凜。


    傅凜正與裴瀝文站在廊下說話,抬頭一見葉鳳歌,雙眸立時閃起星星。


    “鳳歌,你是來同我談談婚……”


    “期”字還沒出口,就被葉鳳歌赧聲打斷:“閉嘴閉嘴,忙你的事去。”


    “我不忙,”傅凜巴巴湊過來跟在葉鳳歌身側,“你要帶這人去哪裏?”


    孔明鈺翻了個白眼,旋即又忍不住羨慕地拿眼角餘光偷覷著旁邊那對糾糾纏纏的璧人。


    “不是去玩兒,就到書房坐坐,”葉鳳歌嗔惱地笑著揮手阻止傅凜這個“跟腳怪”,“孔姑娘想瞧瞧我給孔家家塾冊子配的畫。”


    “哦,那我也看看。”傅凜鍥而不舍地牽住她的手。


    葉鳳歌沒好氣地笑哼:“你裹什麽亂?又不是沒看過。”


    閑著沒事的裴瀝文也跟了上來,哈哈笑道:“五爺怕不是擔心鳳姐兒跟孔姑娘交好了,就要被冷落?”


    像小孩子怕被搶了玩伴似的,幼稚。


    傅凜冷冷瞥他:“滾。”


    “就不滾,我也想瞧瞧鳳姐兒的畫。”


    仗著有葉鳳歌鎮場,裴瀝文挑釁一笑,拔腿就往書房跑。


    給孔家的配畫倒也沒什麽不能示人的,葉鳳歌便隻是笑笑。


    進了書房後,葉鳳歌將桌上那個竹編的小書箱打開,取出最上麵那疊畫紙遞給孔明鈺。


    孔明鈺分了幾張給好奇的裴瀝文,兩人津津有味地翻著,都覺畫紙上那些圓乎乎講著各種道理的小人兒頗有意趣。


    “你還真是個妙人兒,”孔明鈺笑望葉鳳歌一眼,“怎麽想出來這種畫風的?真有意思。我覺得我家那些小的今後再翻開書,指定就不打瞌睡了。”


    葉鳳歌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角淺笑:“可別捧殺我了,都是小伎倆。從前總這麽畫來哄一個皮孩子……”


    許是擔心孔明鈺與裴瀝文會追問那個“皮孩子”是誰,傅凜輕咳一聲,狀似認真地覷了一下書箱:“咦,這兒還漏了兩張。”


    說著,隨手將那兩張疊好的畫紙拿了出來。


    葉鳳歌回頭一看,立刻驚得花容失色,傾身過去想阻攔他打開畫紙的動作,卻終究晚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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