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甚至以為,延和帝後手是“在必要時將傅凜棄車保帥”。


    此時他們才意識到,延和帝不但早已堅定了改革之心,且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舍棄傅凜這員幹將——


    這家夥根本就是個殺神啊!


    那顆玩笑似的演示火炮,將先前傅凜在闡述新式火炮優勢時留的半截話補充得淋漓盡致。


    從火炮的最高炸點到江麵上的戰艦之間,目測其射程遠超舊式銅炮十倍不止!


    最可怕的是那兩個圓乎乎小人兒的畫麵。


    那畫麵的出現,意味著這種新式火炮的落點無比精準,可以說是達成了指哪兒打哪兒的成效。


    且畫麵之清晰,也足以說明這種火炮的威力大到超出了眾人原本的想象。


    眾人心忖,就憑類似這樣一門炮,不消一盞茶功夫,就能使萬人大軍灰飛煙滅。


    這恐怖玩意兒沒長眼的,可不分對麵是外敵還是內賊——


    既對外可禦強敵外辱,對內自也是誰跳得高誰死得快啊!


    暗暗鬆了一口氣的延和帝偏頭看向左手側,雲淡風輕地笑問:“想是夜間江風寒意撲人,朕瞧著好幾位卿家都有些陡呢。”


    “多謝陛下關懷。”


    這群自她登基那年起就沒太將她放在眼裏的老狐狸們,第一次在她麵前誠摯地低下了頭。


    百年後編修的《雲氏大縉史》中,將延和十四年十月十六日夜的這次“漣滄江試炮”事件,定義為延和帝消解世家實權的首次大捷。


    在這一事件中,由少府鑄冶署司空傅凜督造的新式火炮初試鋒芒,極大地震懾了守舊世家勢力的囂張氣焰,使他們徹底認識到延和帝重開清明治世的決心與籌碼。


    ****


    這火炮演示,旁人看了作何感想葉鳳歌是不知道的,她隻知道自己的眼眶濕潤了,又想哭,又想笑。


    先前的畫麵,分明是她去年冬在桐山時隨手畫了揉成團子丟給他,被他撿去無比珍惜地裱起來,說要“代代傳家”的那幅。


    她轉過頭,淚目含笑看向傅凜。


    傅凜得意挑眉,以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淚意後,又以兩指捏了她的下巴將她的頭轉過去。


    “還有呢還有呢。”他的嗓音裏隱隱有雀躍邀功之意。


    隨著鑄冶署錄事的火令旗再度揮動,第二條火龍呼嘯騰空。


    這回炸出的畫麵並非出自葉鳳歌手筆,可那樸拙童趣的線條卻明顯與她的畫法如出一轍。


    還是方才的小小子與小姑娘,這回卻是雙雙麵向而立,側臉對著觀者。


    小小子雙手捧著一件東西,鄭重地遞到小姑娘麵前。


    畫麵消失的瞬間,葉鳳歌抬手捂住嘴,笑眸裏有大顆大顆淚珠滾落。


    她看得很清楚,小小子手裏捧著的,是一顆心。


    當年她端著一碗藥走近他,多年後,他便毫無保留地掏了心回報。


    這大約是傅五爺此生最虧的一筆買賣,裏裏外外賠了個精光,全叫她贏了去。


    一旁的傅凜忙不迭以掌替她拭淚。


    兩人對視半晌後,他俯身將臉湊在她耳畔,沉聲輕笑:“若夫人覺得感動,不如今夜試試第五卷?”


    葉鳳歌立刻不敢動了。


    她這位夫婿哪兒哪兒都好,就是太過“勇於嚐試”。


    第五卷?嘖,想想就嚇得她腰酸。


    第九十五章


    四月十七,早朝過後,延和帝留了臨川傅家家主傅宸與傅家實權人物傅雁回單獨敘話。


    一個時辰後,傅宸與傅雁回雙雙麵色慘青地出了內城,打馬直奔位於京西的傅司空私宅。


    之前在桐山那次,傅雁回被傅凜以少見的強硬懟了一通後再掃地出門,很是咽不下這口氣。


    當時傅凜讓閔肅將她趕出門後,她怒不可遏地就想教訓這個忤逆子,同時也不願他進京,便打算在他進京的途中做點手腳。


    哪知傅淳吃裏扒外,不知怎的竟說動了傅準與他們同行進京,可把傅雁回氣壞了。


    忌憚著有傅準同行,再加之傅雁回為了不讓傅凜接下聖諭進京,在宣旨官麵前說的一些話已形同欺君,傅家家主怕事情會鬧到下不了台,極為罕見地祭出家主令壓她,這才使她打消了念頭,沒有輕舉妄動。


    事後稍稍冷靜下來的傅雁回也曾擔憂過,怕延和帝會追究她欺君之事,心中難免惴惴。


    她與家主傅宸商量後,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若延和帝借著這“欺君”的由頭拿她和傅家開刀,傅家便隻能鋌而走險,徹底公開站到黎陽王雲衝那頭去。


    黎陽王雲衝便是延和帝的大皇兄,當年本是各大世家最為屬意的儲君人選。


    這些年黎陽王忍著一口氣韜光養晦,暗中與各大世家的勾連卻從未間斷,始終蟄伏在暗中等待時機,想要拿回自己曾錯失的一切。


    可自傅凜抵京後,延和帝一直沒有秋後算賬的跡象,這讓遠在臨川的傅雁回慢慢鬆下了繃起的那根心弦。


    畢竟“造反”這名頭並不好聽,不到逼不得已誰也不想走到那步。既延和帝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傅家便也領情,大家表麵上過得去就是了。


    哪知經過昨夜試炮後,從氣勢上徹底掌控局麵的延和帝今日頭一個要打下來祭旗的就是傅家,由頭自就是他們以為已經不了了之的那樁欺君之罪。


    傅雁回與傅宸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倉皇之下隻能求到傅凜麵前。


    兩人一路打馬趕往京西,離傅凜私宅還有三個街口時,被傅淳所轄的皇城司衛戍攔下。


    傅淳本人當然沒有親自出麵,這讓傅雁回和傅宸是有力氣沒處使。


    傅宸再三闡述了與傅凜的關係,姿態謙和地與對方交涉許久,才終於被放行。


    可放行之前,年輕的衛戍十夫長嚴肅地命二人交出所有隨身兵器,請他們離開傅司空宅邸後前往皇城司府衙取回,顯是怕他們對傅凜有攻擊行為。


    傅雁回這輩子沒受過這麽大的氣,慪得心口氣血翻湧。


    奈何眼下形勢對傅家極為不利,實在容不得她再生事端,這口氣她也就隻能咽下。


    ****


    這日趕上傅凜休沐,一大早迷迷瞪瞪起來陪葉鳳歌吃了早飯,將她與傅準送上馬車後,便又倒頭回去睡回籠覺。


    哪知才沉沉入夢,便被順子的敲門聲吵醒。


    順子知他起床氣大得很,片刻不敢猶豫,急匆匆稟道:“爺,傅家家主與傅將軍在門外求見。”


    傅雁回什麽性子誰不知道?她竟會客客氣氣等在門外,還用了“求見”這麽充滿尊敬的措辭!


    原本沉著困倦冷臉站在門口的傅凜倏地瞪大眼睛,抬頭看著窗外的天空,不可思議地喃喃道:“要下紅雨了?”


    在順子的協助下梳洗妥當後,傅凜隨意換了一身素簡銀袍。


    許是這位爺自小喜之夜後便一直過得頗為“滋潤”,此刻就隻一身素簡至極的銀袍,仍是遮不住通身那光華照人的俊俏。


    順子偷偷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地詢道:“爺,我是先去請他們在前廳奉茶嗎?”


    “不必,就在門口說。”傅凜冷冷淡淡地舉步就走。


    這是他和葉鳳歌的地盤,與傅家半點幹係也沒有,他希望在這裏頭的所有回憶都是美好。


    既他與傅雁回相看兩厭,無論她今日因何而來,他都絕不會準她踏進來半步。


    ****


    先才當街被皇城司衛戍攔下盤問半晌又收走了隨身武器,接著又被傅凜的人擋在門外,樁子似地杵在門口台階上幹等了近兩刻鍾,這對一慣驕橫的傅雁回來說無疑是巨大的羞辱。


    待到見傅凜一身簡素至極的銀袍就出來,傅雁回真是氣到目眥盡裂,胸腔都快炸開了。


    “即便你不認我這個母親,那至少我來者是客吧?你將人晾在門口這半晌,末了就這麽……”她咬牙指了指傅凜那簡單到過分的居家衣飾,在家主傅宸的暗示下強壓氣性,“堂堂傅司空竟連待客之道都不懂?”


    在大縉的風俗中,不拘世家寒門,但凡有客登門,主家都該換上正式些的衣衫以示歡迎。


    “不懂。我夫人說這樣穿好看,”傅凜淡淡掀起眼簾,不驚不詫地看了她一眼,“堂堂定北將軍,竟連‘客隨主便’的道理都不懂?”


    這一記“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讓傅雁回啞口無言。


    原本傅宸是想自己來求傅凜的,可傅雁回執意要跟,他這些年對這位堂姐是退讓慣的,這回便也由著她。卻沒想到她麵對自己這個兒子時,心緒波動會這樣大,明明有求於人還趾高氣昂,真不知是來求人還是來挑釁。


    頭大如鬥的傅宸趕忙將傅雁回攔到自己身後,近前道:“小五,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傅凜當然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想站在這大門口說話,不過傅凜不太想給這麵子:“畢竟我還姓傅,家主不必拘那麽些虛禮,就在這門口說吧。”


    士別三日,傅五公子也會學耍花腔了,明明是將人拒之門外,卻能將話說成“自家人不拘虛禮”,氣得人牙癢癢又似乎挑不出大毛病。


    好在傅凜這宅子並不臨街,又有府兵巡防,門前並無閑雜人等,倒也清靜。


    傅宸畢竟是傅家家主,知道輕重緩急,便不與他計較,直截了當說明了來意。


    “陛下追究欺君之罪?”傅凜以食指指尖揉著額心,懶洋洋隱了個嗬欠,語調緩慢,“那關我什麽事?我又沒告禦狀。”


    傅宸背在身後的手在傅雁回手上輕拍一記,阻止了她衝動叫囂的意圖。


    “這些年你母親對你確有諸多不是,我這家主在其間也沒盡心緩頰,你心中有氣自是應當,若你想出氣,待家中過了這道難關,任你要如何刁難,可好?”傅宸倒也不兜圈子,“今日陛下的意思是衝著整個傅家,畢竟你也在臨川傅家族譜上的。”


    傅凜自來是個恩怨極分明的。


    這些年傅家雖冷漠地將他扔在桐山,家主所掌的中饋上卻也未斷過他每月的錢銀米糧、吃穿用度,因此隻要傅雁回閉嘴,他對傅宸還能有點場麵上的和氣與耐心。


    “家主這意思,莫非陛下是要為著那欺君之罪株連臨川傅氏所有人?”他雖這麽問著,語氣卻並不認真。


    他很清楚延和帝打算對傅家做出什麽樣的處置。


    傅宸道:“倒沒這樣明說,但意思似乎就是這個意思了。”


    不過傅宸又不是傻的,延和帝再是想拔除世家勢力,也絕對不可能當真簡單粗暴到一家家滅門了事。


    昨夜漣滄江試炮,這位年輕帝王徹底亮明了隱藏許久的滿懷壯誌。既她是有心變革、成就中興之業的雄主,那她絕對不會想在史書上留下個殺人如麻的惡名。


    再者說,若她當真誅殺整個傅家,別的世家物傷其類之下,怕是立刻就要抱團反了。


    她今日若有似無地拋出“株連”這麽重的後果,說穿了就是在等傅家與她討價還價。


    “聽聞你自進京後頗得陛下信賴倚重,今日就是來請教,”傅宸將姿態放得足夠低了,“依你看,咱們該如何還這價才符合陛下心意?”


    傅凜懶得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很簡單。傅家自請裁撤府兵私兵,將目前的擁兵規模十去其九,再徹底放棄傅家對臨州官員任用的舉薦權。”


    臨川傅氏手上的兵力加起來幾乎有近五十萬之眾,又把持著官員入仕通途,這兩項便如傅家的尖牙與利爪,延和帝想要的無非就是將之拔除。


    隻要從傅家這裏撕開口子,之後再慢慢對別的世家分而化之、各個擊破,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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