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府衙後院張燈結彩,丘大人拉著百裏囂連連敬酒,連夏商與也被硬灌了幾杯。


    雁安寧是女眷,由丘夫人作陪,特意為她另置一席。


    丘夫人懷胎六月,肚腹隆起,麵上帶著即將為人母的溫婉笑意。


    她為雁安寧倒了杯果露,輕言細語道:“臨漳的酒太過辛辣,怕是不合雁姑娘的口味,這是用新鮮櫻桃熬製的果露,雁姑娘先嚐嚐,看喜不喜歡。”


    雁安寧舉杯輕啜一口:“甜中微酸,我很喜歡。”


    “喜歡就多喝些,”丘夫人朝鄰桌望了眼,見丘大人正忙著推杯換盞,不由輕笑,“我家夫君行止孟浪,叫大將軍和雁姑娘見笑了。”


    雁安寧搖搖頭:“丘大人一片赤誠,百裏……百裏將軍怎會介意。”


    丘夫人望著自家夫君,眼中閃過幾分複雜情緒,她回過頭,輕輕撫了撫隆起的肚子:“大將軍救了我的命。”


    雁安寧目光微凝,她今日在河邊聽百裏囂講過丘大人的往事,百裏囂救了雲川的百姓,這裏麵也包括丘大人夫婦,但聽丘夫人的口氣,她所說的救命似乎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丘夫人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腹,輕聲道:“壽兒走後,我隻想隨他而去,是夫君一直用湯藥吊著我的命,大夫說,若想讓我的身子好起來,就得讓我離開那個傷心之地。”


    她輕輕歎了口氣,眼中泛起淡淡的哀愁與慶幸:“大將軍對我夫君說,若想報答他,就來臨漳上任。我原以為我拖不過那個冬天,沒想到,來了臨漳以後,我的身子真的慢慢好了起來。”


    那些日子,丘大人一邊料理公務,一邊照顧妻子,一個月下來,丘夫人沒瘦,丘大人卻掉了十斤肉。


    丘夫人見夫君如此辛苦,心中的死誌竟也慢慢淡了。


    “夫君說,總有一日,會為我們的壽兒報仇,”丘夫人道,“我也想親眼看到那日到來。”


    她在臨漳休養了半年,身子慢慢恢複了康健。


    她與丘大人已到中年,本不指望再有子嗣,卻不想年前的時候,前來診脈的大夫告訴她,她又有了孩子。


    “雁姑娘,你相信輪回嗎?”丘夫人問。


    雁安寧看著她期盼的眼神,緩緩點了點頭:“雖然不曾見過,但這世上若有輪回,一定是件幸事。”


    丘夫人笑笑:“就在診脈的前一晚,我夢到了壽兒。他從外麵淘氣回來,沾了一身泥,推開院子的大門,撲到我懷裏,叫我娘親。”


    她眼中湧起一線淚光,低頭拭去,笑道:“第二日我就診出了身孕,我和夫君都很意外,我想,是我們的壽兒回來了,而這一切,全都多虧了大將軍。”


    若當初百裏囂沒讓丘大人來臨漳,這對夫婦就會在老家鬱鬱寡歡,直至家破人亡。


    雁安寧明白丘夫人的慶幸,她放下筷子,緩聲道:“我與丘大人雖是初見,卻聽百裏將軍提過他的為人,他是一個好丈夫,也是一位好父親。”


    丘夫人對她還以一笑:“一時激動,說了些不中聽的往事,還請雁姑娘莫怪。”


    雁安寧搖搖頭:“我也體會過失去親人的痛苦,不怕夫人笑話,我實在有些羨慕你。”


    有些傷痛可以用另一種形式慰藉,而更多的傷痛,卻永遠隻能成為遺憾。


    丘夫人聽她言辭懇切,麵上不禁微微動容。


    她舉箸為雁安寧布了一筷子菜,柔聲道:“其實,我知道那個夢隻是夢而已。”


    無論她對壽兒懷著多大的愧疚,她腹中的孩子都是另一個全新的生命。


    “可人有時候,總得允許做夢,不是嗎?”丘夫人望著雁安寧,溫柔一笑。


    她的年紀比雁安寧大了許多,此時的神情如同半個長輩,令雁安寧心頭一暖。


    她笑道:“對,隻要不總是沉溺夢中,活著的人就算輕狂一些也無妨。”


    鄰桌傳來哈哈大笑,丘大人不知聽百裏囂說到什麽,忘情地拍了拍桌子,叫了聲好。


    丘夫人無奈地看了夫君一眼,喚來廳中的小廝:“去把老爺的酒換下,給他添一壺果露。”


    說完,又朝雁安寧歉意地說道:“這三年,還是頭一回見他如此忘形。”


    雁安寧但笑不語。


    丘夫人放下往事,重新揀了個話題,對雁安寧道:“今日大將軍進府,我見他拿了些別致的花布,可是在古鹿族買的?”


    雁安寧點點頭,將入城裏遇見那位老婆婆的事對她說了一遍。


    丘夫人笑道:“古鹿族的織錦手藝非凡,布料雖不比絲綢輕盈,但上麵的花樣子卻是獨一無二,用來做些香袋、墊靠,或是掛毯,都是極好的。”


    雁安寧問:“古鹿族的織錦似乎從未在外麵見過?”


    丘夫人道:“他們族人不多,織成的花布先給自家用,剩下的才會拿來城中售賣。以往有外麵的行商過來收貨,卻因份量太少談不出好價錢,後來便不了了之。”


    雁安寧深思片刻:“聽說這裏有十七個部族,不知他們各有什麽長處?”


    丘夫人想了想:“我見過的不多,不過勢力最大的當數齊蠻族,其次便是丹朱部落,齊蠻族擅於冶鐵,丹朱部落以巫術著稱,實則出了不少巫醫,其餘像是巴聞、畢羅、翠鷹等等,或是采藥,或是漁獵,或是製蜜,更細致的我就說不清了,雁姑娘若有興趣,我替你問問我家夫君?”


    “有勞丘夫人。”雁安寧並未推辭。


    丘夫人笑道:“其實百裏將軍應當也知道不少。”


    “為何?”雁安寧問。


    丘夫人道:“我家夫君來臨漳第二年,便將周圍十七個部族全部拜訪了一遍,他將打聽到的消息集結成冊,送了一份到大將軍手中。”


    雁安寧朝百裏囂那桌望了眼:“難怪他對這裏的夷人如此熟悉。”


    從他們在鎮上遇到阿鬼與玉露,百裏囂便表現出不一樣的熟稔。


    他對他們的底細如數家珍,一點兒也不像隻來過幾次的人。


    雁安寧不得不佩服百裏囂看人的眼光,他親自挑選的這位丘大人,作為一名主事官員,遠比想象中幹得還要出色。


    也許夷人在整個西南算不得多麽起眼,但他們祖祖輩輩生存在這一帶,西南軍不可能永遠和他們毫無瓜葛。


    丘大人必是想到了這點,才會特意寫出那份冊子,送給百裏囂過目。


    雁安寧不清楚百裏囂拿到這份冊子以後作何打算,但她相信,他並未輕視丘大人的努力,否則他不可能將夷人的情況牢記於心。


    如今平陽聯軍已然打上齊蠻族的主意,西南軍與夷人的交涉勢在必行。


    今日在城外,雁安寧聽到百裏囂與夏商與的那番交談,心裏不免生出一些念頭,隻是當時時機不對,她並未插話。


    而此時,她與丘夫人說起臨漳一帶的情形,腦海中那些念頭一湧而上,變得越發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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