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穀中,一汪湖水清平如鏡。


    裘圖取下頭盔,彎下腰,將臉猛地紮入水中。


    他在水裏憋了許久,直到胸腔快要沒氣,才驀地抬起頭。


    他抹了把臉上的水珠,深吸口氣,轉頭看向草地上東倒西歪的士兵。


    他們從昨日兵敗後一路南逃,整整一日一夜未曾合眼。


    起初是為了逃離泛濫的洪水,後來是為了躲避西南軍的追擊。


    古語道:窮寇莫追。百裏囂卻不守常規,帶著兵馬渡過漳水,一路圍追堵截,將平陽聯軍的殘兵趕得四下逃竄。


    裘圖直到昨夜才收攏不到一千人的手下,其餘人跟著各自將領,紛紛逃往他處。


    裘圖路上聽到消息,南陽的軍隊跑得最快,那些南陽將領壓根不顧後平將士的死活,帶著自己的隊伍早早逃往南陽的方向。


    裘圖心頭暴怒,卻無計可施。


    他望著水中倒映的麵容,摸了摸臉上的傷疤。


    他在水裏洗淨雙手,忽然揚聲大笑。


    洪亮的笑聲引來眾人側目。


    將士們麵麵相覷,不知這位主帥得了什麽失心瘋。


    另有幾名士兵無暇關注這頭,他們的馬匹躺在地上,四蹄抽搐,嘴裏吐著白沫,眼看隻有出氣卻無進氣。


    這些士兵長期與馬為伍,見狀又急又怕。


    急的是,這些馬兒長途奔勞,已到強弩之末,怕是救不回了。


    怕的是,跟隨裘圖的這些人都是騎兵,而他們失去坐騎,成了隊伍的拖累,很可能會被無情拋棄。


    想到這兒,一名年輕士兵忍不住抬手抹淚。


    “啪”的一聲,一記耳光抽在他臉上。


    “哭什麽?”裘圖冷冷盯著他,“我還沒敗,你哭喪給誰看?”


    年輕士兵駭然道:“大將軍,我不是……我隻是心疼我的馬……”


    裘圖的目光轉向倒在地上的馬兒。


    他突然抽出年輕士兵腰間的刀,將他一腳踹開。


    刀光閃動,馬兒發出一聲長長的悲鳴,肚子上破開一個血洞。


    裘圖抽回刀,反手向馬頭斬去。


    “大將軍!”年輕士兵爬起來,撲過去抱住他:“大將軍冷靜!那是我們的戰馬!”


    “戰馬?”裘圖冷漠地抽動嘴角,“我過去打仗,人要餓死的時候照樣殺馬裹腹,別說馬,就連人,也不是不能吃。”


    士兵撞上他冰冷的視線,心裏升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鬆開抱住他的手。


    裘圖一肘撞開他,舉起染血的刀,眼中映出一片腥紅。


    他用刀指了指周圍一圈士兵,語氣森寒:“我們的援軍很快就到,你們都給我打起精神,別讓西南軍鑽了空子。”


    聽到有援軍,士兵們的神情終於變了。


    他們臉上不再隻有麻木,眼中漸漸升起一線希望。


    “檢查你們的馬匹,”裘圖道,“走不了的通通殺掉,絕不許留給西南軍。”


    士兵們聞言,趕緊從地上爬起來,將自己的馬兒牽得遠遠的,唯恐被裘圖瞧出哪裏不對勁,動手殺掉他們的坐騎。


    唯有那名馬兒被殺的年輕士兵蹲在地上,看著血泊中抽搐的馬兒,抱著腦袋一言不發。


    另幾名士兵與他處境相似,他們的馬兒累倒在地,隨時可能咽氣。


    有人抱住馬頸,無助地低喃,似想鼓勵馬兒重新站起,有人跑去湖邊用頭盔舀水,想讓馬兒盡快恢複體力。


    裘圖沒管他們,他冰冷地下令:“休息一個時辰,未時整,準時出發。”


    士兵們低應了聲,有人看著失去馬匹的同伴,有心安慰,嘴唇動了動,終是沒有出聲。


    戰爭就是這麽殘酷,活下來的人隻能先管好自己,至於旁人,各有各命,管不了這麽多。


    裘圖走到一棵樹下,叫來一名熟識的偏將:“讓他們省下幹糧,所有人隻許吃馬肉。”


    偏將略微遲疑:“可這附近沒有人煙,生火容易暴露我們的位置。”


    “誰叫你生火了?”裘圖背靠樹幹坐下,“讓他們生吃。”


    偏將咽了咽幹澀的喉嚨:“生吃馬肉?”


    裘圖兩眼半睜半閉,斜瞄向他:“不行?”


    偏將喉間咕咚一聲,收起為難的神情:“不是,我的意思是,咱們有八百多人,快死的馬才幾匹,恐怕不夠吃。”


    “一人一口,”裘圖道,“馬肉用來填肚子,不是讓你們吃飽。”


    “是。”偏將低下頭,躊躇了一下,又問,“大將軍您呢?”


    “我也一樣。”裘圖閉上眼,“盯著那些人,別讓他們生事。”


    “明白。”


    半個時辰後,湖邊飄揚著一股濃烈的血腥氣。


    濃稠的鮮血染紅了綠色的草莖,滲入土裏。


    幾名失去馬匹的士兵呆坐在一旁,目光空洞地看著地上所剩無幾的馬兒骨架。


    有人實在看不下眼,遞過去幾塊馬肉。


    “它們也算死得其所,趕緊拿著吃,吃飽了才好上路。”


    “上路?”一名士兵茫然抬眼,“上活路,還是上死路?”


    “瞎說什麽?當然是活路。你沒聽見嗎?大將軍說了,援軍很快就到。”


    “我們沒了馬,哪裏跟得上隊伍。”另一名士兵淒涼地笑笑,“難道你肯搭著我跑?”


    遞馬肉的士兵麵色一僵。


    “吃不吃隨你們,”他將馬肉放在地上,“要我說,做個飽死鬼,總比做餓死鬼強。”


    眼見那人走開,一隻手伸過來,撿起地上的肉塊。


    那是被裘圖親手斬殺馬匹的那名年輕士兵,他抓著血淋淋的馬肉,一言不發往嘴裏塞。


    鮮血沿著他嘴角淌下,他用手背擦了擦,塗得滿臉血紅。


    “大將軍,”偏將捧著馬肉來到裘圖身前,“這塊肉是背上切下來的,最嫩,您勉強嚐嚐。”


    裘圖睜開眼,看著那塊馬肉,目色深沉:“上一回生吃馬肉還是十年前,沒想到,今天又讓我嚐到這樣的滋味。”


    他抓起馬肉,放在鼻端嗅了嗅,強烈的腥氣令他微眯雙眼,他冷冷道:“等我與援軍會合,定要抓到百裏囂,嚐嚐他的血肉。”


    話音剛落,一道風聲突然襲來。


    裘圖朝旁一滾,一塊大石砸在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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