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長空是疼醒的。


    他背上有一處傷,遲遲沒能處理,此時疼得鑽心,仿佛有人拿刀在刮他的骨頭。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趴在榻上,眼角的視野裏似有人影晃動。


    他轉動腦袋,想看清當下的處境,傷處又是一陣劇痛,令他不自覺地悶哼出聲。


    “我哥醒了,”他聽見雁安寧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急切,“快,麻沸散!”


    雁長空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見一隻碗遞到他麵前。


    碗裏的藥汁散發著濃烈的酒氣與苦味。


    “哥,快喝。”雁安寧蹲在榻前,將碗湊到雁長空嘴邊。


    雁長空的腦子清醒了些,他大約猜到自己已被送到雁家軍,軍醫正在給他治傷。


    他信任地將雁安寧喂來的藥汁喝了下去。


    不一會兒,他神思困頓,昏睡過去。


    雁安寧如釋重負,閉了閉眼,看向軍醫:“繼續吧。”


    軍醫點點頭,拿起小刀,將雁長空背上的腐肉一點點刮去。


    這道傷橫貫脊背,深可見骨,處理起來十分不易。


    雁安寧坐在榻旁,額頭滿是細汗。


    她盯著兄長不時抽搐的身體,目光落在軍醫遊動的刀尖上,半點不敢輕離。


    不知過了多久,軍醫拿起繃帶,將雁長空的傷口包紮上,雁安寧才暗自鬆了口氣。


    雁長空身上的傷多得嚇人,有幾處傷到筋骨,眼下雖不致命,對他日後多少有些影響。


    雁安寧聽到軍醫的說法,麵色冷靜。


    隻要人活著就比什麽都強。


    當雁長空再次醒來時,就見他妹妹蹲在靠近大帳門口的地方,守著一隻小火爐,托著下巴發呆。


    火爐上坐著一隻陶罐,裏麵不知燉著什麽,整個大帳彌漫著又苦又甜的味道。


    雁長空動了動,隻覺全身上下似被綁住,連翻身都難。


    雁安寧聽到榻上的動靜,扭頭望了過來。


    她放下扇火的扇子,起身走到榻旁,蹲下身:“哥,你醒了?”


    她的語氣帶著幾分小心,雁長空敏銳地察覺到這點,微微側首,試圖看清她的神情。


    雁安寧慢慢道:“你的左手和右腿還能動嗎?”


    雁長空下意識動了動左手,卻發現左臂毫無知覺,不隻左臂,他的腿根以下形同麻木,竟然完全無法移動。


    雁長空看向妹妹:“怎麽回事?”


    雁安寧深吸一口氣,嚴肅地看著他:“如果……你傷得很重,左手和右腿都不能再用了……哥,你打算怎麽辦?”


    她的語氣又輕又沉,像是努力壓抑著喉間的哽咽,說起話來磕磕絆絆,目光更是帶著一絲沉痛。


    雁長空愣了下。


    他知道自己的傷很重,但……左手和右腿都不能再用了?


    他趴在榻上,眼角餘光掃向自己的身體。


    沉默在大帳中蔓延。


    雁長空不是沒見過斷胳膊斷腿的將士,但當這種事情落到自己身上,他腦中仍是一片空白。


    沒有左手,還有右手。


    可腿不能動,又如何騎馬征戰?


    他安靜了許久,像是勸慰妹妹,又像是勸慰自己,開口道:“人活著,總有辦法。”


    話雖如此,心裏卻空落落的。


    “你……先不要告訴明月。”他收回視線,望著眼前的枕頭,對雁安寧道,“等過一陣子,咱們回梁州再說。”


    雁安寧低低應了聲,像是怕他看見眼淚,抬手在臉頰擦了擦,起身快步走開。


    “我煮了藥粥,”雁安寧揭開爐上的陶罐蓋子,用長柄竹勺在裏麵攪了攪,“你現在不能進葷腥,隻能先委屈幾日。”


    雁長空見妹妹獨自在帳中忙碌,問道:“其他人呢?你剛從山裏出來,怎不好好歇著?”


    雁安寧的頭發仍未全幹,衣上的泥點清晰可見,顯然從回來到現在就沒歇過。


    雁安寧道:“你是我哥,我不照顧你,誰來照顧你?”


    雁長空心中一暖。


    自從聽到自己的傷勢,他看似鎮靜,心裏卻亂作一團。


    唯一還算安慰的是,他不是兩手兩腿俱廢,他的右手和左腿還能用。


    但這僅僅是自我安慰罷了。


    他隻是不想讓妹妹難過,才故作鎮定。


    眼下,看著雁安寧為了照顧他,忙得腳不沾地,雁長空不禁覺得,自己這個做哥哥的太沒用。


    “安寧,你放心,”他出聲道,“就算成了殘廢,我也不會讓你們受委屈。”


    雁安寧身形一頓,沒有回頭。


    “我隻要你活著。”她低聲道。


    雁長空靜了靜:“我的腿還在嗎?”


    他身子不能動,勉強能看見自己的左臂,卻看不到腿上的狀況。


    他無法想象自己的身體有殘缺,但身為將領,他必須盡快接受這個現實。


    雁安寧朝他看了眼,微不可見點點頭。


    雁長空勉強露出一絲笑容:“至少看上去不是殘廢。”


    他這麽一說,雁安寧卻像要哭的樣子,一雙眼睛淚汪汪的,望著他一言不發。


    雁長空見她眼淚要掉不掉,卻又強忍著不肯哭出來,不由心生愧疚。


    “行了,”他坦然道,“從我頭一回跟爹爹上戰場,我就知道,我隨時可能掉腦袋,眼下不過是廢了隻手和腿,這不算什麽。”


    雁安寧吸吸鼻子:“你別裝了,我知道你在意。”


    雁長空默了片刻:“誰能不在意。”


    他頓了頓,又道:“但就像你說的,我還活著。”


    他在跳崖時,早已做好粉身碎骨的準備,如今能活著見到家人,還有什麽可抱怨。


    “你讓我再難過一陣就好。”他輕聲道。


    雁安寧“嗯”了聲,不再說話。


    她用棉布包住陶罐的把手,將陶罐從火上拿開。


    她舀了一碗粥,放在一旁略涼了會兒,端到雁長空麵前。


    她將一個軟枕放到雁長空胸口下方,將他上半身墊高,這才在榻前坐下。


    “你背上的傷也很重,現在還不能起身。”她舀了一勺粥,“我喂你。”


    雁長空見她細致妥帖地照顧自己,笑道:“這回不是麻沸散了?”


    他還記得她之前灌他麻沸散的時候,又快又急,簡直恨不能將整隻碗塞他嘴裏。


    雁安寧嘴角一抽:“那不是怕你疼嗎?”


    雁長空輕歎口氣:“沒想到我還有讓你照顧的一天。”


    “知道就好,”雁安寧道,“記得謝我。”


    雁長空失笑:“你這性子,半點也不肯吃虧。”


    他吃下一口粥,目光掃向帳外:“外麵戰事如何?”


    雁安寧見他已有心思打聽戰事,心頭一鬆。


    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羹匙上的熱氣,應道:“你進山後,老姚他們被新來的青州軍困在饅頭山,如今已經突圍,老穆率兵趕到,兩邊會合,正在與青州軍交戰。”


    雁長空聽她三言兩語說清眼下的狀況,略微放了心。


    “百裏囂呢?”他想起自己兩次醒來都沒見過那人,不禁好奇。


    雁安寧將藥粥喂他嘴裏,慢慢道:“他閑不住,幫忙去了。”


    雁長空一怔,隨即輕哼了聲:“倒是挺會討好。”


    話音未落,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老穆掀簾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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