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擔心我和你爭?”雁長空冷冷道。


    他的目光如刀鋒,劃過百裏囂的麵孔。


    他們此時不是兩個談及婚嫁的親家,而是兩股勢力的最高統帥。


    偏偏這兩人又同樣年輕。


    一將功成萬骨枯,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


    像他們這樣的人,本該馳騁沙場,為自己打一個天下。


    雁長空毫不留情地質問:“你想吃掉大衍?”


    “現在還沒這個打算。”百裏囂道,“但大衍未來的局勢,相信兄長比我看得更清。”


    他望著火盆裏飄動的火苗,眼中映著點點金芒。


    “東邊死了個晉王,西邊還有個留王,北邊青州軍的勢力仍在,哪怕沒了蘭嘯天和史一誌,他們原來的部下也不會善罷甘休。”百裏囂慢慢道,“權勢動人心,大衍的皇帝能在那位子上坐多久,無人能知。”


    他看向雁長空,語氣意味深長:“兄長想要的東西我不會動,可若兄長不想要,我不會留給旁人。”


    雁長空的瞳孔猛地一縮。


    百裏囂回答了他的疑問,且不論他的答案是否出自真心,但他同時也向他拋出了一個難題。


    這個難題同樣如一把刀,直剖他的內心。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倘若這地界當真四分五裂,他還能坐得住嗎?


    雁長空陷入沉思。


    寂靜伴著夜裏的風,四下蔓延。


    他與百裏囂各坐一側,兩人身份相似,境遇不同,他們無法對對方感同身受,但又不可避免地,因為雁安寧,有了幾分惺惺相惜。


    無論立場如何,他們都是雁安寧的親人,若非如此,百裏囂不會關心雁家軍的未來,雁長空也不會問出那麽尖銳的問題。


    晚風送來斷續的呻吟,來自木樁上的蘭嘯天。


    他早已昏了過去,即使如此,仍然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哀鳴。


    他腳邊的碎肉和血跡已經收拾過,可他身上的血腥仍然招來不少蚊蠅。


    雁長空望著蘭嘯天血肉模糊的身影,忽然有些意興闌珊。


    耳邊響起腳步聲,雁安寧折返回來。


    她看見兩人,未露出絲毫驚訝,探頭往籃子裏瞧了眼,見裏麵裝滿折好的元寶,讚了聲:“你倆真懂事。”


    百裏囂笑出聲,抽出身下的矮凳遞過去:“你讓人拿的酒在我這兒。”


    “我知道。”雁安寧轉向雁長空,“哥,可以燒紙了嗎?”


    “可以。”雁長空應了聲。


    他看著自己的妹妹,語氣溫和:“有酒無菜,我想拿蘭嘯天的人頭祭奠,你意下如何?”


    雁安寧迎著他的視線,沒有問為什麽。


    她嘴邊泛起一抹柔和笑意,輕輕點了點頭:“好。”


    雁長空起身。


    他正要吩咐親兵去拿刀,就見百裏囂向他遞了把刀來。


    “西南齊蠻族最擅冶鐵,”百裏囂道,“這是他們送我的腰刀,兄長不妨一試。”


    雁長空接刀在手,掂了掂:“是把好刀。”


    雁安寧站在左側扶他一把:“哥,我陪你去。”


    “小心濺你一身血。”雁長空道。


    雁安寧不以為意地笑笑:“濺了血,洗掉就是。”


    雁長空握緊刀柄,忽而展眉:“你說得對,咱們雁家的孩子可不會怕血。”


    雁安寧托住他的胳膊:“別人的血我不怕,你得小心別把傷口迸開,軍醫忙了一整天,你總該讓人歇歇。”


    雁長空輕聲一笑:“砍個頭而已,還費不了多大勁。”


    他與雁安寧來到蘭嘯天跟前。


    綁在木樁上的人像是被他倆驚醒,低垂的頭顱動了動,慢慢抬起臉來。


    那張臉比受刑前更加蒼老了幾分,仿佛被鬼吸幹了精血,枯瘦中透著死氣。


    蘭嘯天被卸了下巴,口不能言,從喉嚨裏發出微弱的呼哧聲響,聽上去像在求饒。


    他茫然地側著頭,身體因恐懼而緊張地顫抖。


    他雖目不能視,但受刑的痛苦已深入骨髓。


    他再沒了不可一世的氣焰,更沒有視死如歸的慷慨,此時的他,比他身上的蚊蠅更加脆弱。


    雁安寧看他一眼,鬆開雁長空的胳膊。


    “他這樣子,就算被爹看見,也不會覺得有趣,”她往旁讓開兩步,“哥,動手吧。”


    刀光在暗夜中劃出一絲冷芒,如流星一閃即逝。


    一顆醜陋的頭顱連同一截木樁掉到地上。


    那顆頭滾了滾,滾到雁安寧腳邊。


    雁安寧正要撿起它,伸出的手被人“啪”地一拍。


    “這種髒東西,你碰它做什麽?”雁長空攔住她,“去叫他來。”


    雁安寧怔了怔,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


    “百裏囂,”她朝火盆那邊喊道,“過來幫忙。”


    不一會兒,香爐邊多了一杯酒,一顆人頭。


    火盆裏烈焰熊熊,三人扔入的紙錢與元寶在火光中化為灰燼。


    雁安寧提起籃子,將籃底最後幾隻元寶倒了進去。


    她拍拍籃底,唉聲歎氣:“還是買少了。”


    她放下籃子,雙手合十,朝火盆恭敬地拜了拜,嘴裏念道:“爹,你省著點兒花,等咱們回了梁州,再給你多燒些。”


    雁長空好笑地搖搖頭,默然片刻,看向百裏囂。


    “你這趟和我們去梁州嗎?”他不怎麽情願地問道。


    百裏囂挑眉,心知這位大舅子終於鬆了口,嘴角一揚,應道:“自然。”


    雁長空見他答得理所當然,隻覺胸口又堵了堵。


    “安寧,”他喚道,“扶我進帳。”


    雁安寧爽快應了聲,對百裏囂道:“你還有傷,早點兒去歇著吧。”


    話音未落,就聽她家兄長咳了兩聲。


    雁安寧轉頭,見雁長空捂著胸口,一副重傷虛弱的模樣,趕緊扶住他,數落道:“都說了你傷得不輕,還出來逞能,這下好了吧,是不是傷口又裂開了?我馬上叫人給你看看。”


    她說著就要讓親兵去找軍醫。


    雁長空被妹妹當著準妹夫的麵念叨了一通,說不出到底是舒坦還是難受。


    他決定不再受此折磨,揮開雁安寧的手:“行了,我沒事,你們都回去吧。”


    他把人打發走,見雁安寧與百裏囂本是一前一後,走著走著就變成並肩而行,月光將兩人的身影拉長,影子交疊在一起,更顯得親密無間。


    他默默按了按額角,站在帳前,望著天上的明月,忽覺有些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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