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想怎麽辦?”


    第79章 柒拾玖章


    “老人家想怎麽辦?”


    一片喧鬧中, 宋巔抬手示意老人起身坐下。


    這是家事, 道德良心是無法用刑具挽回,如此,老人要求兩個兒子把當初分家的四十兩碎銀子吐出來,她自己照顧老頭子, 讓老大一家空出房子,這便就行了。


    宋巔讓德通去辦,又通知當地府官, 對於孤寡老人, 進行定期照顧,勒令兩個兒子每月拿出一兩銀子供奉父母,扔牢裏去長長見識再出來。


    他覺得,可以明日上朝說說這事,子不孝, 不欲養, 該如何,不能讓這些老人家活不下去,可以設立固定的每月俸祿,按照條件發放。


    這麵發生的事端,林皎不知道, 她的全部心神都被溫淮所占據,驅之不散,那是少年時候的一場美夢,她第一個愛慕的男子, 風度翩翩的儒雅霖秀,會嫉妒全非,會心跳加速,會等待期盼,會欣賞追逐,會不顧一切。


    她遺忘的過去被無情翻出,惡意的嘲笑著她,你不再是那個任性膽大的小姑娘,在你第一次為了饑餓而低下頭顱的時候,便失去了驕傲,即使現在破繭重出,仍舊傷痕累累。


    她錯過了他,就是一生。


    宋巔回來,首先問吳媽媽林皎情況如何,得知恭親王嫡女來過,心中不悅,不過是傍上了潛龍,就這麽迫不及待的宣揚?


    林皎這雙眸子,一哭過就特別發亮,尤其脆弱弱的望向你時,“你回來了?”


    男人心底莫名的咯噔一聲,不知是何緣故,總覺得她變得疏離飄渺,如蒙層白紗,下意識腳步加快,矮身問她,“怎麽了?”


    這個男人,與溫淮相比,真是完全不同,霸道又獨行,但愛意,都一樣的深沉。


    “沒什麽,不過就是想師傅了。”她撒謊了,沒辦法說出口,什麽都,沒辦法改變的,她死後,會不會下地獄?


    宋巔最為討厭就是她這窩囊的性子,遇到不如意的事,隻會自己縮進殼裏,暗暗療傷,怎麽都學不會拔出大刀砍回去,即使胡亂的發頓脾氣,也好過沉默。


    裝作沒事,照顧別人的想法,不給別人惹麻煩,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這已經刻到了她的骨子裏,任何一個曾經被奴役的人,都會放棄自己的思想,尤其,林皎是真的很認真,為了什麽不清楚,但,她不能被別人說一句不行,你這兒幹的不好啊,你那怎麽做的不對啊,各種外界的聲音,她在乎,即使現在,投靠了個能耐爹,她還是個軟和性子。


    高大的男人站起,神色有一瞬的裂縫,片刻從書架上抽本話冊,坐於一側,衝她招手,“來,你不是喜歡嗎?我給你講。”


    林皎眼睛酸酸,軟軟的依偎過去,兩人身影相疊,心觸生花。


    話冊大多是窮困書生為了生計寫的,都是些奇聞異事,涵蓋著男女之情,頗為風趣,如今當屬這一本最為暢銷。


    元晉年間,有一位自稱是降妖除魔的天機法師,他修德從與南安山,十八歲下山曆練,走遍多個村莊都沒發現異常,路上遇到幾位道友,紛紛說,再往北走,有個龍灣潭中有怪物神出鬼沒,不知是何物惹的邪祟,他自告奮勇,拎著一袋子黃符不分晝夜趕路,終於在月圓之夜到達龍灣潭,向周邊的村民詢問,是否傷及過無辜性命,他們皆害怕的說,已經有好幾個小孩子偷著去玩耍,結果被嚇的掉進河裏,回來便都說裏頭有可怕的巨大魔獸,後來村子的人漸漸知道,都不許自家孩子再去,到底是什麽,他們也不清楚。


    天機法師年輕氣盛,當時便做下諾言,必定捉住那怪獸,讓大家放心。


    夏季的龍灣潭,淋淋波光,皎潔如月,天機法師在案邊等了幾日,也沒見著有東西,隻以為是自己陽氣過盛,對方不敢靠近,索性看著景色美好逸致,便取了木頭搭個簡易的房子,脫去道袍,上身光裸,大開大合的忙活起來,沒注意身後水潭中有個貌美女子露出傾城麵容,隻一瞥,便浮水而下,不見其蹤。


    幾日虛度,木屋建成,法師每日除了學道外,其餘時間都盯著平靜的水麵悟性。


    道家亦講究個無性無為,身幹體淨方為人之大道。


    終於,在有天夜裏,潭水中傳來聲音,原來是附近的小孩兒,還是沒聽父母的話,蹲著玩會沙子累了,想起來回去,腿麻的一下子栽倒水裏,天機法師出來時,正巧見著這壯觀的一幕,湖水中騰起一條黑色帶著倒刺的魚尾,啪的呼煽下水麵,小孩便被浪潮推至岸上,驚慌的大叫著怪物,然後跑遠。


    他立在原地久久,才平複下來心情,這是真的,他真的能抓到妖怪了,師傅說過,以他的技藝定能名揚四海。


    卻不記得,師傅還有下句話,為善教之,為惡除之,以暴製惡。


    便是說,妖怪邪道分善惡,善可引其入道,惡則消滅鏟除。


    法師知道,這些黃符桃木劍派不上用場,人類難以深入水底,何況他還不會水,得用手段把它引上來,然後脫離了水的怪物,該會渴死吧。


    他靜坐整整一夜,想出一法,便是用食物,早起去村子裏買了一斤活魚和小蝦,回去放到岸邊,想想,大喊,“喂,喂,兄弟,我是好人,為了感謝你,給你買的魚蝦,快來吃吧。”


    誰料,晌午太熱,魚蝦很快就臭氣熏天,他受不得,隨手扔了,回去換套衣裳,又去村裏,這回還是魚,隻不過,是館子裏用大鐵鍋燉出來的紅燒魚,若那怪物不吃,他正好餓著肚子嘛。


    圓月當空,潭水冰涼,久不見動靜,他又喊累了,直接自己端起酒壺,一口一口慢慢吃盡,看樣子,明天還得換個法子。


    天機法師在是個很較真的男人,他有股毅力,是身處俗世的凡人所沒有的,夏日裏準備酒菜,高聲大喊,秋天裏準備紅薯,鏗鏘陣陣,冬季裏準備灶糖,對著冰麵自言自語,周而複始,一晃五年,他褪去了青澀,成長為了壯年男子,平日裏穿上一襲道袍,仙風道骨,惹得村莊的小姑娘都暗戀不已,但他卻不開竅,還是經常買些小吃,妄圖騙出那尾怪物,好讓他能成就一番事業。


    恰巧今日見著一玉笛,管體翠綠,音質通透,順手買回,回到木屋後,在岸邊擺上各種吃食,他已經養成了習慣,每天都對著平靜的潭水說話聊天,涼風習習,他左手持玉笛,貼近唇邊,從丹田提氣吹奏起來,一曲雅致的溪水小調,悠悠揚揚,時而渾厚,時而高亢。


    即使潭水深千尺,也能清晰入耳,沉醉其中。


    水麵終於出現輕微的晃動,一身道袍的天機法師眼中精光大盛,這等醜物竟能聽懂樂聲?


    隨後一年裏,他日夜吹奏,每天水麵都會有波動,且一次比一次的浪花大,他覺得差不多了,便在盛夏的這天晚上,隻幹站著,沒有拿笛子,時間緩緩過去,那怪物估計等了很久,終於不耐煩的一記大浪朝著他撲過來,直接卷進潭中。


    潭水幽藍神秘,他不會水,如個旱鴨子瞎撲騰,眼睛睜不開,隻感覺一股巨力將他推上,然後便劫後餘生一般,坐著喘息,心底暗恨,等著抓了它,非扒了那層刺皮。


    “你為什麽不吹了?”


    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絲毫不溫柔婉轉,反而寒涼如冰霜。


    他定眸朝水麵上看去,果然,水中浸泡著個女子,月光灑下,她的麵容清晰的倒映在天機法師的雙眼中。


    該怎麽形容呢,就是美,美的像天上下凡的月宮仙子,無法用語言描繪,還帶著股強大的壓製氣息,他隻知道自己的軀體已經震撼不已,無法開口。


    女子見他傻愣,留下句話,紮下水遊走了。


    “明日繼續吹。”


    天機法師一天沒有出屋,即使麵孔長的這麽漂亮,但,那時黑色帶刺的魚尾那般醜陋,絲毫吻合不了,這是個什麽怪物呢?


    天氣暗沉,天機法師預測要下雨了,待會兒就會聽不清笛聲,提前拿出吹了一會兒,見她緩慢的遊過來,用手托著下巴聽,男人頭次看清了她的身體,從肩膀往下都是黑色的帶尖刺的鱗片,隻有一張臉是人類的模樣,他試圖鎮定,然而無效,因為太可怖。


    女子不管他這套,聽見停了,一個浪翻過來,男人踉蹌著退後站穩,道袍緊貼身體。


    “明天繼續吹。”


    第二天,果然下了陣急雨,隨後風平浪靜,天機法師下定決心,把鋒利的匕首揣到懷中,一旦她靠近,就紮下去。


    女子如約而至,卻沒近前,在遠處徘徊,看樣子真的很喜歡他的曲子,一直遊來遊去,後來,竟然整個身子都跳躍起來,他震驚的再次啞聲,他看到了什麽,女子的頭部,但身體是個魚的形狀,如鰻蛇形狀,還有那個擺尾,黑凜凜的像有尖嘴利牙。


    女子再次不悅,卻沒擊過來浪,還是那句話。


    “明天繼續吹。”


    第80章 第捌拾章


    “明天繼續吹。”


    在接下來的每天, 女子都會留下這句話, 然後暢快的遊幾圈,再潛到深水下。


    天機法師一直沒尋到機會,他根本沒辦法接近她,而且同她說話也不搭茬, 就讓吹笛子,無奈之下,隻能這麽僵持, 一直到了冬季, 潭水即將冰凍,女子有一日心血來潮,嘲笑他,“你們真懦弱,連水都怕, 我要冬眠了, 你繼續吹,我能聽見。”


    他覺得自己在幹一件出力不討好的蠢事,無奈攤手,“我要回南安山,不吹笛子了。”


    以自己的實力來講, 絕對是難以消滅她的,何況,他突然覺得,她也沒什麽錯, 還是不浪費時間,去別處看看。


    女子卻不高興,寬尾亂擺,不悅道,“不行,每天晚上都要吹。”


    天機法師同樣不悅,他又不是她的奴隸,憑什麽?


    神情微冷,“就是告訴你罷了,”


    深秋冰涼的潭水翻滾過來,他下意識後退,仍被澆濕了道袍,徹底冷下臉,哼了聲,便回木屋,沒有再出來。


    女子噗通躍出,爬到岸邊,看著緊閉的門,美麗的臉龐上一片茫然,索性有玩了會兒,沉入水底。


    如此,又過一冬。


    天機法師出外雲遊四海,積德行善,卻在一次意外中,傷了眼睛,成個盲瞎子,兩眼看不見,隻能靠聽,他日夜消沉自閉,處於黑暗之中,師兄弟都來安慰他,送給他一支白竹笛,他想起了,那個寒潭,和喜歡聽曲子的魚。


    讓兩個師兄弟給他送到木屋處,便讓他們回了,他在這生活了許多年,大概都有印象,憑借著記憶,晾曬被褥,熟悉周邊,唯有吃食一事上,頗有為難,幾個師兄弟一合計,便給村裏的老大娘些銀錢,每天送飯過來。


    夜幕繁星,草木香氣環繞,天機法師像是瞬間參悟,他感受到許多以往忽略的,但卻美好頑強的存在。


    竹笛比較珍貴,他經曆大悲,曲調難免傷情,婉婉安淒,如泣如訴,潭中一聲巨響,仍舊是那個有著女子麵容的黑色大魚,隻不過,她的身軀更加長了,比之以往長了一倍有餘。


    隻不過,換下道袍的男子再也看不到了。


    “你回來了?”顯然女子是特別高興的,語調興奮難擋。


    男子持笛的左手放下,離開唇邊,回答,“是啊,你還好嗎?”


    水聲嘩啦,女子近前,看著他空洞的雙眼,疑惑,“你怎麽了?”


    “嗯,丟了樣東西。”天機法師已近四十,早沒了年輕的氣盛,隨著歲月慢慢沉澱下來的平靜顯露無疑。


    “哦,你會一直吹嗎?”女子不懂,她隻知道,她喜歡聽他吹笛子,她已經等了好久。


    天機法師麵對著她的方向點頭,“嗯,會。”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循環交替,天機法師沒有日夜之分,閑暇就站在湖邊吹奏,與女子聊天,他的麵龐漸漸爬上淺轍皺紋,直到深壑。


    女子的容顏卻從未變過,她孤寂千年,修得一世陪伴,終有那日,男子安詳死去,手中緊攥竹笛。


    村子裏有則傳言,龍灣譚中那怪物再次興風作浪,把岸上的木屋連同天機法師一同卷進漩渦中,方圓十裏,再無活物。


    林皎聽的入神,這種清淺的如同白水一般的感情,需要堅持不懈的動力,才能到達,稍有瞬間的遲疑,就會土崩瓦解,難以再續。


    “怎的,停了?”


    水潤的眸光在他身上停留,疑惑相問。


    宋巔看著空空如也的書本,對這寫的人很是無奈,如此就停了,皎皎就喜歡看個情啊,愛啊,而且還必須結局美好,要不能記許久,沒事就得唉聲歎氣,怨念發散。


    呷口茶,潤潤嗓子,安撫住她,“皎皎,快完了,你睡會吧。”


    看著空白的書頁,繼續說,此女為天庭上蓮花池中的一尾黑鰱,因為仙君時常去喂她些蜜果,所以感恩在心,得知他被貶下凡間曆練,便一心一意跟隨,她的修行短淺,還不能修成人形,隻能化成個不人不鬼的妖怪,占據寒潭底,世世代代等待仙君走過。


    仙君因為闖入禁地,練就邪功而走火入魔,唯有曆經九九八十一世方可歸位重修。


    第一世,他是上京趕考的書生,路過寒潭,被風景所吸引,即興賦詩一首,然後繼續趕路,再無相見。


    第二世,他是行走的小販,賣些雜貨,途徑,覺得口渴,便用手捧著喝了幾口沁人心脾的涼潭水,祛了疲憊,轉身離開,此生,不複相見。


    第三世,他成為一國皇嗣,被人伏擊,誤入此地,養傷數日,被其部下找到,當即決定以此地為總部,召集有誌之士,共同打這天下。


    第四世,第五世…


    直到最後的一世,他變成斬妖除魔的法師,因為得罪權貴被挖出雙眼,得此在寒潭岸旁,陪伴她一生。


    天庭之上,屋舍中有聲音傳來,小童欣喜,急忙舀了白湯給仙君服下,站於冰玉床前,輕聲喊他,“仙君?仙君?”


    平躺的男子睜眼,空洞的眼眸逐漸匯聚,凝成一道繁光,星月漫天。


    誰人都知,那個天賦最高的仙君再次突破,以幾百年時間便達到當年鼎盛,虛妄破天。


    天帝宴請眾臣,特地送請柬到他屋舍,小童稟報說,觀音大士親來,他無法回絕,便在當日簡裝而行,經過蓮花池時,憶起那寒潭中的女子,莫名的心慌意亂,強壓住心神,拂去揚塵,繼續禦劍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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