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追究


    安以誠的臉上烏雲密布,連瞳孔都可怕地微縮著。


    劉媛媛卻完全沒有剛才在會議室的倨傲和不屑,她微微低著頭,棕紅色的長發柔順地低垂著,擋住了她的半邊臉,顯得十分楚楚可憐。


    葉深的辦公室裏,右側其實擺放著一張藤製茶桌,四張小藤椅。但是葉深好像沒有讓他們坐下慢慢談的意思。


    他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甚至沒有起身。


    他們三個人,明明都站著,比葉深高,可偏偏有一種被葉深俯瞰的感覺。


    佳月不自覺地往葉深的桌子邊靠了靠。


    “安律,劉律,不好意思,知道你們十分繁忙,咱們就長話短說。這件事,我先替佳月向你們道歉。”


    佳月有些方,有些怒。她還以為葉深會替她出頭,給他們兩個一個好看,結果,居然一開口就向他們道歉?


    安以誠臉上的烏雲好像被一道震驚的閃電給撕開了。他很是愕然地看了一眼葉深,笑了笑:“葉律果然是個好領導,連下屬的過失都給擔了。其實,隻要佳月再發一封郵件給我們道個歉,這事也就算了。”


    他說完,目光冰冷又不屑地看了一眼佳月:“我要選誰當助手,用得著什麽理由嗎?我看誰順眼就選誰,你要是懂得點兒人□□故,就不要再使這種不入流的手段,一直糾纏我和媛媛了。”


    佳月被他的態度徹底惡心到了。她怒目看向葉深,說好的不會讓她吃啞巴虧的,怎麽現在反而向著他們?她緊緊地咬住了嘴唇,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把這一屋子的人都罵了。


    葉深卻並沒有看她,而是麵對安以誠:“為了防止將來我們出了這屋,大家說法不一致,安律,劉律,還有佳月,我們現在進行的談話,我會錄音,你們反對還是同意?”


    佳月頭一個表態:“我同意。我保證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


    她這話一說,安以誠和劉媛媛要是不同意,好像他們說的就不是真話一樣。兩人也隻能點頭同意。


    “安律,佳月差點造成客戶上千萬的損失,是怎麽一回事?她要是辦事這麽不認真,不專業,我可不想再用她了。”葉深的開場所有人都很意外,完全沒有半點維護佳月的意思。


    安以誠有些得意地看向劉媛媛:“這事多虧了媛媛。之前我經手了一樁網絡作家版權案官司。對方是北京一家著名的影視集團,買了飛飛鵝的爆款小說,《不能不愛你》影視改編權,五年30萬。他們也不是真想拍,就是屯ip的。眼看快到期,飛飛鵝就委托我們給對方發了律師信,提出要跟對方談談,該怎麽處理後續。是續約呢,還是就讓版權過期,飛飛鵝可以另外賣版權。這幾年,市場好,對飛飛鵝來說,不管是續約還是版權過期,都能談個好價錢。”


    “可我們跟對方一接洽,對方就說了,他們已經前期投入了上千萬,準備開拍,要是飛飛鵝收回版權另賣他人的話,他們會反訴飛飛鵝侵權,讓飛飛鵝賠償全部的損失。”


    佳月越聽,越覺得後脊梁一陣陣,好像有陰風吹過。她好像有點兒明白葉深要幹什麽了。


    這個案子是安以誠升成中級律師後的第一樁案子。她記得很清楚,也自認當初並沒有做錯什麽,才敢公然叫板。


    可現在,聽安以誠的口氣,說不定,劉媛媛在她休假期間,真做了什麽不幹淨的手腳,栽贓到了她身上?那她可真是有理也說不清了。


    “後來,經過一番艱苦的討價還價,我們終於跟對方談妥了條件。飛飛鵝繼續讓對方擁有改編權,但是對方每年支付飛飛鵝200萬的版權特別使用費,最多五年或到影視發行為止。但這五年中,如果飛飛鵝另外授權他人使用,從而造成版權糾紛,飛飛鵝就需要賠償對方一千萬元的經濟損失。”


    “本來車佳月走之前,就可以簽字生效的。可是飛飛鵝恰好有些私人事務,耽誤了三天。佳月當時已經買好了回家的機票,就提前走了。也幸好她走了,我讓媛媛幫著接辦這件事。結果發現,佳月準備給人家飛飛鵝的簽字的文件,居然是對方前幾個版本提出來的,少了關鍵的條件:飛飛鵝另外授權他人使用。也就是說,隻要對方隨便找個人來鬧個版權糾紛,飛飛鵝,就可能要賠人家一千萬!”


    聽到這裏,佳月的心冰涼冰涼的。以前在學校學法律,就看到過各種奇葩案例。雖然深知,這世界上,有些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什麽事都幹得出來。可還是沒有想到,劉媛媛這樣一個美女,僅僅為了一個助手的職位,就能幹出這種栽贓陷害的肮髒事。


    這時候,她反而冷靜下來了。葉深是對的,她不吵不鬧,安以誠才能把話都說完。


    誰知道,安以誠還沒有說完。


    “這件事,我們本來不準備說出來。沒想到,她自己非要把這事鬧得全所皆知!葉律,不是我說,你還是考慮一下,要不要車佳月這種人當你的助手吧!”


    葉深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樣子:“真的很險!要不是劉媛媛發現及時,你真的差點兒就把那份錯誤的合同拿去給客戶簽了?”


    安以誠肯定地點了點頭:“是啊,太坑爹了。我真沒想到她會粗心到這個地步。”


    葉深笑了笑,將手中的一支藍色圓珠筆轉了轉,偏頭看向劉媛媛:“安律,謝謝你說得這麽仔細。劉律,你還有什麽補充的沒有?”


    劉媛媛慢慢地抬起頭來,聲音輕柔如水:“葉老師,這事你不要怪佳月。說來,都是我的錯。我怕這事傳出去,對佳月和安老師都不好,就勸安老師不要告訴佳月。結果,佳月就對我有了很深的誤會,聯合幾個同期,一起處處針對我。我那天一個沒忍住,就給幾個同期說了,我還讓他們保密來著。誰知道,他們的嘴會傳得這麽快。”


    佳月翻了個白眼,她要再不發泄一下,真要一口吐在葉深的桌子上了。包律沒說錯,劉媛媛簡直是婊中之婊!


    葉深好像有第三隻眼一樣,伸手從桌上抽了一張麵巾紙,遞給她:“想吐的話,就接著。”


    這話一出……


    佳月:“???”。葉老師這招引蛇出洞嘎然而止,刹車也太突然了。


    同樣震驚的,當然還有安以誠和劉媛媛,他們兩個對視了一眼,都有一種,自己剛才幻聽了的感覺。


    葉深伸手從桌麵上拖過了一個厚厚的大本子,一邊翻,一邊解釋:“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剛來,對律所的規定不太熟悉。安律,這種情況,還真挺嚴重的。你才是簽字負責的主辦律師,你自己居然沒有發現,要不是事情湊巧了,律所的聲譽可真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他翻了幾頁好像沒有翻到要找的條文,索性不翻了:“你剛剛才升上中級?可能升得有點兒急了,律所拔苗助長,反而是害了你。你也知道,我們這行,自己不小心,進去的也不少。算了,就不追究你的過失了,我跟文律和白律商量一下,你暫時降回初級律師,這樣,對你,對所裏,都比較好。”


    安以誠站在那裏,感覺耳朵不是自己的耳朵,腦子也不是自己的腦子了。明明一直就是他和劉媛媛在發言,車佳月一個字沒說,最後竟然是他被降了級,葉深居然還管這叫,不追究他的過失!?


    安以誠以前也聽到過不少關於葉深的傳聞。這次葉深空降成為合夥人,他心裏並不是很服氣,總覺得葉深可能隻是運氣好,不是葉深太強,而是對手太弱。但現在,他自己掉到對方的陷阱裏,輸得一塌糊塗,可他卻連怎麽掉進去的都不知道。


    安以誠神情恍惚,滿臉慘白地站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佳月呆呆地,她懷疑自己做了個白日美夢。葉深不是一直在說她嗎?他是怎麽做到無縫鏈接,三言兩語,就把過錯全推到對方頭上去的?安以誠被降級?這個“不追究”可真的比追究更讓人無語凝噎。


    劉媛媛也嚇傻了。她心驚肉跳地看著葉深。安以誠上了自己的當,被降了級,自己這個始作俑者……會有什麽樣的懲罰?


    葉深冷眼看著劉媛媛,嘴角卻偏帶著微笑:“劉律,你放心,我不會偏幫佳月的。這事你做得很好,需要讓全所的青年律師都好好向你學習。我準備安排一個,你跟佳月的模擬法庭,請全所的律師都參加。你是原告,佳月是被告,你來向大家證明一下,那份文件,確實是佳月弄錯的!”


    第12章 澄清與道歉


    佳月腦子裏嗡嗡嗡地……好像有無數小蜜蜂飛過,兩眼激光似的,直直看著葉深。天才就是天才,這腦子裏的彎,堪比西直門那驚為天人的810°右轉。


    安以誠降級,她還沒緩過神,這邊,劉媛媛就要上模擬小法庭了。


    佳月覺得,和葉深比起來,她還隻是個法律門外漢。


    《民事訴訟法》第64條規定:“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主張,有責任提供證據。”


    通俗說,就是“誰主張,誰舉證”。


    這個法條,她也可以倒背如流,可是真到用的時候,自己完全忘掉了,居然還害怕劉媛媛栽贓陷害!


    文件的軟拷貝有多個版本,沒法證明佳月弄錯了。


    拿硬拷貝舉證,劉媛媛又怎麽能證明,那份文件不是她自己打印的?


    佳月一邊臉紅,一邊緊繃的心情一鬆,抬眼看向劉媛媛。


    劉媛媛的臉色,一如藝妓……白得能當牆壁使;她的心情,更是混亂好比調色板,各種顏色混雜,變成了汙髒的灰黑。


    她最清楚真相,所以當初不敢鬧大,極力說服了安以誠瞞著。


    誰知道,佳月會因為落了單,反而成了葉深的助手?


    她挖空心思,反給佳月做了嫁衣?她鬱悶得想撓牆。


    壯起膽子勾引葉深,卻又屢試屢敗,打擊得她失去了理智,相要謠言打擊佳月洗白自己。


    沒想到這個鉛球扔出去,沒砸著佳月,倒把自己砸了個遍體鱗傷。


    劉媛媛幹脆不說話,眼淚“唰唰”地往下流。她先是無聲地,漸漸哭得聲噎氣堵,好像有天大的委屈,連辯解也不能。


    葉深冷眼看了一會兒,調侃中帶著不耐煩:“你不用太感動了。不會讓你白費功的。隻要你能證明,那份文件,確實是佳月弄錯的,我會立刻開除她。”


    感動?佳月抬手,輕輕地掩住了翹起的嘴角。她發現,葉深最大的本事不是洞若觀火,明察秋毫,而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氣死人不償命。


    劉媛媛這回是真的噎住了。她打了幾個嗝,以看怪物的眼神盯著葉深。


    她的眼淚一向就是化骨水,隻要默默地哭泣,心腸再硬的男人,也會立刻丟盔卸甲,化為繞指柔。


    可是,眼前,葉深不但沒有軟化半絲,反而繼續朝她捅刀子?不可能,除非葉深是個gay……。


    她淚眼朦朧,幽怨的目光投向安以誠。


    “葉律,你厲害。我認輸。明明證明不了的事,你非讓媛媛證明,欺負一個女人,算什麽本事?你說吧,你到底想怎麽樣?!”


    葉深猛地轉頭看向他,目光淩厲:“安以誠,既然是證明不了的事,你為什麽深信不疑?你作為一個律師,起碼的求證精神呢?以證據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是律師的基本素質!”


    “欺負一個女人?佳月難道不是女人,是男人?你欺負她的時候,怎麽就忘了這紳士風度了?”


    這還是佳月第一次見葉深發飆。嗯,嚴格說來,不算是發飆。畢竟葉深做事一向慢悠悠的,就是批評安以誠,這幾句話語速也不快,甚至有些抑揚頓挫,頂多算是跟新聞聯播一樣義正辭嚴。


    可是,佳月眼中,此時的葉深,英姿凜凜,帥若天人。


    她的眼神有些恍惚,有些癡迷,像有微熱的小火舌從裏麵伸出來,輕輕地舔過葉深的麵龐,想將葉深吞噬下腹。


    她的心有些甜蜜,有些醉,越跳越急,好像有含苞的玫瑰要綻放。


    葉深似乎覺察到了什麽,他飛快地看了一眼佳月,又迅速移開了眼神。


    安以誠啞口無言。


    葉深停頓了片刻,才又繼續開口。


    “劉媛媛,你不想上法庭的話,就做兩件事吧。第一,回複佳月的郵件,澄清這件事,根本是齷齪之人,無中生有,抹黑佳月的。第二,現在,當麵向佳月道歉!”


    佳月的心抖了一下。她在發出那封郵件的時候,能想到的最好結果是:劉媛媛和安以誠,回複否認那個謠言。


    “有我呢,不會讓你吃這個啞巴虧的!”


    葉深的話在她腦中不斷地回放著,佳月感到胸膛裏萬千情緒,在慢慢地發脹,眼眶刺刺的熱熱的。現在葉深做的,何止是……不讓她吃個啞巴虧?


    劉媛媛死死地咬著嘴唇。原來姨媽色的口紅已經脫落,因為剛才哭得太賣力,眼線暈出兩圈黑,看上去相當狼狽。


    安以誠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歎了一口氣:“媛媛,我們走,你就不道歉,我看葉深還能吃了你!”


    劉媛媛卻猛地掙開了他的手:“安老師,謝謝你相信我,維護我。但是,葉老師說得對,我作為一個律師,確實應該有證據精神,不應該在沒有證實的前提下,就向您匯報,說是佳月的失誤。”


    她說完,不顧還在錯愕中的安以誠,看向佳月,急切地說:“佳月,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一回去,就立刻回複你的郵件幫你澄清。還有,佳月,因為我的錯,讓安老師誤會了你,才丟了助手的位置,你要回來繼續做安老師的助手嗎?我可以退出!”


    佳月很沒出息地後退了半步,差點兒撞上了葉深的辦公桌。她雙眼圓睜,嘴唇半張,劉媛媛的內心實在是強大得有點兒變態。


    葉深聞言,眸色卻又深了一層。他用右手中指和食指叩了叩桌麵:“好了,佳月,你不說兩句嗎?”


    佳月站穩了身體,長吸一口氣:“劉媛媛,如果開庭,我一定能找到證據證明,這事是有人陷害我。不過,葉老師既然這樣說了,我就給葉老師麵子,這事到此為止。希望你以後記住一點,我不是肉包子,想咬我的狗,最後磕掉的,是她自己的牙!”


    佳月這話說得不急不徐。這是她從葉深的言傳身教中學到的,你越從容,說出的話,就越有力量。


    劉媛媛:“!!!”


    劉媛媛的郵件一發,大家都是聰明人,輕易就勾勒出當初安以誠換助手的真相。


    大家善良的同情,立刻傾注到了安以誠身上。


    三天後,人事突然發布了一條消息:“經過四位合夥人慎重考慮決定,安以誠作為中級律師,經驗尚有不足。為了不給他本人以及律所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和傷害,經過跟他本人充分的溝通之後,律所決定,即日起,安以誠再度作為初級律師任用。”


    這條消息,好像海底地震,在律所立刻掀起了一場八卦海嘯。


    有八卦群眾跑來打聽,那天辦公室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尤其包律師,很糾結地死活要請佳月吃飯。佳月推脫不掉,去是去了,可八卦一字沒吐。


    氣得包律師回來就跟人說:“那個車佳月,嘴巴比貝殼還緊。也難怪葉律看中了她!以後啊,我看,她肯定能把咱們這些人,都給拍到沙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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