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院子之間的石牆極矮,楊硯池長腿一跨就邁了過去。


    確實有個人趴在院中,正是那剛剛死了兩個孩子的婦人。


    “阿媽?”楊硯池蹲下喚她,“醒醒。”


    小米也跑了過來,在院子裏看了幾眼,沒發現有其他人。回頭一瞧,金枝和玉葉已經雙雙站到了雞籠那邊,盡量遠離此處。


    兔子的膽子這麽小?小米突然不怕他倆了。


    楊硯池喊了幾聲,婦人始終不吭氣,隻有粗重喘息聲隱隱約約。楊硯池打算將她抱起,卻碰到了婦人的雙手。


    他心中一凜,連忙把婦人翻過來。


    麵前的再不是昨日那位四十來歲的母親了。她裹在頭巾之下的一頭黑發全變了白,皮膚發皺,眼瞳渾濁,手指僵直,儼然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鬼師奪走了她剩餘的壽命。


    楊硯池又驚又悔。


    他把婦人抱回房中,發現那兩個孩子的屍身已被移到地上,用草席小心包裹著。將婦人安置好之後,楊硯池轉身離開,走出了院子。


    小米尚未弄清楚楊硯池要去做什麽,金枝和玉葉已經跑出來,攔在了楊硯池的麵前。


    “主人,不能去。”兩人伸出手臂攔著楊硯池前路,“你對付不了鬼師。那是學了鬼神之道的巫者,主人是平凡人類,耗盡了你的血也殺不了他。”


    楊硯池一聲不吭,繞過兩人繼續往前走。但沒走幾步,兩人又閃現在楊硯池麵前。


    他正要訓斥,頭頂天空忽然一亮。鳳凰嶺山頂那片金色亮光越來越盛了。


    “那是什麽?”追上來的小米問。


    “……芒澤活過來了。”金枝與玉葉麵麵相覷,臉上漸漸浮現出驚奇神情,“這是山神就位的儀式!”


    楊硯池吃了一驚:“鳳凰嶺山神歸位了?”


    他猶豫片刻,一把抓住金枝:“你是鳳凰嶺裏跑出來的,帶我過去。我要見山神。”


    作者有話要說:  昨兒停電很久,所以這一更是昨天的份額。今晚八點還有一更,倆人要碰麵啦。


    第6章 鬼師(6)


    鳳凰嶺地脈之下的靈氣,正在芒澤之中翻湧。


    程鳴羽被穆笑拎到這裏之後,隻能看著眼前四個妖怪——或者神靈在爭論不休。


    主要爭論的人是穆笑和其餘兩位,應春隻是偶爾插一句“好啦”試圖中止他們的爭執。


    程鳴羽看著那兩個她今日才頭一回見到的神靈。


    那頭發很長,看起來宛若仙人的是長桑公子,應春說他是真正的神,司人間各類藥與病,在他手底下沒有救不活的人,哪怕一隻腳已經踏入鬼門關。


    而另一個娃娃臉的男人名為伯奇,他雖然瞧著年紀不大,然而卻是比長桑公子更早入神籍的真神。據應春所說,伯奇是儺儀十二神之中的一位,他上有五個哥哥,下有六位弟弟,大多長得奇形怪狀,而最似人形的隻有寥寥兩三個。


    三人爭執的不是別的,而是長桑公子和伯奇身上的酒氣。


    在穆笑和應春四處尋找程鳴羽之時,長桑公子和伯奇跑到鳳凰嶺地脈附近的檀池之中,悄悄把穆笑藏的見太平挖了兩壇出來。


    “見太平”是穆笑從來舍不得喝的酒,據說從他練出人形,並被人賜名為“穆笑”那天起就埋在檀池邊上,算來也不知有多少年了。


    長桑公子和伯奇都是好酒之人,在鳳凰嶺逗留這麽久,見到穆笑就向他討酒。穆笑死守嚴防,還是沒能防住這兩人。


    程鳴羽從應春話裏發現,長桑公子和伯奇並不是鳳凰嶺的神。


    兩位神靈是被困在鳳凰嶺裏頭的,自山神死後,便再也無法脫離此處。


    鳳凰嶺上的神靈和精怪其實遠不止這四位。但隻有這四位始終熱心於維護鳳凰嶺的平衡,每日輪流到這兒催動芒澤的靈氣。其餘神靈與精怪,大都深居簡出,鮮少交往。


    程鳴羽坐在一旁看他們為了兩壇見太平吵得熱鬧,心裏卻想起穆笑說過的話:穆笑是精怪,因而自認比程鳴羽這樣的凡人要高階;那他麵對長桑公子和伯奇的時候呢?他又是否認為自己比兩位真神要低微?


    但看穆笑據理力爭的模樣,確實不太像。


    應春勸架勸得疲累,幹脆從腰間拿出玉色小瓶晃了晃:“你們繼續爭,儀式我自己完成?”


    穆笑終於停了。


    自知理虧的長桑公子和伯奇安慰他:“我倆各欠你一個人情,好吧?日後你有什麽要我倆去做的事情,隻要你開口,我倆定不會拒絕。”


    穆笑:“定約。”


    長桑公子和伯奇麵麵相覷,最後各伸出手指,在虛空中描畫圖案。


    兩枚青金色圖案落入穆笑手中,自此約成。


    程鳴羽不由得看了看自己手心。原來穆笑說的是真的,這是他們之間定約的方式。她有點兒想學了。


    按照應春的話,程鳴羽拿著那裝滿了金色水滴的小瓶,立在芒澤中央。


    這次傾倒的不是一滴水了,而是小瓶中所有的液體。


    金色水流落入芒澤,仿佛火進入了火。


    地脈靈氣呼嘯而出,穿過程鳴羽的手腳和身體,騰向高空。


    但它們卻被一個無色無形的琉璃蓋子,牢牢圈在了芒澤之上。


    長桑公子、伯奇、穆笑與應春分踞四方,口中念念有詞。


    程鳴羽聽不清楚他們說的什麽,耳邊全是呼嘯而過的風聲,仿似有形,一團接一團地砸在她的耳朵裏。


    無法掙脫束縛的靈氣激蕩不已,終於又一次穿過了程鳴羽的身體。


    疼痛一分分積累,從她的骨頭或者血肉中生成,漸漸才抵達皮膚。程鳴羽失聲叫出來:她看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碎裂,仿佛被金色淬煉成了僵硬的塑像,大大小小的碎末從指尖手臂上飄散出來。


    她大叫,但聽不見自己聲音。


    她想碰一碰自己的臉,但手腳全都無法動彈。


    金色的氣流穿過她的軀體,像穿過一片森林,或者一片水瀑。


    疼痛終於漸漸消失了,但又冷又熱的古怪感受從腳底升起來。程鳴羽艱難地低頭,忽然發現腳下原本堅硬的石麵消失了。她站在一片翻湧不定的金色湖水之上。


    下一刻,她完全落入水中。


    她被金色的液體包圍著,一直往下沉落,像跌入無底長淵。


    水淹沒她的耳朵、眼睛、鼻子和嘴巴,浸透身體的每一處,她看到了汪洋大海,大海裏一處小小的島嶼,一粒橙紅色星辰懸在島嶼之上;隨後日月穹宇轉移,大水淹沒島嶼又褪去,土地中生長新的山巒,森林與湖泊,人與獸,紛紛攀附在山巒之上,一年又一年。


    她看到了杏人穀,也看到了留仙台。被雨水淹沒的山坡有小獸躍出,它們四蹄輕快,踏過碎裂的紅葉,踏過深且厚的積雪,躍進春光裏。而太陽月亮一刻不停地輪轉,大雨大雪從天而降,看不清形跡的神靈和他們的輦在天頂雲層中經過,留下火紅的痕跡。


    星辰降落了,化成橙紅色的霧,自山巔降落,遊走了所有土地之後重新回到頂端。


    從霧之中伸出一雙手,熱的燙的,捧住了程鳴羽的臉。


    那雙手,漸漸沒入她的體內。


    程鳴羽聽見了哭聲,笑聲,還有悠長的歎息。她想起那日第一次見到應春催動芒澤之時,仿佛從地底深處傳來的聲音。蒼老的,忍著痛似的,像是在呼救,又像是感激。


    她搖搖晃晃,掙脫了所有霧氣與水,發現自己仍舊站在芒澤上。


    腳下是堅硬的石麵,可石麵已經完全透明,在它之下是一個巨大的金色湖泊。


    芒澤不會再熄滅了。它活了過來。


    程鳴羽一下沒站穩,仰麵躺倒。她的心髒還在撲撲地跳,像是從家裏逃出來那天一樣,奮力跑過了好幾裏的山路。


    金色的氣流消失了,山頂的霧氣愈加稀薄。她看到這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遠空中滿是閃動的碎光。


    那顆最大最亮的橙紅色星辰,正懸在鳳凰嶺之上。


    “不舒服麽?”應春彎腰問她。


    “……想吐。”程鳴羽小聲說。


    其實她還有點兒想哭。鳳凰嶺的記憶太多了,她感到壓力巨大,開始後悔。


    長桑公子也湊了過來,把脈片刻之後認為程鳴羽身體並無大礙,隻是有點兒累了,讓應春先把她送回留仙台。


    “我這就成山神了?”程鳴羽不太相信,“可我好像什麽都還不懂。”


    “我們會慢慢教你的。”長桑公子非常溫柔,像是對著自己病人陳述治病方子,“芒澤之中的山神靈力已經進入了你的體內,你現在已經是鳳凰嶺認可的山神了。”


    程鳴羽坐起身:“我能飛麽?”


    長桑公子:“還不能。”


    程鳴羽有些失望。


    “你回去休息吧。”穆笑在一旁說,“應春說你的願望就是吃飽喝好,我去給你找些好吃的來。”


    程鳴羽頓時精神了,一把抓住應春的手就站起來。穆笑看起來心情非常好,又恢複了原先笑眉笑眼的模樣。


    “穆笑真奇怪。”程鳴羽和應春坐在留仙台的小樓前,一邊看應春驅使她的小精怪打掃小樓一邊說。


    回到留仙台時程鳴羽驚訝地發現,原本還在地麵上的小樓,不知何時連同它之下的那一片庭院、土地,全都騰空而起。從山上流下來的溪水淌過留仙台上的水道與池塘,從台子兩側落下,跌入山穀裏的那片湖泊之中。原先死氣沉沉的留仙台,被霧氣與水聲籠罩著,竟也顯出了幾分活氣。


    小樓前遍栽種玉蘭樹。應春牽著程鳴羽躍上留仙台後,一棵棵地將所有玉蘭樹拍過去。


    “我就是這個。”她站在玉蘭樹下,指著樹上瞬間爆出的玉白色花朵笑道,“這花又叫望春或應春,它開的時候,春天也就來了。”


    玉蘭花一朵接一朵地綻放,隨後又從枝頭落下,等落到地麵時,已經化為一個個五六寸高的白色小人,仰著小腦袋圍在應春身邊。它們模樣稚嫩,像是小孩兒,背上都負著一朵拳頭大小的玉蘭花。


    接到應春的命令之後,數以千計的白色小人便奔向留仙台上的那座木質小樓,開始打掃。


    另有十餘個小人跑到了程鳴羽身邊,各自扯下背上花瓣一片片疊在地上。程鳴羽看著花瓣化作酒壺酒杯,目瞪口呆。


    應春拍拍小人們的腦袋道了一聲“乖”。小人們不會說話,卻個個發出歡喜的嘰喳之聲,又抖摟出一片兩片玉蘭花瓣,圍坐在程鳴羽和應春身邊為兩人扇風。


    程鳴羽被濃烈的花香熏得有些頭暈,搖頭晃腦半天後才想起跟應春打聽穆笑的事情。


    “穆笑是最關心鳳凰嶺的人了。”


    程鳴羽點頭:“看得出來。”


    “他是在鳳凰嶺上生長的秋楓樹,也是在這兒誕生的秋楓樹精。”應春晃動手裏的白瓷酒杯,杯中酒液無色透明,隨她動作蕩漾,“就連他的名字也是山神所賜。”


    程鳴羽一愣,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自己還未知道。


    “上一位山神是怎麽死的?”她問應春,“不是說我當上了山神就可以知道麽?”


    應春一愣:“誰說的?”


    程鳴羽:“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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