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巫十三一動不動。他死死盯著甘露仙,一隻手始終捏著她臉頰,手指幾乎要與甘露仙的麵皮融在了一起。


    甘露仙仍在奮力抵抗,她這次有所防備,巫十三並未能立刻輕易地查探到與白汀相關的記憶,但缺口正在被侵入,甘露仙頭疼欲裂,隻能咬緊牙關頑抗。緊接著,她看見巫十三的臉上出現了細小的傷痕,像一尊雕像被猛烈擊打而形成的裂縫。


    裂縫之下並非血肉,而是濃重的黑霧。黑霧仿佛有形之物,從巫十三的傷口中流瀉而出,就要纏到甘露仙的脖子上了。


    就在此時,甘露仙腰上突然竄起一環金色強光——乖龍奮起龍身,衝著巫十三的腰部狠狠甩了一尾巴!


    根本沒注意到乖龍就纏在甘露仙腰上的巫十三措手不及,立刻被這記極重的甩尾擊飛。他仰頭倒在潭水之中,沉了下去。


    乖龍伸出龍爪抓住甘露仙的手,一把將她甩到自己背上,聲音抖個不停:“好可怕……好可怕……嚇、嚇死我了……”


    它一邊說著害怕,一邊已經立刻騰空飛起,將甘露仙帶離深穀。


    籠罩在深穀上方的是濃密烏雲,烏雲中似有無數人獸,嗡嗡震動。


    聽不清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朝著乖龍襲來,乖龍嗷嗷大叫,帶著哭腔喊:“救命!!!”


    話音剛落,有人撕裂了上空的烏雲。


    他駕駛著有風雨之勢的車輦,從高空撞破迷霧與雲層,停在乖龍和甘露仙麵前。


    “上來!”雨師大吼一聲,“幻境崩塌了!”


    甘露仙此時才敢低頭細看,困住她和乖龍的山穀果然已經崩裂,從崩裂的縫隙裏傳來震耳欲聾的古怪哭叫,令人毛骨悚然。


    雨師勒緊車輦,右足在車上重重一踏,隨後探頭衝著下方幾乎形成黑色旋風的長平鎮奮力大吼。


    沉重的雨滴終於從九重天降落,擊破長平鎮巫池的屏障,直衝正追趕雨師車輦的邪物而去。


    雨水仿佛蘊有神力,黑霧被擊得七零八落,而霧中看不清形態的邪物紛紛逼退,發出淒慘的痛呼。


    雨師絲毫不戀戰,尋得脫離的空隙立刻驅輦轉身,從烏雲的缺口處竄了出來。


    乖龍纏在雨師腰上,龍尾則勾著甘露仙的手腕,是怕她因為站立不穩而倒地。甘露仙回頭看著被雨水侵襲的長平鎮巫池,雖然已經漸漸遠離了,但她仍能聽見從巫池深處傳來的嚎叫之聲。


    那是真正撕裂心肺的痛苦和悲哀。


    甘露仙知道,在乖龍擊退巫十三的前一刻,巫十三已經從自己的記憶裏找到了他索求的答案。


    雨師並沒有帶他們回到雨神峰。他詢問甘露仙之後,將車輦停在了留仙台附近。


    “有些話,老子想跟鳳凰嶺山神叨叨。”雨師仍是滿臉凶相,跳下車輦後便朝著留仙台大步走去。


    留仙台燈火通明,乖龍在半空遊動,忽然看到留仙台角落有個人影正在徘徊。


    它被長平鎮巫池嚇了一次,見著什麽都覺得不對勁,立刻圓睜龍眼,俯衝下去,一把將那人叼了起來。


    甘露仙定睛一看,發現竟是楊硯池,連忙衝乖龍擺手:“不是壞人不是壞人,這位漢子我認識的。”


    “我來找山神……但是進不去。”楊硯池指了指留仙台,“繞了半天也沒找到上去的路徑。”


    雨師哼了一聲,從乖龍嘴巴裏揪過楊硯池,直接跳上了留仙台。


    雙腳才落到留仙台上,楊硯池立刻聽到了小樓裏傳來的爭執之聲。長桑的聲音尤為清晰,他正在斥責程鳴羽。


    “我和伯奇根本不是鳳凰嶺的神靈,你沒有資格驅使我們去為你做任何事情。”他在程鳴羽麵前走來走去,“你記住了,山神,我和伯奇神級比你高,我們不會聽你的命令,更不會為你的鳳凰嶺做任何事。”


    程鳴羽的臉漲得通紅:“可你現在就生活在鳳凰嶺上!你明明是神靈,居然也可以這樣沒有絲毫慈悲心麽?”


    “神靈擁有慈悲心是信徒說給人世的謊言,你若信了,便是你蠢。”長桑顯得很激動,他說話的語氣急促了,連姿態都沒了往日的平靜,“神靈為什麽要慈悲和憐憫眾生?眾生與我們有什麽關係?神靈的眼中是沒有人世的,山神,你與我們不同,我們壽命太長,見過的世相太多,區區一座山嶺的存亡,還入不了我們的眼。”


    兩人爭執得太過激烈,連雨師等人走進來都沒有發現。


    “長桑,你明明是救死扶傷的神靈,天下的藥草處方,哪一個不是經由你的手給出去的?”程鳴羽又氣又急,“我沒想到你居然這樣冷漠。”


    長桑此時終於注意到了走進來的雨師。他很快辨認出來者的身份,於是不再毫無意義地走來走去,站在原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正因為救死扶傷,才知道生死是沒有意義的。”長桑低聲道,“見慣了生死,見慣了輪回,所有的短暫人世都不過是漫長輪回中的一瞬,我不認為生是值得歡喜的,死是值得悲哀的。”


    他把話說到這個地步,程鳴羽無言以對。


    在片刻的沉默之後,一直站在角落的應春忽然出聲了。


    “如果神靈不管鳳凰嶺和長平鎮的事情,那我可以管吧?”她挑釁地看著長桑,“我生於鳳凰嶺,是真正屬於鳳凰嶺的精怪。長平鎮巫池距離鳳凰嶺這樣近,對我自然也是有威脅的,我去解決,應該不妨礙長桑公子的大論吧?”


    坐在房梁上的伯奇一下坐直了。


    長桑一直以為應春和穆笑應當和自己站在同一邊,但沒想到應春居然會站在程鳴羽這頭。他惱怒地瞪了一眼伯奇:如果應春要對混沌出手,那伯奇不可能坐視不理。


    他將目光投向穆笑:“你呢?”


    穆笑看著程鳴羽:“我遵從山神的命令。”


    長桑又氣又急,顧不得雨師還在這裏,又開始急躁地走來走去:“她……她算是什麽山神?!她懂得山神的半分本事?你知道的,我們找她隻是為了開啟芒澤,維持鳳凰嶺的運作,你我有誰曾真心實意將她看作山神麽!”


    程鳴羽:“什麽?!”


    “她哪裏有白汀的半點好!”長桑大叫,“若不是——”


    他忽然停了口,沒有再往下說。


    程鳴羽愣了片刻,反應過來:“白汀……是我之前的那位山神麽?”


    她有些詫異,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恍然大悟,但縱然知道這幾位神靈與精怪全不把自己當做山神看待,此時此刻心裏頭也仍然湧起了一絲難過。


    正要再問白汀的事情,甘露仙已走了過來,拉了拉她的手。


    “長桑公子,小仙是甘露仙。”甘露仙將雨師和乖龍發生的事情,簡單地告知了眼前眾人。


    長桑此時還是一副鐵石心腸:“乖龍居然能被混沌抓走?這隻能說明它本領……”


    甘露仙打斷了他的話。


    “這個自稱巫十三的混沌能化為十分完美的人形。”她一字字說,“他到長平鎮,是為了借道上鳳凰嶺,找一位舊識。”


    長桑哼了一聲,渾不在意:“誰?”


    甘露仙:“白汀。”


    此話一出,小樓裏再次陷入一片怪異的寂靜。


    長桑公子愣愣站在原地,神情又狼狽,又滿是難以置信。


    最後是伯奇從房梁上跳下來,打破了平靜。


    “他是白汀的舊識?”他看看長桑,又看了看穆笑,“這怎麽可能?我們從不知道白汀居然還認識一個混沌?”


    “據他所說,他和白汀是在婆青山認識的。”甘露仙抬手指向西南方向,“我記得這件事。白汀當時為了製作一把稱手的弓,東奔西跑找了許多地方,最後確實是在婆青山找到了合適的紫杉木。”


    猶豫片刻後,甘露仙繼續往下說。


    “而且,這個混沌並不知道白汀已經……不在了。”她謹慎地挑選著詞語,“他窺探我的記憶之後才確定,我認為,他和白汀應該不是泛泛之交。當時他的嚎叫……是確確實實很悲痛。”


    當的一聲輕響。


    穆笑手中不知何時,已經握了一把劍。


    他神情冷淡,眼神凶狠:“那便去看看。”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沒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見,轉身就竄出了小樓,很快消失在留仙台邊緣。


    “穆笑!”伯奇看了長桑一眼,騰起雙翅,緊接著追了出去。


    跟在他身後離開留仙台的是應春,她沒有忘記甩下一片玉蘭花小人,圍在程鳴羽身邊保護她。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留下來的眾人麵麵相覷。乖龍趁著眾人不注意一直趴在桌邊吃果子,此時不合時宜地打了一個飽嗝。它尷尬極了,想用手捂住嘴巴,無奈龍爪太短,揮舞了半天也沒夠著,反倒讓它看起來像是在打蒼蠅。


    在乖龍的雜耍和玉蘭花小人的笑聲裏,雨師慢騰騰開口了。


    “老子原本以為是山神不太樂意去解決這個混沌,沒想到你是在從中作梗。”他挑了挑眉毛,看著長桑,“你們就這樣不能麵對白汀的事情?”


    長桑狠狠瞪他一眼:“閉嘴!”


    “不過,也是啊。人死了,入輪回,可神靈死了,便是魂飛魄散,再無來世。”雨師哼了一聲,“不過長桑,老子告訴你,這件事情你不管怎樣都得理!”


    長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我們嶺頭旁邊鎮子的事情,和你又有什麽關係?”


    “那混帳讓甘露仙受了驚嚇。”雨師指著甘露仙,之後又指向乖龍,“還讓老子的乖龍吃了苦頭。”


    乖龍的飽嗝還在接二連三地打,聞言不禁連連點頭。


    “你若不管,也行。就是不曉得老子回去之後,會說出什麽樣的話來。”雨師笑得異常凶惡,“你曉得的,你的罪已經夠重了,長桑。”


    程鳴羽聽得一頭霧水,但見長桑又氣又急地拂袖離開,連忙抓住他的衣袖:“我也去!”


    長桑一把將她甩開:“你去有什麽用!你什麽都不懂!”


    甘露仙此時忍不住插話:“讓她帶上白汀的弓吧。”


    長桑:“那把弓根本拿不出來。”


    甘露仙不禁愣了:“什麽?”


    程鳴羽仍舊一頭霧水:“什麽弓?”


    雨師緊接著逼問:“長桑,你到底去不去?”


    長桑氣得臉都紅了,抬頭時又見到站在一旁的楊硯池,更是惱怒。


    “那你去找那把弓吧!”他大喊,“你能拿出來再說!”


    他抬掌在程鳴羽額上拍了一記,隨即轉身來到楊硯池麵前,同樣往他的額上拍了一記。


    楊硯池隻覺得頭暈目眩,站立不穩,身邊的柱子又不知何時消失了,幹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地麵是粗糙且冰涼的。楊硯池手掌還摸到了泥土和細小的碎石塊。


    這可不是留仙台上的小樓。


    楊硯池連忙站起四顧,發現自己被長桑拍了一掌之後,竟來到了一處怪異的洞窟中。


    洞窟很大,隻有前方一潭湖水發出幽光,將這個偌大的洞窟照得敞亮。


    他看見程鳴羽站在湖水旁邊。


    “這是什麽地方?”楊硯池揉著前額走過去。


    “檀池。”程鳴羽說,“穆笑在這兒藏了不少酒。平時都是他們帶我來取酒,我自己一個人是進不來的。”


    楊硯池確實聞到了濃鬱的酒香,洞窟周圍擺著不少酒壇子,個個壇子上麵都是三個灑脫漂亮的大字:見太平。


    繞著洞窟走了一圈,楊硯池發現了一個出口。


    但出口被巨石阻擋,石頭上貼著符紙。楊硯池碰了一下,手指像被火燒一樣疼。


    他隻好悻悻回到檀池邊上。長桑把他和程鳴羽趕到這裏,楊硯池心想,明顯就是覺得他倆麻煩,尤其是怕程鳴羽也要跟著一起去長平鎮,惹出更不得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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