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甘露仙(8)


    鳳凰嶺山神白汀呆在鳳凰嶺的時間比任何人都要長。


    嶺頭上所有的精怪都認識她,也都喜歡她。她白日裏逡巡鳳凰嶺,夜裏則坐在芒澤上,守衛自己的領地。


    許多年前某一個秋夜,受了傷的伯奇在飛越鳳凰嶺的時候跌落,被白汀救了起來。


    伯奇的翅膀嚴重受創,無法活動,白汀便讓他在鳳凰嶺住了下來,等何時恢複了,何時可以走。


    神靈乍入人間,有些倨傲,有些自得,不肯輕易跟人說話。白汀忙碌的時候顧不上他,便讓自己最親近的玉蘭花精應春陪伯奇說話。


    那時候的應春還是個小姑娘,沒事就揪伯奇的羽毛玩。


    應春還有另一個朋友,和她年紀相仿的秋楓樹精。


    秋楓樹精剛剛成形,話也不會多說幾句,伯奇不好意思欺負小姑娘,便成日欺負它。


    那時候秋楓樹精還沒有名字。


    等數年後長桑公子經過鳳凰嶺時,穆笑已經力氣大增,能夠跟伯奇劈裏啪啦打架了。


    長桑公子原本隻是途徑此處采些罕見的藥草,但白汀用自己釀造的見太平來招待他,嗜酒的長桑公子便再也走不開了。


    見太平是白汀釀的酒,怎麽釀也隻有白汀才知道。她消失之後,穆笑便再也不肯隨便把酒贈予任何人,那是喝一壇便少一壇的遺物。


    白汀的異變是從她尋紫杉木歸來之後開始的。


    第一個發現白汀不對勁的是應春。


    她總陪伴在白汀身側,照顧她的日常起居,但白汀開始拒絕應春給自己換衣服。


    應春發現,白汀總是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己的左手。


    她的左腕上纏著白布,說是在婆青山上找紫杉木的時候弄傷的。因為是被婆青山的精怪所傷,所以不大容易好。


    長桑得知此事之後欣欣然趕來,打算為白汀診治,當作自己寄住在鳳凰嶺這麽久的報償。


    但白汀拒絕了。


    真正發覺白汀的左手上寄生了邪物的是穆笑。


    白汀常常到他住的杏人穀裏找他聊天說話,那時候正是春季,杏人穀裏漫山遍野開滿了杏花。穆笑問白汀要不要試著釀一釀杏花酒,白汀隻是袖手站在小湖邊,搖了搖頭。


    春季的日光照亮了山神的臉,穆笑驚訝地發現,她的鬢邊居然出現了白發。


    這對山神來說是難以置信的事情。白汀的身軀就是鳳凰嶺,她經受的所有痛楚都與鳳凰嶺有關——但成日陪她巡山的穆笑很清楚,鳳凰嶺上一切正常,沒有發生任何不妥的事情。


    他開口詢問白汀是否不適,見她臉色蒼白,連忙起身去攙扶她。


    白汀連連擺手,下意識後退,她的左手便按在了身後的一株杏樹上。


    在盛春之時,被山神觸碰的杏樹毫無預兆地開始枯萎。滿樹的花紛紛落了,新生的枝條斷裂,啪地掉到地上。不過頃刻之間,杏樹已經沒了生氣。


    白汀哀歎一聲,按著發抖的左手離開了這棵杏樹,捂臉哭了起來。


    穆笑強硬地抓住她的手,拆開了已經包裹住手腕半年之久的白布。


    山神的左臂是黑色的,皮膚之下有古怪而詭異的隆起,就像是有一條手臂長的黑蛇潛伏在內。


    等到遠行的長桑公子回到鳳凰嶺,那寄生在左臂的邪物已經又長大了幾分。


    “我犯了錯……”


    白汀總念叨這句話,此外什麽都不肯講。


    當天長桑給她用了些藥。邪物古怪,他們誰都不敢輕易下手,生怕會危及白汀。


    這一夜淩晨,守夜的穆笑被白汀叫醒了。


    “如果不行了,那就殺了我。”白汀將一把劍遞給穆笑,“邪物不簡單,它的目標不是我。”


    把劍硬是塞到穆笑手中之後,白汀叮囑他,好好看顧著鳳凰嶺。


    嶺上雖然有長桑和伯奇兩位神靈,但神靈是不會管鳳凰嶺上的人與獸的。白汀能依靠的隻有穆笑與應春。


    穆笑直到很久之後,才曉得當日白汀是等於將鳳凰嶺托付給了自己。


    長桑的藥沒有用。黑蛇反倒一夜之間暴長,它侵蝕了白汀的頸脖與臉部,白汀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鳳凰嶺的氣候當時已經變得古怪:白日是漫長的雨,夜晚則開始降雪。所有的精怪都知道,這是山神不對勁了。


    白汀開始離開留仙台,日夜在鳳凰嶺上行走。她會長時間逗留在芒澤上,看著腳下透明的石麵發呆。金色的芒澤在石麵之下湧動,光芒照亮了白汀的衣裳。


    她背部隆起一個巨大的腫塊,是正在蓬勃生長的邪物。


    應春哭著求她讓長桑治療,但白汀堅決不同意。她比劃著告訴應春,邪物是從外部進入她身體的,依賴著白汀生存。如果它脫離了白汀,將會讓鳳凰嶺陷入更可怕的變故之中。


    隻有長桑知道,白汀是不信任自己。


    她並不信任神靈願意全心全意地為凡間的一座山嶺費盡心思。所以她寧願將鳳凰嶺托付給穆笑,也不可能交給長桑。


    連綿雨季如同鳳凰嶺的哭聲,日夜回響不絕。


    不久之後,白汀召集穆笑、長桑、應春和伯奇四人來到留仙台。她的右臂幾乎被邪物占據了,整個人就像背負著沉重包袱的行路人。她先是將春山行封入留仙台下方的檀池,隨後讓穆笑交出那把劍。


    她寫了一張符咒貼在自己胸前,隨後用劍尖抵著那張符咒,對穆笑無聲地說:殺了我。


    程鳴羽目瞪口呆。


    她沒有想到,所謂的真相居然是這樣的。


    “我確實不喜歡管鳳凰嶺的事情,那時候我跟伯奇都是被逼無奈。”長桑伸出手指著他們正置身其中的留仙台,“白汀把我們叫到留仙台,她設下了禁製,我跟伯奇在鳳凰嶺的土地上,有些時候是無法違抗山神的。我們走不了,所以就成了殺死山神的幫凶。”


    然而最關鍵的那一劍是穆笑刺下去的。


    程鳴羽轉頭尋找穆笑,卻發現不知何時,穆笑已經走了出去。他坐在留仙台邊緣的玉蘭樹上,急促的雨滴打在他身上,他沒有用任何法術來遮蔽。


    “穆笑是被白汀喚醒的,就連這個名字,也是白汀給他起的。”長桑告訴程鳴羽,“所以你應該知道,白汀是一個非常殘忍的人。”


    “你閉嘴!”應春大叫,“那是因為白汀以為芒澤會認穆笑為山神。她隻能讓自己的繼任來承擔弑神的罪責,而不可能是你我!”


    長桑的聲音比她更大:“難道她令我和伯奇背上弑神的罪名,就有道理了麽!”


    “如果當時沒有你和伯奇在,我跟穆笑根本無法壓製那個邪物!”


    長桑“哈”地笑了一聲:“邪物……你就是這樣稱呼你們的山神的!”


    應春的臉漲得通紅:“那條黑蛇……它不是白汀。”


    “它已經和你們的白汀同化了!”


    兩人爭吵得激烈,連伯奇也沒有辦法製止。程鳴羽坐在一旁呆呆聽著,倒是從他們的爭吵中得到了一些信息。


    穆笑刺下的那一劍,連同那張符紙也一起插.入了白汀的胸口。


    白汀的軀體消散了,遠處的芒澤震動不止,哭泣般的哀嚎從鳳凰嶺的各處響起。金色火焰般的流光從芒澤中溢出,散落各處,那是山神破碎的仙魄。


    然而事情還未結束——白汀消失之後,寄生在她體內的黑蛇卻還未被摧毀。


    符紙穿過白汀的胸口,也同時死死釘在了那條黑蛇身上。它已經成為一條巨大的黑蟒,有火紅的眼睛和蛇信。


    程鳴羽頓時想起自己第一次到留仙台時看到的荒涼小樓,當時她並未看出,這兒曾經發生過一場大戰。


    在長桑和伯奇的幫助下,黑蛇被剿滅了。


    但是長桑與伯奇也被認為是弑神的幫凶。他們無法回到九重天,甚至不能完全自如地離開鳳凰嶺。伯奇被剝奪了休眠的權利,長桑則被困在二曲亭與他的藥草園之間,他甚至無法擁有一位知心的朋友。


    “這些好像並不是懲罰。”長桑顯得很焦躁,“可是我們的生命太長了……因為活得久,所以沒辦法忍受。”


    他開始抓住伯奇發起牢騷,先說白汀的好,又說她隱瞞太多令人生厭,隨後看到伯奇護在身後的應春,則開始指責應春不好好管理她的玉蘭花小人,每天都去騷擾阿泰。


    程鳴羽一聲不吭,隻是坐在一旁。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她在震驚和詫異之餘,因為尚未完全理解這一切,反而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冷靜。


    現在看來,邪物是從婆青山就開始寄生在白汀身上的。


    和那位名為巫十三的混沌有關麽?


    白汀為什麽不肯說出婆青山發生的事情?


    為什麽堅持要與邪物一同死去?


    但更重要的是,邪物為什麽會選擇白汀。


    從婆青山到鳳凰嶺,路途太遙遠了,邪物的寄生隻是偶然麽?它是以鳳凰嶺為目標的?


    程鳴羽並不這樣認為。邪物吸收白汀的力量來生存,因而成長極快,可它為什麽會選擇占據白汀的身體?若是選擇別的更弱小的精怪,也許它就不容易被發現,可以更巧妙地潛入鳳凰嶺。


    邪物的目的……隻有山神能達成。它想觸碰的東西,或許隻有山神才能拿到。


    它想去的地方,隻有山神能抵達。


    一股惡寒從背脊竄了上來。


    程鳴羽一下站起,幾乎推翻了麵前的小桌。


    她轉頭望向窗外,在高高的嶺頭上,有一處平台正在瓢潑大雨裏閃動隱約光芒。


    那是連接鳳凰嶺地脈的芒澤。


    在鳳凰嶺的西南方向,位於邊陲的婆青山正被某種龐然大物的哭聲弄得不安寧。


    “巫十三還要哭多久?”


    彌漫在婆青山深穀中的黑霧正在嗡嗡說話。


    “死了一個白汀,需要這麽傷心嗎?”有人尖銳地笑著,“他這樣悲痛,我會以為他愛上了那個瘦巴巴的山神。”


    深穀中傳來沉重的拍打之聲,黑霧裏的聲音一下都靜了。


    和長平鎮的幻境完全一模一樣的深穀裏,自然也有著大石頭與深潭。


    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蜷縮在潭水之中,他背部的脊椎骨上布滿了突出的尖刺,身後拖著一條巨大的蜥蜴尾巴。


    “你真的愛上她了?”沉寂片刻之後,黑霧裏又傳來嘈雜的笑聲,“巫十三,你怎麽這樣可笑?”


    男人從冰冷的潭水裏抬起頭。隨著他離開水麵,臉上和上身隱約的鱗片也漸漸沒入皮膚,沒了蹤跡。


    他並沒有回答這些問題。


    黑霧裏終於有人岔開了話題:“巫十三,白汀死了,還有誰能協助我們進入芒澤?”


    “……有新的山神。”巫十三終於開口,“鳳凰嶺找了個新的山神,居然是個人類。”


    他這句話一出,黑霧裏頓時爆發出無數尖銳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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