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換做前世,秦石頭可能會很高興,可現在,他壓根高興不起來。


    因為冷,他最不喜歡的就是冬天。巴陵這地方,冬季最冷能到零下三四度,和真正的北方相比不算特別冷。


    奈何秦家窮,一家人頂多找出兩三件像樣的禦寒衣物。


    《豳風·七月》中言:“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往年秦石頭還能躲在家中不出門避寒,可現在來讀書了,哪能天天不出門呢。


    他搓搓凍紅的雙手,幸好早有準備,把婁夫子家的柴房漏風處都給補上了,不然這茅草屋肯定更加寒涼。


    下雪時反而沒那麽冷,幾個孩子像是小雞一樣擠成一堆,勉強度過寒冷的一天。


    第二天,強子得了風寒,他爹來找婁夫子告假,婁夫子思慮良久,決定先給孩子們休假。


    “你們收拾收拾東西先回家,等開春再來吧。”


    教書育人,育人比教書更加重要,他是生過病的人,知道生病的痛苦,一不留神還可能要命。


    私塾也快要休假了,也不差這一兩天。


    於是秦石頭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婁雨賢叫他道:“石頭,你跟我來一下。”


    秦石頭跟著他去了書房。


    這不是他第一次來婁夫子的書房了,實木書架上擺滿藏書,據婁姐姐講,每年夏天婁夫子都要曬書,免得蟲蠹。


    “夫子,您叫我來何事?”秦石頭畢恭畢敬地問道。


    “石頭,”婁雨賢和善地看著麵前的秦石頭,將他從頭到腳,仔細打量。


    秦石頭個頭不高,皮膚黝黑,相貌卻不醜,五官端正,那雙眼睛算生的不錯,黑黝黝的,透著一股機靈勁。


    婁雨賢教這些孩子大半年時間,也慢慢摸透各人的脾氣,至於秦石頭背地裏的那些小動作,他也都看在眼中。


    這孩子不是一般的聰明,又天生有領頭的風範,班裏五個孩子,最大的反而要聽年紀最小的,這樣的特例,他以前從未見過。


    婁雨賢還知道自己閨女經常與這些孩子混跡在一起,瞧著沒出什麽差錯,女兒也越來越活潑,還經常找他討教學問,他便沒管太多。


    他也知道,女兒從他這裏討學問,是為了教秦石頭,秦石頭過完年才六歲,這難道不算是天賦異稟嗎?


    原本收留這幾個孩子隻是想暫緩家裏的貧困,可自從秦石頭幾個人來了,家裏一直在往好的方向走。


    就連婁雨賢自己,也覺得桎梏自己多年的圈套似乎鬆快了些。


    這麽多年了,他一直困在不能中舉的怪圈之中,反複否定自己,將自己視為無用之人。


    可女兒那天說,他隻要一推開窗就能看見新開的菜園子,婁雨賢才緩緩悟了。


    隻是他人愚鈍,還沒完全悟出來名堂,隻能先由著心思慢慢來。


    想到這裏,婁雨賢露出一抹笑來,他淳淳善誘地叮囑道:“你敏而好學,如今學舍休冬假,有段時日不能來讀書,在家中,切勿忘記學習。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你可記住了?”


    秦石頭認真點頭:“夫子放心,我在家也會用功讀書的。”


    “這我相信你,你不僅聰明,還很好學,”婁含真從桌子上拿起早就準備好的書,“這本《名物蒙求》暫借你用,你識字不少,寫字卻還差了些,素日我教你寫字,可不用毛筆在紙上反複練習,你是寫不出好名堂的。”


    “既然你家中親人盼你能在讀書一路走的更遠,該花的錢萬萬省不下來,這本書借你冬假暫用,是抄是練全都隨你,記住,不可髒汙丟失。”


    藍布包裹著的書遞到秦石頭手中,書本並不厚重,可秦石頭卻覺得沉甸甸的。


    這時候一本書的價格可不低!


    起碼一本《名物蒙求》都抵得過他一年的束修了!


    秦石頭內心激動,不僅是為這本書,更是為自己終於得到婁雨賢的賞識。


    讀書有門檻,考科舉也有門檻。


    他家中無人隻讀書,更無人隻科舉,在這條路上,他也是摸不著頭腦的丈二和尚。可一旦與婁雨賢交好,他往後無論是讀書還是科舉,都有了領路人,不必再懵懂摸索,省去多少煩心事!


    秦石頭一激動,當即就要跪下叩謝老師。


    “婁夫子!我能拜你為師嗎?”


    他所說的拜師,可不是像婁雨賢收留這些學生一樣的找夫子。


    古人常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也是師父的由來。


    他若想要拜師,必須走流程,正衣冠明事理,再行盥洗禮,行叩首禮,拜師父、師母,贈送六禮束修,吉時獻茶,聽師父訓示。


    至此,二人就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無論未來秦石頭走多遠站多高,婁雨賢都站在他這一側。


    這個行動很冒險,可對秦石頭來說,這是他往上爬的第一根救命稻草。


    他一動不動,等待著婁夫子的回複。


    “你可知,拜師是什麽意思?”


    “我知!我已經問過婁姐姐了,我想讓婁夫子做我的師父!”


    婁雨賢陷入兩難,一來,他確實看好秦石頭在讀書一事的天資,二來,這孩子心思澄淨,與人為善,性格也深得他喜愛。


    可他真的能做人師父嗎?


    在外麵偷聽的婁含真破門而入,幫著哀求道:“爹,你就收他做徒弟吧!石頭那麽聰明,將來一定能考中舉人,爹考不上,徒弟考上了不也能為爹正名嗎?”


    女兒的話說到了婁雨賢心裏,他確實也有這樣的念頭。


    可還是皺眉讓女兒閉嘴:“真兒,不要胡鬧!你先出去!”


    婁含真不情不願地離開了。


    婁雨賢思慮片刻,拉秦石頭起身,正色道:“你讀書是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秦石頭腦子轉的飛快。


    這個回答,是不是就決定了他以後的命運呢?


    首先,讀書肯定是為了改變命運,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這都是他無比肯定的。


    其次,他讀書,在改善命運之外,想做到什麽呢?


    上輩子也算是從千軍萬馬的獨木橋殺出來的,秦歡讀了大半輩子書,還沒真正走到要考慮自我實現那一步就掛了,那這輩子呢?


    考科舉,做大官,如果為了錢去的,是要做貪官嗎?


    秦石頭深呼吸一口氣,他有他自己做人的原則,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不想改變的原則。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他仰頭與婁雨賢目光相接,“這就是我讀書的誌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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