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老爺不用交稅,這事鄉下三歲小兒都知道。


    秀才家也有地,地還比別人要多,誰下地幹活?總不能讓秀才老爺趕著驢下地拉犁吧?


    這咋可能?所以有功名讀書人除了地多,家中佃戶也多,奴仆也多,相應的,什麽學田,什麽族堂,全都有了。


    如今秦扶清還隻是縣案首,不是秀才,家中免不了稅。


    趙大根若不是實在走投無路,怎麽會趕在今年獻地?要是秦木橋不答應他,隻怕他春耕都種不了,隻能賣地。


    但凡是自己家的地,不到萬不得已誰舍得呢。


    秦木橋歎一聲:“老趙也不容易,我好歹從前與他也算半個鄉鄰。”


    至於為何是半個,趙大根是入贅的,他妻子丁春花與秦木橋是同村,兩人認識,丁春花家中八個女子,沒有男丁,在鄉裏是出名的,她爹一輩子罵罵咧咧,是個爛酒鬼,隻有在媳婦生娃的時候清醒半天。


    待看見生的又是個女娃娃,便又開始喝酒,直把自己喝的酩酊大醉。


    他家中溺死一半女嬰,丁春花排行老五,硬是成了家中老大,要不是她八妹出生那天她爹淹死了,興許丁家還要再死一個女娃娃。


    村裏都說爛酒鬼就溺死太多女娃,遭報應了,還有人看見他掉河裏那天喝醉酒,低著頭看河裏,好像在跟誰說話,挨黑時怪嚇人,村裏人走了,第二天就看見爛酒鬼飄在水麵上。


    家裏的男人死了,留下丁春花幾個孤兒寡母更是淒慘,鄉裏人人都能欺淩一番。


    等丁春花年紀一到,村正做主替她找了個逃荒的夯漢,入贅她家中,也算是穩住門庭。


    至於丁春花為啥會屯田與他又到一村,講起來真是又臭又長,簡單來說,丁春花她爹死後,她娘私下找別的男人,那人也是個不正混的,二人把丁春花的妹子賣了兩個,後來她娘懷孕,終於生了個男孩。


    丁春花招贅後,她娘的肚子漸漸瞞不住了,便和野男人一起驅趕女兒。


    丁家那點不值錢的家產,一點沒落到丁春花頭上。


    正巧趕上朝廷開恩,許百姓屯田,說會分糧種和耕牛,還免一年稅,丁春花也報名。


    這事秦木橋還從來沒跟家裏人講過,鄭氏倒是知道,她和丁春花早年時走的近,因這層往事,鄭氏一口咬定,這都是溺女的報應。


    “春花也是命苦,要不是早年壞了合身,咋可能就那麽一根獨苗,還是好不容易得來的,結果白發人送黑發人,真是,哎!”


    人命不值錢,夭折更是常有的事,十根手指頭斷一根,和斷個臂膀雖然都疼,可結果不一樣。


    秦春富撓撓頭:“那,爹,咱要答應趙叔嗎?”


    “要是答應他們了,村裏人不會說咱不好吧?”秦冬財憂心忡忡,他生怕村裏人說是他們惦記趙大根的地,再傳出去壞了侄兒名聲。


    秦扶清聽著家中長輩講述過往的故事,心中複雜,他家裏人比起他來還真是純良。


    趙大根找上門來,他先想就是自己。


    答應趙大根,給自己帶來的麻煩會不會大於利益?


    不過仔細想想,這對雙方都是一件好事。


    趙大根活不下去,把地給他們家,他們家今年幫著耕種,替他交稅,能幫他們度過難關,到明年秦扶清考上秀才,這地自然能跟著免稅。


    對於秦家來說,他倆有兩頭驢,多些地就能多掙些錢,今年辛苦些,明年以後不用交稅,省下的錢攢頭牛出來,秦家人也都能輕鬆些。


    秦扶清想的更遠,對朝廷,對更多的百姓來說,這會更好嗎?


    可以說,每個王朝的末年,土地兼並都是十分嚴重的。這兩者之間互為因果,土地兼並導致農民失去生產資料,失去生產資料的農民退無可退,揭竿而起。士人合理避稅,朝廷不可能不收稅,壓力隻會轉移到自耕農身上,苦一苦百姓。


    屁股決定腦袋,秦家座作為自耕農,每年交稅各種稅都像是切自己身上的肉,可到自己家不用交稅了,自然都想著地越多越好。


    這樣一聽,好像收下趙大根的地就是在助力朝廷走向崩潰。


    可再仔細想想,趙大根這樣的百姓,為何會想把土地交給別人呢?還不是活不下去了,朝廷的稅務太過繁多,太苛刻,農民又要交稅,又要服役,服役不僅不掙錢,還反害其身。


    如果非要說錯,也該是製度設計的不合理,非要把好好的百姓逼得往絕路上走。


    朝廷的政令是河裏的網,百姓就像是河裏的魚,民心似水,民動如魚,網朝哪裏逼,魚就往哪裏跑,最後河堤被魚鑽破了,難道要責怪百姓不顧大局嗎?


    何等無理的指責。


    秦家人想不那麽遠,他們隻覺得趙大根可憐。


    秦扶清想得遠,可他不過是個小小縣案首。


    趙大根可憐,秦家需要地,既然如此,一拍即合,合作愉快。


    隻是有些話不得不提前講。


    “阿爺,今日咱們幫趙阿爺,若是被別人知道了,他們會不會也想免稅,都來求你,到時咱們要怎麽辦呢?”


    秦木橋反應很快:“秀才名下能有多少地,不答應不就是了?”


    “阿爺,話是這麽說,可占不到好處的人,難免會說些不中聽的話。秀才名下有八十畝免稅權,到舉人時,能有四百畝免稅權,到時候阿爺是不是就覺得,誰來求就要幫了?”


    “這……”秦木橋陷入沉思,有些拿捏不準孫子話裏的意思:“咱到底是幫,還是不幫呢?”


    秦扶清驀然一笑,不急不躁地道:“幫有幫法,咱們得定個規矩。”


    說來也簡單,秦扶清不想到時候幫了這個被另個埋怨,也不想把來求的人都摟為自己家的佃戶,說句不好聽的,成了他家佃戶,萬一做起孽來,傷的是他秦家的名聲。


    既然做也不成不做也不成,那就做一半。


    日後等他名下免稅地多之後,能幫一些人家中少數田地免稅,大家都能沾到光。


    但相應的,這些地並非全歸秦家所有,收成由大家共同勞作,收益則用於村中事物。


    秦扶清想在自家門口蓋個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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