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雨賢嘴巴張了又合,像是渴水的魚。


    秦扶清走到桌前想給他倒杯茶水,茶水卻是涼的,他讓周霆燒些熱水來,又走過去扶著老師坐起來:“老師,您這麽聰明的人,難道還不明白學生的意思嗎?”


    婁雨賢臉色灰白:“我明白,可我過不去那個坎。”


    他自視清高,卻從雲端跌到汙泥之中,如今還要與汙泥做伴,這叫他如何自居?


    秦扶清內心歎氣,他這個老師啊。


    人這一生,最怕的就是擺錯自己的位置。太高看自己,太小看他人。


    “老師,您覺得柳縣令是好官還是壞官?”


    婁雨賢默然不語,柳祥貴主動與他結交,他初始覺得他是好人,給他尋摸住處,推薦他到縣裏做教官,他也覺得縣令是好人。


    直到那日住進這座宅院,柳祥貴手底下的人說了那番話,婁雨賢總是忍不住多想,為何要這樣說?那難不成原先對他的賞識,隻是為了拉攏他撒下的謊?


    賞識人才,是好官。


    貪汙受賄,是壞官。


    婁雨賢判斷人好壞的標準就是如此,從不曾想,人不是熊貓,不是隻有非黑即白兩種顏色。


    秦扶清覺得婁雨欣沒中舉或許是好事,這樣的人去了混沌的官場,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早晚還得破碎。


    “老師您說不出柳縣令的好壞,是因為站在不同角度,有不同的評價標準。就包括您所在的位置,我作為您的學生敬重您的學識,師娘作為您的妻子則不一定,難道您就是完美的嗎?”


    秦扶清說的已經很委婉了。


    若不是知道婁雨賢不會責怪他,他也不敢說這麽以下犯上的話。


    婁雨賢長歎一口氣:“你說的,我明白。可我心裏過意不去……”


    “為何過意不去?”


    “他是百姓父母官,怎麽能貪汙受賄呢?”婁雨賢痛心疾首。


    “扶清,熱茶來了!”周霆提來熱水,給杯子裏添上半碗,端來給老師潤喉。


    秦扶清道:“老師,你讓周霆評評理,天底下是像您這樣從不同流合汙的君子多,還是和光同塵的人多呢?”


    周霆點頭:“自然是和光同塵,明哲保身的人多。”


    “那你們的意思,是要我也學他們那些醃臢手段?還和光同塵,呸!”


    婁雨賢被弟子惹惱了,隻可惜病怏怏的,罵人也沒氣勢。


    周霆連忙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石頭,你快說話勸勸老師。”他一著急,就叫出好友的小名。


    秦扶清也不在意,淡定地對婁雨賢道:“在其位謀其政,任其職盡其責。老師,您若是不願意看到官場遍是不為百姓做主的好官,就更應該照顧好身子,孔夫子培育三千賢,您難道不能效仿孔夫子,在自己所處的位置上,盡力做君子該做的事情嗎?”


    “就算您離開,這院子難道就不會被轉送給下一人嗎?您就那麽肯定,其他人會像您一樣,是個高潔之士,做的貢獻會比您更大嗎?”


    秦扶清好生寬慰老師一番,不得不說,婁雨賢心裏的死疙瘩鬆動了許多。


    他能改變得了現狀嗎?改變不了。能改變的話,他就不會氣到生病了。


    既然不能改變,秦扶清的話就給他指明了另一條路,他可以在這個位置上,做出更多的彌補。


    見婁雨賢陷入思索,秦扶清接過他手中茶杯,帶著周霆默默離開。


    “咱們能做的已經做了,剩下的就讓老師自己想吧。”


    到前院,正巧碰見人牙帶來十幾個丫鬟,叫石秀蘭挑選。


    石秀蘭麵露喜色,她從前在娘家,也學了管事,可惜一直沒用武之地。


    如今一家人有那麽大一處宅院,不請兩三個仆人壓根打理不來。


    她便從嫁妝裏取些錢,叫人牙子挑些好的送來。


    這還是秦扶清第一次見到此世的奴、婢。


    在北明,男為奴,女為婢,多是除了士農工商以外的賤籍,賤籍出身不能考科舉,隻能從事低劣的工作,如果爹娘是賤籍,生下來的孩子也多是賤籍。


    有的賤籍人員在官宦人家或者地主大戶人家照顧主人日常起居,他們生下的孩子,被稱為家生子,長大後也要為奴婢,若是主人家不願意讓他們在家中工作,這些人就會流入市場。


    還有些人,原本是良籍,但因自然災害或人為原因流離失所,又失去證明身份的戶籍,也會淪入賤籍。


    奴婢從屬於主人家,有活契與死契之分,像來婁家應聘的這些奴婢,多是要簽約活契。


    他們每個月有一天休息的時間,可以回家探望親人,每個月發的月錢還受到官府保護,同時律法不允許主人家隨意傷害奴婢的生命安全,在道德層麵,誰家若是傳出打死奴婢,那就是活生生的醜聞,越是大家族,就越在意這些風評。


    同樣的,性別、年齡、職能等都會影響奴婢的月錢。


    這次人牙帶來十幾個人,多數是女的,年紀還都不大,從七八歲到二三十歲的都有,要說貌美麽,吃不飽穿不暖還片刻不得歇的幹活,哪能瞧出什麽美貌來。


    石秀蘭很不滿意,對人牙道:“頭回我沒跟你說清,我請人來家中是做活的。年輕的女伢子隻要一個,給我女兒做丫頭,再要一個燒火做飯的婆子,一個看門護院的門房,你仔細挑些正經人,可別欺負我們殷實人家。不瞞你說,這宅院可是縣令大人借住給我家老爺的,你且上心!”


    師娘和老師最不一樣的一點,師娘從不忌諱自己借了誰的勢,誰把胳膊伸到她麵前,誰就是願意讓她使喚。


    成年人背後的利益交換,無非是我給你什麽,你給我什麽,哪有那麽多人彎彎繞繞的。


    是以,她和婁雨賢彼此相愛,卻也彼此不理解。


    放後世,這就是妥妥的門不當戶不對帶來的悲劇。


    婁雨賢出身落魄寒門,隻有寒門的清,沒有門閥的貴。石秀蘭出身地主大家,打小就見識過貴,她又是庶女,不經營算計著,怎能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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