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間揮扇的動作霎時一僵,驟然回身望來,眸光黑沉無比複雜。


    ·


    靖城。


    城外的黃沙隨風入城,遮蔽了漫天視野,靖城中的人們早已習慣了大漠黃沙,行走街市皆戴著頭巾遮麵。


    人群當中,唯有一個人是異類。


    那是一名姑娘。


    她著一襲與此間人們截然不同的淺色衣裙,裙擺隨風而動,輕盈而優雅,便在輕紗襯映之下,袖間露出半截皓腕,腕間戴著一枚銀鐲,鐲上精致的紋路於陽光間閃爍光色,隱隱是一種形似鳥兒的古怪圖紋。


    那是一名看來十分年輕的姑娘,她的衣著於此間顯得格格不入,但觀她容貌,人們卻又覺得她本就該與此間格格不入。她有一雙清澈若盛滿月色的眼睛,她生得很美,但卻又不僅僅是美。她行在街頭,不時看著周圍的事物流露出一種興味盎然的好奇,那種神態就像是月華初綻時灑落於水麵的點點熒光,叫人不忍心驚動半分。在靖城行人們眼中,她身上有一種似乎與生俱來的親切感,叫人禁不住想要靠近。


    但她的腳步很快,或者說算得上很急,她一路穿過人群,風沙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半分痕跡,她便這樣往前走著,漸漸到了城門處。她抬眸往城門望去,城門洞開,外麵是一望無際的沙海。她眼中像是點了一層朦朧的星芒,笑意緩緩浮現,接著往前而去。


    “喂!”空曠街道上,有一道聲音突兀響起,喚住了正欲出城的人。


    那姑娘停下腳步,循著聲音見到了出聲的人。


    喚住她的是正在牆角處堆著沙的男孩兒,那男孩不過十來歲模樣,手裏還拿著小鏟子,此時正皺眉看著姑娘,大聲道:“再往那邊走就是炎丘了,聽說那邊有會吃人的妖獸,你別再過去了!”


    “炎丘?”那姑娘眨眼笑了笑,很快滿意的道,“看來是沒找錯地方了。”說完這話,她不顧小孩兒的警告,接著往那個方向而去。


    “喂!妖獸會吃了你的!”男孩有些著急了,忍不住拍了拍手上的沙子站了起來。


    這話顯然沒讓那姑娘感覺到絲毫懼意,她笑著向那男孩兒道了一聲安心,腳步不停,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風沙之間。


    第51章


    “魔君出關的消息, 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因有陣法在身,回到滄南山並未花上太多時間, 等一路回到平日宴夏處理五道諸事的那處屋中,宮間終於理清思路, 開始詢問身後之人。


    那人很快應道:“就在不久之前。”


    “你怎麽現在才告訴我?”宮間雖未怪罪,卻仍忍不住小聲抱怨。


    那名弟子顯得有些為難:“昨日先生一路趕著往青羽劍宗,我曾幾度想說都沒能插得上嘴。”


    所以怪我了?


    宮間摸了摸鼻子, 心裏麵感覺又好氣又好笑。


    他指尖掠過桌案上被那位五道宗主故意留下來的一堆信件, 終於認命的歎了一口氣,將這一頁揭過,隨之追問道:“消息是誰帶回來的?”


    “是南宮院主失蹤之前派人送回來的信件,隻是不知道為什麽耽擱了, 直到不久之前才到。”


    這一回宮間的神情終於凝固了下來, 他本已經來到桌案前打算坐下,這時候聽見這話卻又禁不住踱步到了窗邊,他一手習慣性的撫著手中折扇, 目光穿過窗口投射至遙遠的山外,口中無奈道:“這下怕是糟了。”


    “宮先生?”跟在後麵的那名五道弟子沒有明白宮間的擔憂。


    宮間也沒指望他能明白, 他並未回身,話語中帶著前所未有的憂心,搖頭道:“我怕就怕在,南宮院主是追著那剛出關的魔君去的。”


    那弟子微微睜眸,小聲問道:“什麽?”


    “你還沒明白嗎?”宮間看著眼前這名年輕弟子,對於五道未來深感擔憂, “若是如此,那宗主追著南宮院主而去,早晚也得——追到魔君的頭上。”


    說到這裏,宮間的聲音已經變成了輕歎。


    他很擔心,比旁人看起來還要擔心。


    他還知道宗主與那位魔君曾經著一段過往,隻是那些事情,很少有人知曉。


    ·


    靖城以西,炎丘之上。


    炎丘是一座不高的山丘,地勢不險,也並不算大,但卻極少有人到此,隻因為來到這裏的人,多半都沒有再回去。


    很少有人發現,翻越炎丘之後,就在那沙土堆積的另一頭,有一座已有半截被掩埋入黃沙的城。


    城是空城,城牆被歲月劃下斑駁痕跡不知存在幾何,城很大,放眼望去不見盡頭,視線所極唯有與黃沙融為一體的高閣矮牆。


    而如今宴夏就坐在城門牆頭之上,她一手支著下頜,舉目眺望,半晌方才收回視線,掌中微光閃爍,忽而現出一柄靈巧匕首。


    宴夏低頭用匕首在身後城牆上刻下了屬於五道的記號。


    她正是不久之前自靖城街頭行走的女子,她先宮間一步趕到青羽劍宗,在查清南宮院主失蹤的原委後便獨自到了這處,一來是想盡快查清事情找到南宮院主,而來也是因為——她認為做這種事情,比長久的待在滄南山上看那些永遠看不完的書卷與信件要好得多。


    身側忽而一道金芒閃爍而出,一幅畫卷悄然無聲的自旁展開,畫卷顯得有些舊,但畫像上的人卻栩栩如新。


    那畫像上的人是會動的,此時他正瞪眼望著宴夏的動作,口中不解道:“你在做什麽?”


    “做記號。”宴夏刻得十分專注,答得卻十分隨意。


    與宴夏對話的是五道至寶四象圖,對五道稍稍了解的人都知道,四象圖乃是五道宗主宴夏的武器,這十年來四象圖跟隨著宴夏在整個中原大放異彩,這至寶曾經在兩百多年前名揚天下,後沉寂多時,時至今日,終於再次為眾人所知。


    四象圖輕嗤一聲,又道:“你刻下記號,難不成還怕堂堂五道宗主在這城裏走丟了?”


    “是呀,這要讓人知道可是件非常丟人的事情。”宴夏說著這話,想了想發生這事的可能,又想了想會有的後果,忍不住笑了出來,一雙眼彎作了月牙的形狀,“所以我得提前做好準備,不能讓這事發生才行。”


    四象圖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你真覺得自己會走丟?”


    “難說。”宴夏說到這裏,四象圖才從她的神色間看出了認真,四象圖於是也認真起來,宴夏刻好了圖紋,收回匕首站起身來,這才出聲解釋道:“這個地方有點怪,我說不清楚究竟怎麽回事,但我想這絕對值得我們先做些準備。”


    四象圖盯著宴夏半晌沒有說話,它心裏其實頗有些不是滋味。


    十年的時間,它一路跟在宴夏身旁,看著一個半吊子的宗主帶著個半吊子的五道一步步走過來,其間經曆了許多,也收獲了許多。它也常不屑似地對宴夏說起,若非是有它與宮間從旁協助,宴夏必然沒有辦法帶領五道走到如今這一步,但現在他們已經來到這一步了。


    它開始發現,眼前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經不再是那個懵懂無知,遇上小事都會被嚇得不知所措,言語幾番還會臉紅的少女了,她會考慮許多事情,也知道如何做出正確的決定,她成長得比任何人都快,這樣的成長讓它覺得高興,同時卻也……百感交集。


    沒有人比它更明白這樣的成長究竟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


    四象圖兀自怔忪,宴夏卻一心觀察著眼前的一切,她很快往城中一處方向道:“這裏應該有不少陣法機關,並且這些陣法有不久之前被開啟過的痕跡,雖然不能夠確定進入其中觸動陣法的人究竟是誰,但隻要與南宮院主有一點關係,我們就該去試試。”


    “那陣法……你有多少把握能應付?”四象圖猶豫道。


    宴夏托腮想了片刻,認真比劃了一個數字。


    四象圖道:“兩成?”


    宴夏輕快道:“兩成都沒。”


    四象圖懶得去糾正她毫不嚴謹的表達方式,接著又道:“那是什麽陣法?宴蘭庭昔日教了你這麽多,連你也沒把握應付?宴蘭庭是不是根本沒好好教你?”


    聽到大爹爹的名字被提起,宴夏淡笑著反駁道:“你身為五大法器之首,不也無法破解這陣法?”


    “那是我……”四象圖還要爭辯,卻聽宴夏當先又道:“這應該是魔界的陣法,不在五道的記載當中,也不在中原的記載當中,你我不知也並不奇怪。”


    四象圖就在宴夏說話這會兒飄到了她前方,以將這座綿陽無盡的城看得清楚一些。兩千多年前魔界之門洞開,魔君和英帶領眾魔四處殺掠,後魔君被封印,魔族也都銷聲匿跡,整整一千多年,然而就在人們毫無察覺的這一千多年間,魔族成立魔門,已經在這座大漠的盡頭建造了一座屬於他們的城,後來魔族綿延數百年,這座城也越來越大,直到兩百多年前魔門被中原五道擊潰,此處才荒廢下來。


    兩百多年的荒廢並沒有將這座城破壞得太厲害,甚至因為有機關陣法鎮守,這座城幾乎無人敢靠近,自他們所在的城門上望去,還能夠看到那些城樓與房屋漆黑的窗洞。


    這裏實在不是個讓人覺得愉快的地方。


    就在四象圖做出這個評價的同時,宴夏已經在往方才她所指的方向走去:“走吧。”


    四象圖飄在她後麵緊隨而去:“你不是隻有兩成不到的把握嗎?”


    “但我有十成的把握我死不了。”宴夏悠悠說了一句,卻沒解釋自己的把握究竟是怎麽來的。


    一人一圖就這麽自城樓躍下,緩緩步入城中。


    他們走的是方才宴夏所找的那處方向,也就是陣法被人開啟過的那處,城中街道寬闊,隻是布滿黃沙,縱然身處於炎炎荒漠之中,但兩旁的空洞的房屋依然讓人感覺森冷微寒。四周有著不久之前陣法被人觸碰而造成的淩亂痕跡,還有另一道腳印,這趟尋找從這方麵來說可說是毫無阻礙,宴夏沿著這腳印一直往前,不過多時,就停在了一處樓前。


    因為常年風沙彌漫,城中的建築皆是石頭堆砌而成,眼前這座高樓亦然。石樓高大異常,相較之下門洞便顯得小了,宴夏不過站定一瞬,毫無猶豫便抬手推開了那處略顯陳舊的木門,沿著腳印走入其中。


    腳印在進入石樓內就消失了,宴夏在石樓內所見到的不過是滿目的空曠與堆積的塵埃。她小心避開四周蛛網踏入其中,沉默觀察著屋內的情景,四象圖便跟在她的身旁,忍不住嘀咕道:“你說南宮院主為什麽閑得沒事會往這種地方鑽?”


    宴夏好笑的看了四象圖一眼:“南宮院主要知道你說他閑得沒事,肯定能氣掉半條命。”


    四象圖不置可否,跟隨著宴夏往石樓深處走了些距離,終於又道:“這裏有這麽大?”


    石樓外麵看去的確不小,但兩人此時站在樓中空曠處,這才發覺此處比他們所想的還要大,就在他們前方,竟是一處極長的通道,通道兩旁皆開滿大門,一眼望去統共十二扇,每扇門皆代表著一處房間。這石樓自外麵進來,竟還分十二處房間,確是比宴夏他們所想的還要大上不少。


    自宴夏所站的通道入口處望去,四周安靜異常,就連大漠的風聲也至此消弭,在她的麵前,左右各六扇門緊緊閉合,似乎在等待著什麽,迎接著什麽。


    沉默之間,四象圖先出了聲道:“……我總覺得這裏有點怪,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宴夏麵上笑意古怪,回頭往大門處望去,若有所思道:“一般在這種時候,說出這種話,十有八九我們回去的路已經沒了。”


    “什麽?”四象圖連忙問了一聲。


    而也就在它發問之際,身後吱呀響過後又是一身悶撞,那石樓的大門已經轟然閉合起來。


    四象圖:“……”


    宴夏不慌不忙解釋道:“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以前小爹說的。”


    四象圖:“烏鴉嘴葉題。”


    宴夏不置可否,倒回去試了試那扇大門,果然已經無法再打開,她接著又回到剛才那通道的十二扇門之前,開始思量要選哪一扇門進去。


    既然回頭的路已經沒了,當然隻能選擇往前的路。


    “每扇門都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四象圖猜到了宴夏的思量,於是出聲道。


    宴夏思索道:“所以我們的問題是,選錯了門是不是還能夠重選。”


    四象圖啞然,突然覺得眼前的地方更讓人討厭了。


    它於是隻得問道:“南宮院主若真的來了這裏,他會選哪一扇門?”


    宴夏思索不過片刻便做下了選擇,她上前一步,找到了最靠近入口的那扇門:“不知情的人肯定會想將門全部打開,所以他若不知情,第一扇打開的必然是這扇門。”


    “試試?”四象圖問。


    然而它問得已經遲了,因為宴夏在說完這話之後,沒等四象圖回應,已經一把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進屋的瞬間,大門已經消失在身後,然而讓人感覺到欣慰的是,宴夏的判斷並沒有錯,這屋中的確有人。


    屋中的布置富麗堂皇得有些出乎意料,進入屋子映入眼簾的第一個顏色便是金色,金色的屋壁,金色的帷幔,還有房中桌上櫃上所擺放的各色琳琅的金銀玉器,無一不彰顯這房間與外麵空空如也的石室有多麽不同,就連宴夏也在這滿片的金銀珠寶麵前怔了一瞬,這才見到呆呆坐在一旁的南宮院主。


    南宮玄其實是個年輕俊秀的男子,他身為五道神樓院之主,事實上並未經曆過兩百多年前五道的那一場戰鬥,他是上一代院主的弟子,後來師父過世,五道重整,他才因為這般緣由當上了神樓院之主。然而這個院主也並非是這樣好當的,自當上院主開始,他便一直忙碌未曾停過,神樓院精通符術,而這符術對於打探消息與消息傳遞最為方便,是以在外麵探聽消息的事情,便交給了神樓院,而他這個院主自然更是要親力親為。所以這些年魔門的消息,都是由他來負責查探的。


    然而這件事情難免也伴著危險,比如近日,他便遇上了自己修行以來最大的危機。


    “宗主?”看到五道宗主突然推門進來,南宮玄微微一怔,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宴夏上前,已先一步道:“南宮院主,你果然在這裏。”


    後麵的四象圖看起來也很高興,連忙道:“我們是來接你回去的!你快跟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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