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杺平靜地咽下一口粥,對他們說:“爸爸媽媽,沒關係,我下午打車回家。”


    徐州平這才放下眉頭,“嗯”了一聲:“等下給你留100塊錢打車,放學就回家。”


    “知道了,爸爸。”


    徐杺出生時,父親徐州平已經是有名的外交官,三天兩頭世界各地飛,有時候難得回無錫,也是應酬不斷;母親周藍玉原本是國家建築研究院副院長,嫁給徐州平之後辭職,一邊掛著一所建築大學的教授閑職,一邊跟隨徐州平四處奔波,為他打理內外。


    可不知何時起,反正是徐杺挺小的時候,家裏的爭吵就接二連三,再沒有停過。


    原因在於周藍玉。


    生下孩子的周藍玉不知為何,突然像是厭倦了這樣作為外交太太的無意義生活,想要回歸她原本的研究崗位去。其實她原本就是一個高傲而野心勃勃的女人,當年因為愛情,舍棄了這些,後來又因為婚姻的疏淡,或者也是因為徐州平的自私,又覺得曾經的付出都不值得。女人在婚姻中仿佛很難獲得一個優勢的地位,正如她覺得自己多優秀,在外人看來,她都不過是徐州平的附屬品,徐州平因她的優秀襯托自己作為男人更為成功,而她呢?什麽都沒有,沒了徐州平,她就是一個名不經傳的學院副教授,這讓她越來越不忿,也越來越抗拒。


    終於有一次,她和徐州平大吵一架之後,果斷辭了教授工作,又以原來的職位,被重新聘請到研究院任職。


    這是這場婚姻徹底決裂的標誌。


    可是以徐州平和周藍玉的身份,這樣失敗的婚姻是永遠不可能公諸於世的,況且對方的身份實在對自己的事業有著極高的助力。兩人也是聰明的人,經過這場決裂,婚姻雖算是名存實亡,人前,卻也能伉儷情深;人後,冷漠相對。


    因為沒有了周藍玉的協助,徐州平很快找了年輕貌美的秘書,為他打理內務,而周藍玉也是遊走在研究院一堆教授之間,兩人之間互不幹擾,除了一些重要的人際交往,周藍玉會陪同徐州平露麵以外,其餘的時間,他們兩個更像是一對合作夥伴,比陌生人要更加知根知底,卻比親密的人又少了該有的情感與接觸。


    而徐杺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中,根本別無選擇。


    在所有人看來,她不過是這樣一對“優秀夫妻”,所生出來的優秀的孩子罷了。


    徐州平需要她優秀,為自己搏來更多的讚譽,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對她要求嚴厲——成績、交際、言談舉止......可從不關心她如何達到這些標準,也不關心她的身心健康,在徐杺看來,自己更像是父母養在家裏的一隻金絲雀,養著她是為了來客人時給客人舒展羽翼,逗客人高興的。而且不止父親這樣,母親亦是如此。


    徐杺也被要求學很多東西,卻不是為了父母對子女的愛與期許,而是為了他們在人前的顏麵。不過也幸好是這樣的嚴厲和監視,因此始終不及那些真心關心孩子的父母來得這麽密不透風,籠子縫隙很寬,雖不至於讓她自由來去,可想要任性地呼吸,還是能夠辦到。


    有時候徐杺會覺得自己正慢慢成長為一個怪物——表麵上亭亭玉立、溫柔細膩;可內心深處,卻是一頭對世界都冷漠以對的,虛偽冷情的怪物。


    大概所謂基因,就是那麽一回事,強大且無法逆轉。也或許這就是一個早熟而心思聰慧的孩子,所經曆的最可怕的叛逆期——偷偷摸摸的,帶著報複心的,在內心深處和家長的要求背道而馳。


    所以那天放學,徐杺也沒有聽話地立刻打車回去。她去了舊操場,坐在台階上,打開了用徐州平給自己的100塊買來的煙,抽出一根點著,熟練地吞雲吐霧。


    這裏沒有人來,大家都愛去新的運動場,這裏也很快要被拆建成美術館。


    可徐杺常來。


    她心裏其實厭煩這樣孤獨又冷漠的自己,可同時,又隱隱,為這樣的自己著迷。


    她十分矛盾得享受著此時此刻。


    “啊!”


    身後突然傳來耳熟的男聲。


    徐杺嚇了一跳。


    那一刻心底想的第一件事,不是要怎麽逃跑,而是要怎麽在對方告訴老師前倒打一耙。


    她轉過頭去,看見陳驍抱著一堆奇怪的零件正站在她背後空地上,看起來像是路過。


    大概是她臉色不善,陳驍看了眼她手中的煙,再看看她,忽然笑著咧嘴說:“你別害怕啊,我不告訴別人。”


    害怕?徐杺愣住了。


    等反應過來,才發現心跳的飛快。


    她暗暗咬牙,冷著臉把煙按在地上弄熄,然後轉身就想走。


    可沒想到陳驍卻叫住了她:“喂!你走什麽?!我有說無條件幫你隱瞞嗎?”


    男孩的語氣玩味又惡劣,聽得徐杺差點一個趔趄。


    “幫我搬一下這些!我他媽手要斷了!”


    第28章 twenty-eight(三更)


    幫陳驍把東西搬到實驗室, 徐杺已經氣喘籲籲,汗流浹背。


    也不知道這些鐵塊是拿來幹嘛的,那麽沉。


    徐杺坐了下來,看著陳驍雖然一身汗, 卻在興致勃勃搗弄那些鐵塊。


    過了好久,她終於粥起眉, 遲疑地問:“……機器人?”


    陳驍的背已經全部被汗水打濕了,棉質校服貼在少年的脊背上,能清楚看到他脊椎的形狀。他擦了擦汗, 隨口應道:“是啊。”


    徐杺覺得他腦子有問題。


    別人家的少爺都是玩籃球台球足球,偶爾打打架以展示自己時間多精力充沛, 而他卻一個人在搗弄什麽機器人?


    而且這“機器人”也是醜, 陳驍也不知道用什麽方法把這些鐵塊粘起來的,可是那模樣啊,真是說不出的寒磣。


    徐杺抿抿唇。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起身準備走了。


    她已經耽誤太多時間, 回去還得跟做飯阿姨說個謊圓過去。


    陳驍卻在她出門前叫住她。


    “喂!你明天繼續過來!”


    徐杺忍了忍,最後捏著拳頭轉頭冷冷看著他, 說:“憑什麽?”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麽像一隻被踩著尾巴的貓。


    陳驍笑出聲來:“因為我現在暫時沒有幫手, 你就當……就當我是在威脅你吧。不過反正你也沒有想做的事情,不是嗎?”


    徐杺想說,就你這樣沒有證據的威脅還配叫威脅?她就算死不承認, 老師們也隻會是相信她。


    可她聽完後麵那一句,居然沒有把心裏的想法說出口。


    陳驍已經又低下頭去敲弄那塊爛鐵, 徐杺看了一會兒,扭頭走了。


    第二天也差不多是這時候,徐杺又來到了那間實驗室。


    進去之前徐杺說服自己——是因為她的確沒有什麽事情做,特意過來消磨時間的,她也想看看他到底在弄什麽……


    她推開門,一下子就愣住了。


    昨天那塊醜的不行的鐵塊,今天居然好看了不少,那黑色短發的少年還是如昨天一樣,手裏一堆電路板、電線,在認真地倒騰著。


    而且背後的校服也同樣濕了一片。


    徐杺終於知道這大少爺今天翹了一天的課是為了哪般了,敢情他這一整天都在為這鐵片“整容”了。


    “快過來幫我扶著。”大少爺忙活的恨不得自己能長出來十雙手,這會兒看到徐杺,立刻毫不客氣地命令道。


    徐杺猶豫了一下,然後走上去,幫他扶著。


    手挨到機器人的時候陡然一沉,徐杺“嘶”了一聲,連忙穩住。


    陳驍正躺在地板上,給機器人調整腳部,見狀還笑著說:“沒吃飯啊?扶穩,別摔了!”


    徐杺咬咬牙,又用力了些。


    扶了十分鍾,徐杺放開機器人的時候,整個左肩都麻了。


    “你到底在幹什麽?”她揉著肩膀,終於忍不住,淡淡地問道。


    陳驍看了她一眼,見她扶了十分鍾,才大發慈悲地告訴她:“要去參加這學期的高中機器人大賽。”


    “機器人大賽?”徐杺微愣,“你加社團就是為了這個?”


    “是啊。”


    “……可我們學校對於社團從來不重視,社團比賽也是。”這學校雖然收的都是有錢有權的紈絝子弟,可對學習的要求也是很嚴格的,像社團這種東西基本都是擺設。


    “那又怎麽樣?”誰知道陳大少聳聳肩,不慌不忙地把電路板裝上去,邊說,“我就是要參加,他們還能打斷我的手不成?”


    沒想到陳大少的話一語成讖。


    三天後,陳驍的右手上了石膏,出現在班上的時候大家都在問怎麽了。


    “被我爸打的。”陳驍坐在自己位置上,隨口回答,一點都沒覺得丟臉。


    原來是因為他最近為了趕那個機器人,連續好多堂課缺課,被陳驍那個實業家老爸知道他“不務正業”後,狠下心來抽了一頓,真的把兒子的手給打折了。


    那天下午,徐杺等所有人都放學之後,又繞了去實驗室。


    一開門,右手打著石膏的少年吃力地用左手擰著螺絲刀,一看到她,立刻呲牙咧嘴地喊:“來的正好!快過來幫我扶著!”


    徐杺覺得自己被打敗了。


    漸漸的,徐杺習慣了一放學就去實驗室。


    她和陳驍,怎麽說呢,成了一種很微妙的友情。


    她了解了他很多。


    例如他父母離了婚,現在他跟著他父親生活;例如他很愛看日本人寫的小說,他爸爸不給他看,他就拿手機上網找翻譯版電子書看,隻要他不做機器人就是在看小說;例如他理科很好,明明才高一,做出來的笨重機器人真的能動......


    而且他是個很倔的人,聽他說他轉校之前在原來的學校就一直有做機器人,不過那個學校比較支持競賽這些,陳驍做機器人的進展很快,可到了這裏一個幫他的人都沒有,隻有社團負責老師願意給他指導,為他報名參加比賽,不過哪怕這樣他也從來沒有停下過。


    陳驍有時候會叼著徐杺的煙,像個大人一樣,說:“知道日本的機器人麽?好多東西都能做,能幹家務也能打架,我長大之後,就是要給我們國家做比他們還牛逼的機器人的。”


    徐杺安靜地聽著,雖然心底覺得他是在扯淡。


    “喂!那你想幹什麽啊?”


    陳驍的話題一丟過來,徐杺就愣住了。


    她想做什麽?


    徐杺這才發現,這個問題,居然把自己難住了。


    她從未想過自己想幹什麽,因為她知道,自己的未來已經被父母決定——在杭州附近念個大學,然後憑關係進外交院,做著不輕不重的工作,足夠給父母臉上有光就可以了。


    那一刻她居然才反應過來,自己這些年的叛逆簡直毫無意義,雖然她抗拒著父母對她的控製,可心底,卻從未想過掙紮於他們強加在她身上的安排。她就像個慫包,每天厭惡這個金絲籠,卻從沒有想過要掙破它,隻敢暗搓搓地做一些隻有自己知道,對方卻永不會知道的事情,把自己的心變得肮髒無比。


    她怔愣的樣子似乎已經給出了答案,見狀,陳驍從窗台上跳下來,對她說:“整天做沒有意義的事情,所以你才會過的一點都不開心。”


    徐杺驀地閉緊了嘴巴。


    那一刻嘴巴很苦,像是第一次學會抽煙的感覺,苦澀,又不能說出口,因為無法反駁。


    他的一句“不開心”,就徹底打破了她那些自欺欺人的自我滿足。


    後來她從一本書裏看到過一句話——


    他們就像時鍾裏沒用的齒輪,每天都重複無意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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