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通州運河,正值春風拂碧波的時候。


    肖寧是在一陣芍藥清香中醒來的,從外麵滲入的日光刺的她睜不開眼,她看見一張朦朧又熟悉的麵孔就在麵前不遠處。


    “寧姐兒醒了?”說話的人是母親王氏,此時的母親嬌容淡淡,清雅端莊,不過才二十幾的光景,正當婦人家年華正盛時。


    肖寧動了動身子,隻覺頭昏腦脹,身子乏力,芳婆這時道了一句:“姑娘恐是水土不服,過幾日到了本家,身子就該利索了。”本家是指京城肖府。


    芳婆是母親的奶娘,也是王家的老人,但後來母親抑鬱而終後,芳婆為了留在肖家照顧幼弟,忍辱負重了多年,後來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肖寧一陣恍惚,母親和芳婆讓她突然驚覺到了一件事。


    她又回來了?回到了她命運不暢的最初時!


    肖寧的母親王氏是通州商戶之女,王家雖比不得京城大戶人家,但王氏也是嬌養大的閨中小姐。


    十幾年前的一日,王氏在畫舫救了一位溺水的公子,待人醒來後卻失憶了,不知自己姓誰名何。


    這公子長的身段頎長,矜貴風雅,在王家住久之後便與王氏日久生情了。


    王家是小門小戶,沒有太多的繁文縟節,就招了那位公子為婿,小夫妻二人原本琴瑟和鳴,相敬如賓,但就在肖寧十歲這一年,她父親又恢複了記憶,原來父親竟是京城大戶人家的少爺,多年前下通州時不慎落水,這才有了後麵的事。


    父親是肖家的庶子,肖二爺。


    思及父親,肖寧又是一陣生理性厭惡。


    說曹操,曹操便到了,肖程撩開船艙絨布的簾子走了進來,他穿著一身寶藍色團花紋直裰,相貌清俊,的確是個風情朗月的男子,也難怪母親會看上他。


    肖程俯身探了探女兒的額頭,溫和的笑道:“寧姐兒可還有哪裏不舒服?幾日後到了肖家見著祖母時,你可一定得給父親爭氣。”


    肖寧聞此言,小身板排斥性的往芳婆懷裏鑽了一鑽,以往父親最疼惜她,可自從回了肖家,她從嫡女變成了庶女,父親就徹底的變了。


    其實父親在京城早就娶妻,還有一對雙生的女兒。


    肖寧一直以為自己才是父親心尖上的小嬌嬌,可嫡姐們一使出一點伎倆,父親就不把她和母親當回事了。


    見女兒避讓,肖程先是一愣,而後臉上間閃過一絲愁色,王氏一向溫柔體貼,就問他:“老爺,您怎麽了?”


    麵對妻的柔情,此刻的肖程可能還存有一點愧疚。


    肖程拍了拍王氏白皙的手背,道:“我無事,你好生照看寧姐兒,屆時到了肖家,規矩亂不得。”


    肖家在京城立戶數代,祖上曾有人坐到了三品大員的位置。如今,肖大爺在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上熬著,家族底蘊還算殷實。但肖程失蹤多年,他又並非肖老太太嫡親的兒子,故此二房勢微力薄,還得靠著大房和肖老太太的臉色過活。


    王氏知道官宦之家不簡單,她點頭稱是:“我曉得的。”


    肖寧內心冷笑,父親何止是擔心規矩?她知道父親之所以憂心忡忡,是因為他根本沒有告訴母親真相!


    眼看就快要抵達京城了,他卻連說實話的勇氣都沒有,當真是平白糟踐了母親的一片癡心。


    肖寧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瞪著肖程看,若非是因著父親太過懦弱,又濫情薄涼,母親怎會抑鬱而終?


    她又怎會被肖家送給了朱明辰當妾。


    她上輩子就像那湖中浮萍,名義上是肖家二房的庶女,其實無根無依。


    這一世,她不但要自救,她還想為母親謀一個錦繡人生。


    總之,母親不能留在肖家當妾!


    要不就是正妻,要不就和離!萬不能伏於人下。


    睡在一側的良哥兒這時也醒了,肖程將三歲的兒子抱在懷裏,如往常一樣疼愛他,還高高的顛了顛他。


    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肖寧也不知道為何她又回來了,她猜估計是被趙慎的龍威給震懾了。


    既然如此,那她要按著自己的心意活一次!她知道肖程是個吃軟不吃硬,且耳根子極軟的人。上輩子因著母親受不了二女同侍一夫的打擊,對他寡淡疏離,才導致了周氏和那兩個嫡姐有機可趁。


    肖寧上輩子在辰王府曲意忍讓了那麽多年,她應付肖程還是綽綽有餘,她心一橫,柔聲道:“爹爹,我害怕,您說肖家人會善待咱們麽?”


    雖說童言無忌,但這話也讓肖程臉色一僵。


    說實話,他自己心裏也沒有底,畢竟他早就娶妻在先,而且周氏還是肖老太太的娘家侄女,就算王氏也與他拜過天地,可她到底是排在後頭的,肖程此刻便想著為王氏謀一個平妻的位子。


    說實在的,王氏相貌嬌美,性子柔和,肖程當真喜歡的不得了,即便二人成婚已有十載,溫情依舊未減。


    肖程見女兒長的可人,就像雪做的福娃娃,他心一軟,假意笑道:“寧姐兒休懼,一切有爹爹呢。”


    話雖這麽說,肖寧絕對不會把希望放在這個父親身上。


    隻是,她再也不想當軟柿子,該謀劃的都得去爭取!嫡女們會諂媚邀寵,她也會!


    這時,船艙外響起了兵刃打鬥之聲,一時間艙內人心惶惶。王氏依賴肖程,豐腴的身子往他身側靠了一靠,肖程很吃這一套,旋即就將王氏攬在懷裏。


    肖寧看著這一幕,心中五味雜陳,明明父親心裏是有母親的,可這男人的心太過漂泊不定,此前還是他的心儀人,後麵可能就成為厭棄的舊人了。


    下人隔著一層布簾子在外麵通報道:“老爺,夫人,官府在緝拿要犯,估計波及不到咱們這條船上。”


    肖程怕事,聞言後才鬆了一口氣,“好,我知道了。”


    可運氣不濟的時候,喝口水也能塞牙,打鬥之勢不僅波及到了肖寧所在的船上,就連這次負責緝拿罪犯的定北侯四公子也上了船。


    湖風從四麵八方灌了進來,布簾子被掀開,隔著數丈的距離,肖寧看見了一極為眼熟的少年。這少年身著月白錦袍,墨發用了一根上乘的羊脂玉簪子固定,他身形挺拔如鬆,單手持劍立在船沿,雙眸清冷地看著不遠處的打鬥,不多時風輕雲淡的道了一句:“砍了他的手腳,留下活口。”


    肖寧上輩子做了數年的鬼魂,她徘徊在皇宮,一直跟在趙慎身側,即便如今的他還是一個玉麵少年,她也一眼就認出來了。此人辦事一向滴水不漏,殺人不動聲色,那眼底像是潤著一灣水墨清光,孤冷的不像凡塵的人。


    “寧姐兒,快回來!”身後是母親的急喚聲。


    肖寧也不知怎的就走出了船艙,現在還沒有到奪嫡的時候,但是她知道為何定北侯的四公子最後會問鼎,她大約也知道他究竟是怎樣駭人的身份,要是她一開始就助他成事,這輩子會不會稍微順遂?


    趙慎側目看了一眼扶在艙柱上的小姑娘,她麵色發白,一看就是大病初愈,身子骨如柳如煙,好像風一吹就能把她給吹散了,但眼神卻格外的堅毅。他似乎明白這種眼神是什麽意思。


    “四公子,賊人已盡數被擒!”定北侯府的護衛上前道了一句。


    趙慎的視線輕飄飄的從肖寧身上移開,在轉身之際,他突然勾唇一笑。護衛詫異的以為自己看花眼了。四公子一向少言寡語,惜字如金,他何曾這般笑過?


    第3章 實情揭穿


    定北侯府的人一撤離,王氏當即跑出船艙,一下就將肖寧摟在了懷裏,關切之心難掩。


    而肖程遲了一步才跟了出來,看著押解罪犯離開的趙慎的背影,他感歎了一句:“方才聽人說那位是定北侯的四公子?我當年離京時還見過他一次,沒想到都這般大了!”


    他眼中似有一抹向往一閃而過。是了,如若他當年沒有失憶,或者沒有離開京城,或許他不會是如今一事無成,靠著嶽父家中的生意過活。


    有時候,越是無能的人反而越在意莫須有的自尊。


    肖寧窩在王氏懷裏冷笑:哼,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


    肖寧原先並不姓肖,隻是肖程恢複記憶之後,加之又急需帶著妻兒入京認祖歸宗,就讓肖寧改了姓。


    肖程雖曾經入贅了王家,但通州王家與京城肖家實力懸殊,肖家來接人時,王家有心留人,卻無力抗衡。


    加之王氏對肖程死心塌地,王家便就作罷了,可她又怎會知道自己一心愛慕的夫君不久之後會給她致命一擊?!


    肖寧不知道該如何跟王氏說出口,或許讓她自己體驗一下才能對這個男人徹底死心。心不動,就不會痛,她日後便不會淪落到魂歸離恨天的地步。


    在入京的前一天晚上,肖寧摟著王氏的脖子睡下了,王氏身上總有一股好聞的香味,她身上很軟,身段也是一絕,肖寧這幾天一直賴在王氏身邊不肯離開,肖程就算想接近也不行。


    對有些人而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肖寧痛恨父親,但通州王家勢弱,她們孤兒寡母幾人還不是與肖程徹底撕破臉的時候。


    肖寧在等一個適合的契機。


    以她對父親的了解,他就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主兒,當真要失去母親了,他才會知道珍惜身邊人。


    次日,肖寧看著王氏滿心歡喜的在銅鏡前梳妝,她內心酸楚不已,但這一條路才剛剛開始,肖寧知道將來的日子不容易,能重活一世已經是老天眷顧了。


    肖寧親手給王氏挑了一件大紅色繡黃色芙蓉花的褙子,王氏生的膚白美豔,明麗的顏色很適合她。而且她覺得母親就應該穿大紅色!


    “母親,您就聽女兒這一次吧,這顏色配著您正合適,您今日頭一次登門肖府,就該風風光光的。”而不是莫名奇怪的成為一介棄婦。


    肖程神色不安在外麵候著,待妻女齊齊撩了簾子出來時,肖程的眼底閃過一絲久違的驚豔,他初見王氏時,她正當二八芳齡,當真是芙蓉花雕的容色,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早些年在王家時候的情形。肖程深吸了一口氣,想要保住王氏平妻地位的念頭愈發強烈。


    其實,隻要他堅持一下,王氏根本不可能輪到當妾的地步。


    王氏與肖程成婚十一載了,今日卻像個初見公婆的小婦人,微微低頭垂眸間,一派小月清風般的嬌羞,既不矯揉,也不造作,恰到好處的溫婉宜人。


    肖程心頭微動,許是心虛作祟,他又將視線落在了王氏身側的肖寧身上。


    肖寧的相貌隨了二人的優處,小小年紀已經出落的翩若驚鴻,眉眼如遠山青黛,一雙水眸瑩潤剔透,看著人的時候像是會說話。肖程再看芳娘懷裏的良哥兒,也是可愛聰穎。


    得妻兒如此,肖程曾經以為他此生無憾了,直至他想起了自己是誰,直至他又開始奢念不切實際的抱負,他才發現或許他想要得遠不止這些。


    “爹爹,您愣什麽?您是不是也覺得母親今兒甚是好看?想來祖母也會喜歡母親的,對麽?”小姑娘天真無邪的眨了眨眼。


    肖程喉結滾動了幾下,清咳之後掩飾了他此刻的不安和尷尬。


    此時,肖府大門外已經聚集了一眾人。


    雖然王氏並不知道周氏的存在,但肖程寫信回京時,已經在信上說清楚了他和王氏之間的來龍去脈。


    周氏就算心中有芥蒂也隻能接受,肖老太太見她神色微暗,在一側提醒了一句:“二爺走了這些年,闔府上下都以為他不在了,如今回來了也算是有福氣的人,不管他帶了誰回來,你終究是二房正室,這點道理你怎就想不通?”


    周氏聞言,忙低頭認錯:“母親教訓的是,兒媳曉得了。”


    雖然肖程不是肖老太太嫡出的兒子,但周氏是肖老太太娘家那邊的內侄女,故此這些年肖家並沒有苛待二房。


    周氏三十出頭,相貌還算周正,但也是屬於那種扔進人群辨認不出來那種。


    當初周氏與肖程的婚事是肖老太太一手撮合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談不上多少真情實意。


    不過,女子出嫁從夫,肖程又是那樣風光月霽的男子,周氏自是一心念著他。


    就在周氏以為自己要守一輩子寡的時候,肖程又回來了,這個消息對她而言無疑可以蓋過肖程在外又娶妻生子的事。


    世家子弟當中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就連肖大爺的後院還有五房美妾,如此一想,周氏心裏倒也平衡了一些。


    即便是肖程帶了女人回來,也是入不了祠堂的妾!


    有了這個認知,周氏心情稍稍好轉,她理了理發髻上的鎏金垂六珠的首飾,今個兒晨時就開始梳洗打扮,為的就是讓丈夫看見她的好,臉上的天宮巧不知道塗了幾層,才勉強遮住了臉頰上淡黃的斑點。


    十年終得盼君歸,更何況現在還有另一個女人跟她爭了,她自是要好生倒持一番。


    據肖程信上所言,對方不過是通州商戶之女,能有多少體麵?


    周氏滿心期待得等著給王氏一個下馬威。


    但就在一輛青蓬雙轅的馬車緩緩停下,肖程牽著一年輕婦人下馬車時,周氏的臉色再一次暗了下去。


    肖老太太前一刻還是神色不明,待肖程領著妻兒過來時,她當即和藹一笑:“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肖寧看著熟悉的肖府,還有這些熟悉的‘故人’,她挺起了胸膛,仰頭望了一眼那鎏金匾額上的‘肖府’兩個燙金大字,突然悠然一笑。


    肖老太太上輩子一直嫌她不懂事,其實肖寧知道,不管她怎麽做,都不會討老太太歡心。既然如此,她何必真情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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