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轉涼,書房的窗戶牢牢關著,進不得半點涼風。


    鄭旭再一次為咳嗽的丞相添了半碗安神潤肺的茶,眯起眼睛,好不輕蔑:“那兩個產婆險些被人救走,好在還是咱們的人笑到最後,反把來救的那夥人一個不留全殺了。屬下以為,唯一有理由來救產婆的,除了小皇帝不會有第二個人。許是想讓產婆出來作證,證明小皇子是調換過的,可惜可笑啊,蚍蜉焉能撼樹。”


    郭放飲下兩口,悶悶哼笑:“可憐他羽翼未滿,想劫下人證不成,反倒又折了幾根兒毛。嗬,此黃毛小子已不足為慮,倒是那些文人,煩得老夫不能安寢。”


    他放下茶碗,又咳嗽了幾聲。這幾日夜咳沒能睡好,臉色極差沒甚血色,說起話來中氣不足。也不知這是怎麽了,病一來便不肯走,反反複複拖了竟有大半年。


    說到文人,鄭旭咬了牙根:“不過是些沽名釣譽的偽君子。屬下先前便向大人報過謝懷安書稿失蹤一事,大人不曾重視,如今想來,謝懷安憑白失蹤不見人影,定是被方同之那一夥人救下。您是知道的,謝懷安這個人才名出眾,學術上早有追隨者,振臂一呼那聲音也是響亮的。”


    一切都順順利利,唯獨原本要處理掉的謝懷安人間蒸發。不僅消失了,負責看守他的太監還被前來營救的謝懷安同黨結果了性命。那太監可是毛總管最疼愛的幹兒子,出了這事兒,毛崇之脾氣上來,非要郭放把殺他幹兒子的人揪出來,以泄殺子之恨。


    毛崇之又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宮裏全靠這位在接應,如今這閹豎借他的勢坐大了便硬氣起來,哪裏還得罪得起,氣得郭放紅了眼。


    重重拍了桌子一巴掌:“那幫文人的事先放一放,本相倒是想先給毛大總管敲個警鍾。沒有什麽事,本相非得要靠他才能辦到。”


    三日之後,下了朝的白睢得了個讓他當場腿軟的消息——苗小柔已被慎刑司的人闖進合正宮帶走了。


    一問毛崇之。


    什麽?不知道?怎麽可能?


    作者有話要說:  毛大總管:“臥槽,玩兒脫了!”


    ——


    安啦,我們毛總管又不是青銅段位。


    第38章


    苗小柔是從合正宮, 她自己住的抱廈廳被慎刑司直接帶走的。都一個多時辰了,白睢竟然下了朝才得到消息,一腳踹開毛崇之,快馬加鞭直奔慎刑司。


    毛大總管被皇帝盛怒之下的那一腳踹得撞在漢白玉的欄杆上,當場磕破了腦袋,鮮血直流,哪還有什麽臉跟著去。


    他說不知道郭放竟然會繞過他拿人,就真的不知道麽。他毛大總管是什麽人,這次雖不是他出手替郭放辦事, 但闔宮上下,哪個犄角旮旯裏沒他的眼線。他雖攔不住慎刑司動手,但消息卻一定早就得了的, 竟瞞著皇帝不報。


    毛崇之捂著額頭,鮮血糊了一隻眼, 唉……


    ——寧安堂的小皇子突然染了惡疾,伺候苗姑娘的宮女馬上跳出來告密, 說是苗姑娘吩咐她去小廚房動的手。手法是否拙劣不重要,重要的是慎刑司需要一個理由把人抓走。


    去請慎刑司的也是寧安堂的人,傳的是賢妃娘娘的意思,天知道還在月子中的賢妃曉不曉得自己的玉印被動了。


    瞧瞧皇帝這反應,關心則亂, 不管不顧要去救苗姑娘,他早料到會如此又怎會一開始就說。再者,皇帝在郭放眼裏, 本就該是個被蒙蔽視聽的無能小兒,萬萬不應如此快就能得到消息。演戲要演全套,故而他沒有早一點告知。


    至於苗姑娘會不會受到傷害,在不影響全盤走勢的前提下,他必定會出手保住陛下這位心尖肉的。


    慎刑司裏有自己人,自皇子出生第二日起,陛下就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將安插在各處的人手一一“喚醒”,而他,在得了苗姑娘被抓去慎刑司的消息的第一時間就通知了潛伏在慎刑司的暗樁予以保護。


    實在沒有必要緊張到必須馬上營救。


    可陛下不聽解釋,當場大發雷霆。


    白睢趕到慎刑司時,苗小柔已經被抓進來快兩個時辰了。他火急火燎這會兒才到,而丞相卻已經早坐下喝了半碗茶了。


    郭放見皇帝親臨,立即躬身行禮,可那腰卻好似彎不下去:“老臣參見陛下——陛下怎隻身前來了?”


    且看看,郭丞相好生猖狂。不過這倒也遂了白睢的意,令其瘋狂,使其大意,逮到機會正好一鍋端掉。


    “丞相怎會在此?”白睢跑出了一頭汗,慌慌張張的樣子半點皇帝該有的沉穩也沒有,見到丞相也在,目光閃動渾似隻驚弓之鳥。


    郭放瞄了眼,勾起個極淺的笑:“回陛下,老臣下朝準備歸家,方才行至半路,便聽得慎刑司的消息,說是賢妃娘娘和小皇子那裏出了事,又涉及苗姑娘,隻好趕來過問一番。”


    “那相父可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了嗎?”


    “回陛下,其中的來龍去脈老臣已聽這裏的頭子匯報了,是有宮女告發苗姑娘謀害皇嗣。此事幹係重大,因而不及稟報陛下便由賢妃娘娘做主,命人迅速查辦,將那名宮女與苗姑娘一並送入慎刑司先行扣押。老臣剛到此處,便聽得那宮女因愧對苗姑娘的厚待而咬舌自盡,至於苗姑娘……”


    “她怎麽了?!”白睢急問,問罷了卻又不等郭放回答,扯著嗓子怒喝,“慎刑司人都死了不成,苗小柔關押何處,速帶朕去!”


    郭放伸手,虛攔了一下:“陛下,至於苗姑娘……聽說,路過監牢時被正在上刑的犯人所驚嚇,又在某處被牢縫裏伸出的髒手掐了脖子,受了些刺激,好像是……瘋了?”


    苗小柔瘋了,在挑戰他的認知嗎?


    白睢心裏咯噔一下,不信。


    慎刑司主管內務,犯事的宮女太監與妃嬪一旦送到這裏來,難有全須全尾出去的。這裏的婆子和太監以及番役有一百種法子讓人生不如死,且身上還不留一點傷痕。


    被他們折磨瘋的,又何止一個兩個。


    白睢雖然不信,卻因這話而覺得太陽穴脹得厲害,天塌下來被砸懵了腦子一般,臉色青黑得滲人:“人呢,人現在何處?”


    話音剛落,不及郭放回答,苗小柔便被兩個粗使婆子架著出來了。人瞧著好好的,頭發稍稍有些亂罷了,衣裳整潔幹幹淨淨,還是他今早離開時見到的那個樣子。隻是,脖子上有一圈淺淺的掐痕,約莫就是被牢裏那些瘋子掐的。


    她被人架著走過來,也不知道反抗,眼皮低垂著,嘴裏嘀嘀咕咕不曉得在念叨什麽。


    難道……白睢大步衝了上去,見此情形背後冷汗淋漓頃刻間濕了後背,一把抓住苗小柔的手:“大彪,你怎麽了?!”


    苗小柔聽到聲音抬起頭,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他,眼珠子一轉不轉沒有半絲往日的靈氣,竟然看著他來了一句:“你是……”


    居然不認得了!早上還好好的,還問他今天晚上想加什麽菜,怎麽……白睢一時仿佛誤入了冰窖,急得用手拍拍她的臉:“我是誰你都忘了嗎,我是你爺爺!”


    苗小柔左看右看,對著他咧嘴憨笑,忽然一個恍然大悟:“哦……三歲啊——你怎麽一下子長這麽高了,跟豬搶吃的了嗎?”


    這傻裏傻氣的樣子,是瘋了無疑了。白睢哪聽得她這些囈語,一個勁兒搖晃著她的肩膀:“他們對你做了什麽,你說!”


    苗小柔被搖得不耐煩,用手推開他,伸著脖子四處尋找著什麽,頗有些焦急:“你誰啊?!我的算盤呢,是不是你拿走了——完了完了,金鳳銀鳳的首飾錢還沒撥出來,明天又要被抄得不得安寧。”


    還沒說完,就趴下去跪在地上到處找。


    這前言不搭後語的,人也認不清楚,不是瘋了就是傻了。瞧著體體麵麵,進了慎刑司一趟,今後卻是個瘋子了。


    郭放從旁看著,內心暗笑。他原想著抓進來用點刑,叫小皇帝見見血,不成想這姑娘竟膽小如鼠還沒用刑就先嚇傻了。這也好,用刑或多或少惹麻煩,瘋掉卻怪不得他。


    從苗小柔這裏得不到答案,少年暴怒了,通天之火上來狠狠一腳踹下去,將其中一個婆子踹得一頭撞上牆角,撞破了腦袋竟當場斷氣。


    出人命了!屋子裏婆子們嚇得尖叫四起,苗小柔抬起頭,斥了一句:“叫什麽叫,吵死人了。”


    隻她一個還在狀況外。


    慎刑司婆子太監跪了滿滿一地,磕頭磕得咚咚做響,紛紛哭喊著並未對苗姑娘用刑,她是被其他犯人衝撞了嚇傻的。


    苗小柔找不到算盤,呆呆看著,瞄了瞄那地上的血,又看看白睢,突然生氣起來:“你又打人,我真是懶得管你了,你爹要再要罵你,我才不幫你說話呢。”


    沒有一句話是清醒的,少年麵色更加鐵青,抬起又一腳踹翻爐火泄憤,收了腳便回身去拽她。他咬牙忍著日後再算這仇,眼下帶她回去看大夫才是第一要緊的。


    哪知苗小柔甩開他的手,對著空氣就是一鞠躬:“白伯父您怎麽來了?哎呀您別動怒,肯定是對方先惹白睢的,他哪兒會主動打人呀。”


    即便瘋了,也還記得護著他。


    少年心頭凝了一滴淚,什麽也不想要了,隻想帶著她先走。


    “且慢。”將將走出兩步,背後郭放卻放話攔住,“陛下,謀害皇嗣乃是重罪。苗姑娘若是冤枉的,慎刑司查出來自會還苗姑娘一個清白。您立即便要帶她走,偏袒之意未免太過明顯,若讓有心人大做文章,豈不壞了苗姑娘的名聲,叫人議論她蠱惑得聖上不辨是非輕重?日後,叫苗姑娘如何穩居後位。”


    郭放!


    這隻貪得無厭的老狐狸,他將來定要將此人抽筋拔骨挫骨揚灰,叫他九族子孫一個不留!


    白睢想殺人,可表情卻不能鋒芒太露:“丞相想說,朕貴為天子,想從慎刑司帶走一個人,都不可以?”


    郭放一副忠臣模樣,苦口婆心:“陛下,一國之母需寬容大度,德行無暇,老臣所言難道不在理?若陛下不放心,大可交三司會審,一定還苗姑娘一個清白。您直接將她從慎刑司帶走,隻會留下非議啊陛下。”


    說著還跪了下去,磕頭求陛下三思。


    白睢又不是傻子,在主管內務的慎刑司他帶走一個人尚且困難,若將人移交到了三法司,在郭放一手遮天的地盤上,沒有他這個皇帝說話的份兒。


    郭放玩兒了這一出,扣住苗小柔,難道隻是想要苗小柔的命?當然不是,他在等皇帝拿東西換人。


    白睢斂了脾氣,終是低了頭,牽著還在到處找算盤的苗小柔,一步步走向郭放,一字一頓似咬著牙在說話:“相父思慮周全,是朕衝動了。隻是小柔受了刺激,當盡早醫治,若瘋病不好豈非更難以為後。朕現在不得不帶她走,隻怕醫治起來也得廢些時日。相父啊,她是朕的命,這段日子朕會親自照料,無暇顧及朝政,還請相父多多費心。”


    郭放還是一味磕頭:“陛下,請三思啊,不可因一女子而……”


    “朕會下旨,今後除了請安折子,其他奏折都送到相父那裏,由相父代為批閱。”


    郭放仍是那句:“請陛下三思啊。”卻並沒有磕頭拒絕。


    白睢曉得老賊大概滿意了,挾持苗小柔換來批本的權力,這樁買賣老賊大賺。然他原本就在捧殺丞相,讓老賊批奏折也不算忍痛割肉。


    他就這樣,用一個皇帝的尊嚴換回了他奶奶。


    出了慎刑司,毛崇之已經派人抬了轎子來接,在門口等著呢。白睢抱著他奶奶上了轎子,帶著點兒希望又拍了拍苗小柔的臉:“行了,別裝了。”


    也可能是聰明的她臨機應變,裝瘋呢。


    苗小柔掰著手指頭在認認真真地算賬,理都沒理他,嘴裏念著:“這賬怎麽平不了,究竟哪裏算錯了……”


    她還在自己的世界裏,瘋瘋癲癲,人也不理。怎麽會呢,真的瘋了?不可能,大彪不是那種嚇幾下就瘋掉,沒有見識的弱女子。


    白睢真想現在就弄死郭放。


    毛崇之跟在轎子外頭,額頭草草用紗布包起來,敲敲轎子有話要稟。白睢生著一股惡氣,一手攬著大彪,一手掀開簾子:“有屁快放。”


    毛大總管邁著腿兒跟上轎子,伸著脖子夠到皇帝耳邊耳語了幾句,便見皇帝烏雲密布隨時暴雨傾盆的臉稍稍緩了下去。


    “回去朕再跟你算賬。”放下簾子,白睢心口裏那口鬱結的氣終於鬆了,拉拉苗小柔的袖子,反倒笑了,“算清楚了嗎?”


    苗小柔耷拉著腦袋,沒答他的問題,反倒慌張地四處找東西,掙紮著要下去:“你看到三歲了嗎,他不見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他。”


    怎麽又不找算盤,改找他了?白睢哭笑不得:“我不就在你麵前。”


    苗小柔仿佛聽不見他說話,隻一味抓住他的胳膊,急得滿頭大汗:“看到他了嗎,哈?有人要抓他,你看到他記得叫他躲起來!”喃喃念了一陣,又耷拉下腦袋,啪噠啪噠掉眼淚,“爹我錯了……娘,我好想你……”


    唉……


    白睢抱著她,是再也笑不出來。


    方才毛崇之附在他耳邊報告了一件事,可謂峰回路轉——苗小柔沒瘋,隻是被慎刑司裏的自己人下了藥。丞相來了一看已經瘋了,原本要動刑的,也就算了。


    藥也並非使人瘋癲的烈性藥,隻不過是致幻的藥丸,等過個半日藥效退了就恢複正常。現在的苗小柔活在自己的幻想與現實的雙重世界裏,一會兒在搭他的話,一會兒又在和幻想中的人對話,真真假假分不清楚,連她自己是誰恐怕都說不出來。


    方才應該是看到她爹娘了吧,小臉兒上掛著眼淚珠子,抽抽泣泣的。白睢嚇了個半死,現在又心疼個半死,抱著他奶奶不鬆手。


    回到合正宮,苗小柔還在發著瘋。許是到了藥效的巔峰,她這會兒瘋得更加深刻,瘋狂起來不認人,抓差點咬掉他手上一塊肉。


    早就知道進一趟慎刑司不落下一條性命在那兒,也得脫層皮,所以宮外的大夫毛崇之已經派人請來了。隻是這大夫沒給苗小柔用上,倒是給白睢用上了。這會兒苗小柔在屋裏被宮女看著,乖乖巧巧做針線,在給幻想出來的金鳳銀鳳傳授經驗,說得口渴嚷著喝水。


    手上被包了一圈紗布,待送走大夫,白睢緊接著一腳踹翻毛崇之。毛崇之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麵麵俱到,辦了這麽好歌差事,居然又惹來天子震怒,捂著頭上的傷口茫茫然不知自己哪裏做錯了。


    “好,你很好,如此有頭腦還要朕這個主子作甚!你知情不報,擅自做主,且不說這一次等朕下了朝才來報她被慎刑司帶走,上一次赴她郭慧心的鴻門宴也是你毛大總管一手促成,一碗虎狼藥下去,她此生的子孫福都斷在你個混賬手裏!”


    毛崇之聽罷,才曉得原來是為了這兩件事,解釋道:“陛下……奴才,奴才隻是擔心陛下關心則亂,咱們大黎複國不易,有千萬升的血淚要咽下肚子,苗姑娘心懷大義,她必不會反對的。”


    “嗬,你當朕說的是這兩件事本身?毛崇之,不論對錯,你可曾想過,你這是在做朕的主。口口聲聲說朕是你的主子,你自己看看,你忠的究竟是誰?”


    “奴才……奴才忠的是大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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