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女子能識字就不錯了,苗小柔看書的確不多,尋常尤愛看故事雜書罷了,那些講史的書卷文縐縐的她念都念不順,哪知道曆朝曆代的後宮都有哪些軼事。三歲懂得多,既然他這麽說,聽起來也略略靠譜,那她就相信三歲有法子再把她弄出宮去。


    想是這麽想,點頭卻仍有些難,愣在那裏半天沒句話。


    “喂。”白睢等著她回話呢,在她眼前晃晃爪子,“癡傻了你?”


    “哦。”她嘟嘟嘴,怕是自己也未察覺這小動作有多惹人喜歡,扭著個秀眉,若有所思道,“……可是,我怎麽總感覺被你坑,每次幫你點什麽我就得被刮蹭皮。”


    每一次,最後便宜都是白睢占的,她卻或多或少折損點什麽。這次玩兒了個大的,誰知道後頭會不會鬧出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出來。白睢這小子騙了丞相多少回了,丞相統共才發現了幾回?郭放比她可聰明多了,她會不會被賣了還幫著數錢?


    應該不至於吧,三歲說過騙誰也不會騙她的。


    正猶猶豫豫心不在焉的,麵前忽然被推過來一隻小碟子,裏麵放滿了剝好的瓜子仁兒,顆顆個頭飽滿讓人忍不住流口水。


    少年彎起眼角:“喏,給你剝的。”


    苗小柔詫異得飛起了眉毛:“給我,你吃錯藥了?”


    少年:“行行行,不吃還給我,爺爺我吃。”


    苗小柔趕緊把小碟子端進懷裏,咧嘴笑著:“吃吃吃吃吃……”


    這不是做夢吧,白三歲會給她剝瓜子?還以為給她買蜜糖果子已經是極限了呢,他居然還能主動做這種累死手指頭的事。


    一時心裏冒起一絲甜意,用指尖捏起幾顆放在嘴裏。


    白睢便不來跟她搶了:“那就這麽說定了,你放心,不會有問題的。”


    “嗯。”她吃著瓜子仁兒,對他的再三保證給予了肯定,開開心心地致力於解決掉剩下的那半碟,“有問題的話,你就準備給奶奶收屍吧。”


    白睢把桌子一拍,信誓旦旦:“若有問題我給你陪葬。”


    少年真想再摸摸她可愛的腦瓜頂,嘴角不自覺地揚起笑來,眼尾都彎了——傻大彪,一碟瓜子仁就騙到手了。


    問題肯定是有的,他解決不了,等將來一起合葬吧。


    ——


    苗小柔要做皇後的事兒就這麽定下了,說不上高興或是無奈,更多的應該是責任。一旦站在這個位置上,她的一舉一動便牽連著白睢。故而她有些焦慮,拜托了毛崇之給她弄一些皇後應該看的書來,心裏想著,雖然是表麵夫妻,但她總不能丟三歲的臉。


    文縐縐的書看得她整天哈欠連天,幾天下來,她越發覺得這後宮的女人真慘。做皇後的就更慘,為了給天家開枝散葉,居然還要安排自己丈夫跟別的女人睡。若是丈夫睡膩了,又要張羅著選新的。不能妒忌,要寬容大度,否則便是沒有德行,不堪為一國之母。


    把別的女人送到自己喜歡的人床上,別說去做這種事情了,就是光聽說自己男人跟別人有染,她都不能接受。


    她自問是做不了一個合格的皇後的,所以啊,將來這鳳冠她一定得摘下來。那樣三歲後宮有多少女人,就跟她無關了。


    唉……有些難過。


    立後之事很快就定了,這次郭放沒有反對,黎臣也沒有鼎力支持。皇帝要立一個瘋子做皇後,能說什麽呢,隻能說用情至深了吧。


    此事傳到民間,世人方知,原來當初力救陛下的苗姑娘居然沒有死,皇上還要立其為後。隻是有流言說這位姑娘患了失心瘋,陛下卻仍然堅持要立她為皇後,也不知這背後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故事。


    一時間此事不僅傳為佳話,還帶上了些許傳奇色彩。


    大婚時間定在一個月後,稍稍有些趕了。為兼顧民生,婚禮並不大辦,一切從簡,故而籌備的時間也不算緊張。


    即將成為皇後的苗小柔整日裏把自己關在房裏看書,裝瘋裝累了,她懶得出去給人表演,身側更是一個丫鬟都不留的。


    白睢則繼續他的蹴鞠大賽,也不知哪裏來的精力,每天都要玩到精疲力竭才回來,沐浴罷了倒頭就睡。


    她並不知,少年無處安放的興奮,除了通過汗水流出來又能如何排解呢。


    這日,她照舊還是看書,正看得越發火大,便聽得有宮女在簾外通傳,說是賢妃娘娘求見。她忙藏好書本,又將算盤擺出來,打開賬本胡亂記起賬目來。


    因她“瘋”著,自然不會應答,俄頃賢妃便徑直進了屋。


    郭慧心剛出了月子,明明好生養著,人卻不胖反瘦,眼窩深深的,眼底仿佛隨時噙著淚。她一進來就讓下人們都退出去,連小梨也不留下,自己搬了個椅子在苗小柔身旁坐下。


    許是麵對個瘋子,反倒能夠說話隨心了,她的眼睛看起來比剛進屋時精神了兩分。


    “沒想到,你終究是沒躲過那些陰招。”她歎氣,伸長脖子想看看苗小柔在寫些什麽,看了半晌,沒明白這個賬本怎麽記的。


    苗小柔一言不發隻管撥算盤,聽著她的話,半句也不應。


    聽她說話,有些中氣不足,大抵鬱結在心身子不好。


    她說話很慢:“不過,哪怕你瘋了陛下也堅持要娶你,這又不知該算是禍還是福。不像懷安……原則與家國在前,我永遠在後……他如今去了哪裏,也不告訴我一聲。”


    苗小柔心想,錯了,我比你更可憐,我在白三歲身上一分便宜沒撈到,倒把自己陪進去了,不知啥時候才能脫身。


    郭慧心看她又是撥算盤就是提筆記賬的,一個人忙不過來,便主動替她研起墨來。又歎氣道:“我真是寂寥得厲害,著實想要找人說話。”


    ——那你說,我聽著。


    “但是我想,你應並不想同我說話。你說咱倆投緣,大約是同情我的吧,許也是在宮裏無聊了,見我無害權當半個朋友處著。”


    ——嗯,大概吧。你爹討厭,你不討厭。


    “我給你下過藥,你又怎會與我交心。可惜我……”她停下又是歎氣,往硯台裏添了一點點水,露出來的指甲顏色泛白氣血十分不好,“好生羨慕你,可以過得瀟灑,有過許多見識。我想跟你一樣,活得自由一些……”


    ——人各有命,我也慘,你隻是比我更慘一些。


    郭慧心說到傷心處,用手絹擦擦眼淚,已有幾分怨懟:“我以我最大的善意去對待任何人和事,命運卻對我毫無憐憫。疑惑月餘,現在我弄明白了,我的兒子定也不是我親生的,活成這個樣子,倒不如死了舒坦。”


    找到一個可以訴苦的對象,她就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苗小柔這個“瘋子”卻半句也安慰不了她。


    “倘若懷安能給我個消息,那我便不死好了。可惜他……唉……”


    想死?苗小柔替她難過,但也不想阻止或是開解,活到這個份兒上,郭氏的生死自個兒把握,畢竟自己並不能夠施以援手,也沒有像郭慧心那樣對誰都是慈悲心腸。


    看到,她今天是懷著作別的心情來這抱廈廳找她的。


    “希望下輩子我能勇敢一點,活成你的樣子。對了,雖然你已經聽不懂了,但還是想告訴你,那日你喝下的藥……”


    她哽咽了,說到自處便斷了聲音。


    嗯?


    作者有話要說:  白睢:“彪妃娘娘駕到——誤,是爺用九轉連環套路騙來的皇後!”


    苗小柔:“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


    所以,我們大彪還是要當皇後的→_→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第44章


    “那日你喝下的藥……”


    郭慧心剛說到什麽“藥”, 隨即頓住抽泣了一聲,尚未來得及接上話頭,便聽得門口傳來一聲巨響,房門被人從外頭踹開了。


    竟是白睢抬腳踹開的,黑著個臉踱步而來,斜斜瞥了郭慧心一眼,冷然開口便是一句斥責的話:“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郭慧心與皇帝獨處數次,次次膽戰心驚絲毫不敢觸怒天威,被這一喝嚇得立即跪了下去:“陛下, 臣妾……隻是來、來和苗姑娘聊聊天的。”


    苗小柔也被白睢的神情駭得手抖,竟忘了繼續撥算盤。


    三歲那個樣子好生可怕,官威……不, 是天威,讓人不寒而栗。她幾乎沒有見過白睢如此嚴肅, 隻在山上被救那一晚匆匆瞥見過一個不一樣的他。


    他眉宇間是森然的冷意,仿佛外頭已是隆冬, 使得他進來時沾染了渾身寒氣。明明穿的是方便蹴鞠的玄色勁衣,卻好似身著龍袍,讓她腿一軟也想跪下來磕個頭。


    “朕警告過,沒有朕的允許,寧安堂你一步都不得踏出去。”


    賢妃匍匐著叩頭, 臉上淚水橫流,嘴唇微微發著抖:“是,臣妾錯了。臣、臣妾實在苦悶, 隻想來同苗姑娘說說話……您知道的,寧安堂四處都是丞相的人,臣妾覺得……呼吸都是艱難……”


    白睢信步走上來,把劍眉輕挑,不以為意:“苦悶?大可不必,你的謝郎平安無事。他請朕代為向你轉達,望你務必等他——路雖崎嶇艱險,亦未必能圓滿無憾,但既然世間走一遭,又何妨一試。”他頓了頓,鼻腔哼了聲,又道,“這世上的可憐人何止你一個,誰不是熬過來的。”


    郭慧心聽得癡了,瞬間如被點醒。


    不,不僅僅是謝懷安的關心讓她重振了活下去的勇氣,而是——


    是啊,誰不是熬過來的。你可憐無助,命不由己,這屋子裏三個人,誰又活得隨心所欲呢。皇帝舍了尊嚴,才掙得一條活路。苗姑娘舍了親人與安定,如今還失了心智,可她或許已爭得了她想要的。


    偏偏她,生活優渥,這不滿意,那不滿意,總想要兩全。可知,她若割舍了謝懷安與那份兒善心,便能成為父親的左膀右臂,得他另眼相待。她若割舍了父親,真心實意想謝郎之所想,成為陛下的手中有用的棋子,那她或許能得到一個普通女子的幸福。


    如今過得這樣淒慘,是她之過,又何必日日自苦。


    她必須選一方,堅強地為自己劈開一條生路,然後活得風光無限。這是她近二十年來,從來沒有想過的,卻不過因皇帝的一句話而醍醐灌頂。


    那麽,她應該選誰?


    白睢斥完了她,已走到了苗小柔的身邊,手掌輕輕拂過女子的臉頰,眼底溫柔似水:“小柔,等咱們成親了,定要生好多兒女,再一起看著他們長大成人。”


    他吃錯藥了?


    苗小柔被他摸得雞皮疙瘩起來一身,卻並不敢躲。她現在是個瘋子呀,瘋子哪聽得懂耳邊人在說什麽,隻得埋頭繼續填寫賬本,毫無反應。


    這番柔情的話聽進郭慧心耳朵裏卻又是另一番味道。多麽刺耳,讓她想起自己的女兒已不在人世了,是被親生外祖父扔去亂葬崗的。


    那是她和懷安的骨肉啊,她懷胎七月生下來的女兒,雖未足月,但若能及時得到救治,定然也能健康長大。


    她甚至一眼都沒能見到,孩子就被調換了。幹下這等傷天害理之事的,竟然是她的生身父親。這麽多年來,她沒得到父親一個正眼,沒能得到一個肯定,這些她都忍了,如今親生女兒被害,成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縱有再多的孝也被郭丞相的無情給磨滅幹淨了。


    頓悟了。


    賢妃朝地下磕了三個響頭,撩起裙擺,再站起身來時,眼底的哀傷竟已不知淡去了何處:“臣妾叩謝聖恩,今後定謹記陛下教誨,不會輕易出寧安堂了。”


    皇帝“嗯”了聲,注意力都在苗姑娘身上。


    她垂著頭,無聲退了下去。


    房門打開又合上,郭慧心消失在屋裏的下一刻,苗小柔再也忍不住,尖叫著跑開了。


    剛才都發生了些什麽不要臉的事?若是在尋常,她定會一腳踹過去,大罵一句“滾開,惡心死我了”。可方才一連見識了三歲兩張麵孔,一張陰冷無情,一張溫柔繾綣,她被糊弄得腦子犯了迷糊,不知該發個抖還是該紅個臉。


    少年的手摸了個空——嘖,大彪的臉啊,摸起來比剝了殼的雞蛋還嫩,摸不夠——他失落地蹙起眉頭,瞥了她一眼:“跑什麽跑,你就這點出息。”


    見他恢複了正常,還是那個直來直往的鮮活少年,苗小柔終於又能呼吸了:“你、你戲太好了,我跟不上拍子嘛——幹嘛突然回來,門踹壞了還得修!”


    “還不是擔心你。”他指指苗小柔的鼻尖,嘖嘖嫌棄,“擦擦吧,都出汗了。”


    苗小柔:“……”嚇的。


    白睢接著把手一攤,解釋道:“爺不準她出寧安堂,她今天偏出來了,還直接來找你。爺聽到消息,自然要第一時間趕過來。”


    “哦。”苗小柔稍作回憶,想起郭慧心那張泛著青灰的臉,頗為惋惜:“她沒幹什麽,就是過來說說話,我估計她是不想活了。”


    “嗯,感覺出來了。”


    這他都能感覺出來?所以才有了那些發人深省的話和舉動?白三歲可真是神了,越來越厲害,比她見過的那些老狐狸都狡猾。


    苗小柔倒也不笨,內心裏立馬冒出來丁點兒不安,覺得三歲這樣黑白兩張臉來回轉換,好生陰險狡詐,讓人覺得好不踏實。若是他用這些招來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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