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堪被小謝先生一番奚落,憋紅的臉好一會兒平複下來,這會兒氣鼓鼓的,正牛嚼牡丹,把上好的茶水一杯一杯往肚子裏倒。


    趙臻沒去理睬他,隻看著那頭的趙幼苓,眸色微黯。


    少時得義父救護……


    天祿十一年意外和義父分離……


    十二歲……


    這些訊息聽著尋常,但聚在一起,似乎又有那麽一絲不尋常。


    趙臻不留痕跡地往趙幼苓臉上看。


    女扮男裝的小少女方才負手而立,鎮定自若的模樣,真的叫他不由地深思。


    高賀兄弟倆在滿芳園辦這一次詩會,費了好些功夫才請來小謝先生。在座諸人,無一不想在先生麵前嶄露頭角,若是來年科舉不成,能得先生青眼,入青山書院多讀一年兩年,也是件難得的好事。


    如此,盡管先前有趙幼苓一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眾人又得樂淘淘地在謝先生麵前論起詩文來。


    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在表現自己,連趙臻身邊的幾個世家子弟,也躍躍欲試,和學子們就一首現作的賞雪賞梅的詩作激辯起來。


    唯獨趙幼苓,就著耳畔的嘈雜,提起茶壺,自斟自飲了一杯。


    茶是好茶,吃多了便有些不便。


    趙幼苓尋了仆從往淨房去,等回來還沒走近,便聽得劉拂一聲大吼:“休得侮辱我先生!”


    話音才落,就見那莽撞的小子,整個人撲了過去,頃刻間就將站在麵前的小謝先生壓倒在地,騎在了身上。


    劉拂是個好脾氣的,雖然莽撞衝動,可有謝先生從旁教導,性子已經改了不少。


    趙幼苓已經好久沒見他發這麽打的脾氣,見狀趕忙跑過去,擠進人群,緊緊抓住他胳膊喊他名字。


    劉拂手勁大一些,一使勁,手肘撞上什麽東西,就聽見一聲呼痛,他後知後覺回頭,恍然發覺身後的少女低頭捂住了臉。


    “雲雀兒!”


    劉拂手忙腳亂地從小謝先生身上爬下來,伸手要去碰趙幼苓,被人一把推開。


    趙臻不知何時走到了一旁,拿開趙幼苓的手,抬起她臉,望著她臉上發青的一塊,臉色發沉。


    “我沒事。”趙幼苓避開,蹙眉望向劉拂,“為什麽打人?”


    劉拂微微低頭,握拳不語。


    趙幼苓又問一遍:“劉拂,為什麽打人?”


    “他侮辱先生!”劉拂驀地抬頭,怒指小謝先生,“他說先生是不忠不孝的畜生!”


    第50章


    小謝先生沒有應聲。


    從他被劉拂撲倒, 拳頭打在臉上後, 他就一直沒有說話。哪怕被人扶起來, 也冷著臉一言不發。


    趙幼苓蹙眉:“先生?”


    高賀擠到一邊, 生怕再起衝突, 壓低聲音道:“是誤會……小郎君,這都是誤會……小郎君?”


    趙幼苓沒有理睬高賀,隻盯著小謝先生:“先生真的說了那些話?”


    她去了趟淨房,錯過了衝突發生之前的事情,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方先說了難聽的話。她信任劉拂,但她也不會偏聽偏信。


    她到的時候,隻聽到了劉拂最後一聲吼。


    而在座的離小謝先生最近的幾個人,才是最先聽到整件事情的人。


    趙幼苓往那幾人臉上看去。徐堪站在那邊,臉上的神色有些奇異, 看看小謝先生, 再看看劉拂, 然後別開了臉。


    高賀尷尬地笑笑:“小郎君,還是先讓先生換身衣服再說。”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臉, “你臉上……要不要也請個大夫看看?”


    一旁其他的幾個學子也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著, 顯然是想將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先生是不是真的說了那些難聽的話?”趙幼苓並不理睬周圍的那些聲音,“如果先生真的說了,簡直枉為人師。先生不曾與劉兄的先生有過往來,怎麽能這樣隨意評價他人。”


    “先生是個好人!”劉拂牙關緊咬,死死盯著小謝先生,兩隻手握緊拳頭, 恨不能再衝上去打上幾拳,“先生不看重嫡庶,待我如親子。你說先生不忠不孝,你連先生都不認識,單憑一張嘴,怎能隨意玷汙他的名聲!”


    “能被謝先生如此評價的人,自然就是個不忠不孝之人。”眾人中有喝了點酒醺醺然的學子喊了一嗓子,“一個不忠不孝的人,一定也不是什麽當世大儒,說不定還是徒有虛名的家夥——誒!”


    那人話沒說完,趙幼苓已經抄起小幾上的茶盞,直接往人臉上潑了過去。


    那人被潑了一臉,頓了頓,後知後覺地抬手抹了把:“這是什麽?”


    人還醉醺醺的,一杯茶水是清醒不了了。


    趙幼苓嘴角一抿,扭頭看向小謝先生:“先生不願解釋?還是說,先生當真說了不忠不孝?”


    “我說了又如何?”小謝先生抬手抹了抹嘴角,咽下滿嘴血腥味,“謝柳就是個不忠不孝之徒!”


    “先生請慎言!”趙幼苓抬高了聲音,“先生單靠一張嘴就要斷人名聲嗎?”


    高賀臉色發白,忙咳嗽一聲:“小郎君,謹言慎行!”


    高賀說完,伸手就要去拉趙幼苓。滿芳園的詩會是他們主辦的,謝先生也是他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請來的,已經出了事情,萬不能讓事情的嚴重性進一步擴大。


    眼見高賀神色不對,劉拂顧不上小謝先生,忙伸手要去攔。人沒攔住,高賀已經被趙臻輕輕推開。


    “這事你打算怎麽辦?”趙臻問。


    趙幼苓臉上挨了肘擊的部分,青青紫紫的一塊,十分顯眼。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視線從上麵挪開,對上了趙幼苓的眼睛。


    清亮的眼睛裏,是一片澄澈。


    趙幼苓抿唇,先是對著小謝先生笑了笑,而後在對方略帶輕蔑的注視下,問:“先生知道劉兄先生的名姓?”


    小謝先生不語。學子間有人問起,趙臻靜默一瞬,解釋道:“謝柳其名,在過去,可謂是無人不知。這人曾是天子門生,狀元之才,後因意外成了一介白身。換作其他人,可能早已自暴自棄,借酒澆愁,終其一生無所成就。可他偏偏對此渾不在意,等到當今天子繼位,已經成了一方大儒。”


    “既然是一方大儒,為什麽我等從未聽說過他的名號?”


    “當年多少人想要拜在謝老先生門下都沒能成功,一直到先生歸隱,才傳來消息,據說是收了前任戶部侍郎劉大人的庶子為徒。”趙臻續道,視線落到了劉拂身上,“謝老先生無妻無子,聽說收的那個徒弟,日後是要為他摔盆的。天祿十一年城破後,就再沒聽到過老先生的消息。”


    他頓了頓,“如此看來,那位如今住進胥府的老者,就是謝老先生。”


    又是和胥九辭有了關聯。


    有人知道謝先生,可聽到胥九辭,臉色變了變。


    一代大儒跟佞臣有了關係,實在是……出人意料。


    “我天資並不好,先生為我勞心勞力,不惜跋山涉水,冒著危險,找到父母雙亡,世上再無親眷的我。”


    劉拂咬牙。


    “這世上如果我還有親人,那就是先生和雲雀兒。任何人想要欺辱他們,我都會動手。豁出去就是一條命,我誰也不怕!”


    “謝柳待你入親子,那我們呢?”


    小謝先生勃然大怒,甩開扶上手的高賀,指著劉拂的鼻子便道,“什麽因意外成了一介白身!先帝欲讓他尚公主,他竟敢當場拒絕!那是公主,是天子,豈是一般人家可以隨他心意的!”


    想到傳聞中先帝眾多公主駙馬,皆是被他從世家子弟或是天子門生中跳出來的,眾人便對小謝先生口中,膽敢當場拒絕尚公主的謝先生滿是佩服。


    眾人靜默間,趙幼苓開口:“然後呢,先生拒絕尚公主,所以就成了今時今日,可被人汙名的理由?同樣姓謝,兩位先生可是出自一家?”


    小謝先生方才狂跳不止的心,在這一瞬稍稍安生了許多,然而心跳的頻率依舊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劇烈,仿佛是要將滿腔集聚了幾十年的怨恨全都發泄出來。


    “如果那個人是謝柳,那的確我們出自一家。”


    “謝家本是閩南大家,謝柳幼時在閩南就有神童之名,我懂事之時,他就已名聲遠揚。當年謝柳殿試得了頭名,成了狀元,謝家人連擺七日流水席。哪知不久之後,他當場拒絕了先帝命他尚公主的旨意!”


    “先帝震怒,將其罷官,奪取功名,以白身逐出朝廷,行蹤不知。閩南謝家也因此一落千丈,其父病逝,其母迫不得已隻能從旁支擇子代傳香火。我就是因此被謝家宗族從身生父母身邊強行過繼到謝柳其母名下。”


    “謝家大敗,我與父母骨肉分離,皆拜他所賜!如此,他難道就不是一個不忠不孝之人!若他忠,他該奉旨迎娶公主,若他孝,就該為父母宗族,做這個駙馬!不然謝家和我又怎麽會落到如今的地步!”


    小謝先生句句尖銳,聲嘶力竭,對趙幼苓怒目而視。


    趙幼苓兩指撚起茶盞,將潑未潑,高賀兄弟倆急忙再勸:“這事如此說來的確是那位謝老先生的錯……”


    趙幼苓以冷笑回敬:“先生是有錯。”她話音未落,就見高賀兄弟倆鬆了口氣,她蹙眉,“先生的錯,就是沒有遵旨,迎娶一個並不愛的女人。他應該向權勢折腰,尚了公主,閩南謝家就不會沒落,而是會跟著水漲船高,往京城的世家靠攏。”


    “大膽!”小謝先生怒吼,揮袖砸了桌案上的東西。


    劉拂緊張地望著趙幼苓,早前對小謝先生的憤怒,全都化作了對她的擔憂。


    這次詩會上多的是汴都的世家子弟,他不願先生的名聲被辱,也不願趙幼苓受人欺負。


    趙幼苓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臂膀,麵對小謝先生,仍舊還是不變的冷嘲。


    “你滿口仁義道德,將一切的過錯都推給了先生。可是否想過,先生願不願意?”


    亭外風雪漸起,簾幔被吹起一角,外麵是一片白雪映紅梅的景象。趙幼苓背對著那白雪紅梅,纖瘦的身姿挺拔如鬆。


    “是了,先生的意願有什麽重要的。重要的是整個家族的榮譽。可這其中,最沒資格怪罪先生的,難道不是你嗎?”


    措辭極不婉轉,語氣中更是帶了慢慢的哂笑。


    趙幼苓看著小謝先生,深吸口氣。


    “你不埋怨謝家宗族,不埋怨先帝,埋怨被奪功名的先生,難道不是欺他心有愧疚?”


    趙幼苓大袖一揮,“先生被奪了功名,從狀元落到白身,你說他不知蹤跡,焉知不是因為不想拖累謝家。”


    “先帝一時震怒,可有下旨懲罰謝家教子不嚴?謝家沒落,難道隻因先帝對先生的不喜?若先生當真對謝家不喜,這些年謝家又為何仍舊存在,仍是閩南大家?”


    眾人目光閃爍,似有似無的看向了小謝先生。


    他們大多人年紀很輕,並不了解當年的事情,一時也隻能憑借兩方言語去做出判斷。


    再看小謝先生晦澀的神情,更顯得確有其事。


    趙幼苓唇角揚起:“你出自謝家旁支。閩南謝家極其看重嫡庶,旁支更是不得照料。本家近百年來出了多少人傑,反觀旁支,又有幾人名聲顯赫?”


    “你既出自旁支,又是懂事後方才過繼,難道不知如果不是因先生出事,宗族將你過繼本家,你難道會有今時今日揚名汴都的機會?”


    趙臻沒有插手管這些事。


    他身份特殊,不能在此時此地站隊。然而,趙幼苓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聽在耳裏。


    閩南謝家數十年前的確有傳聞說沒落了。可追根究底,是因彼時先帝欲改立太子,謝家雖在閩南,但卷入太子之爭,故而才沒落了下來。


    也是在這時候,嫡庶分明的謝家,開始對庶出與旁支都開放了他們一貫對嫡出和本家才有的資源。


    謝柳拒婚後,隻被奪了功名,謝家並未受到過多牽連。不過才十數年,一度沒落的謝家就重新興盛起來。謝家子弟在之後的幾年時間裏,開始陸續入仕,與各地世家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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