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幼苓將杯盞放下,說道。


    呼延騅的身份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他生母的也同樣。


    “公主是何時……去世的?”魏泓韜看了看趙幼苓,情不自禁上前一步,緊張地追問,“她……去世之前,過得好嗎?”


    趙幼苓抿唇,直視他道:“過的好與不好,大人很關心嗎?”


    魏泓韜苦笑兩聲:“是臣沒資格關心……隻是身為故人,仍是想知道,公主她……過得如何。”


    趙幼苓一笑:“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


    “殿下……”魏泓韜歎息,“殿下明知道臣是為了什麽,何必這麽折磨臣。臣是對不住公主,的的確確犯了錯,可臣……”


    趙幼苓目光一沉,語調平平道:“當年,大胤曾派遣了一支使臣隊伍,出事關外諸國。其中就有戎迂。”


    “使臣在戎迂王庭暫住,大可汗的愛女呼延多蘭公主青春少艾,偷偷喜歡上了隊伍裏的一個漢人青年。”


    “那青年也喜歡公主,兩情相悅,戎迂又崇尚自由奔放,因此公主與青年私定了終身,有了不一樣的夜晚。”


    “使臣不會永遠留在戎迂。離開之前,青年發誓會很快回來迎娶公主,帶公主去大胤,看天清水綠,花好月圓。不巧的是,青年走後不久,公主發現了身孕。”


    魏泓韜的臉色已經變了,趙幼苓垂下眼簾,繼續說。


    “大可汗要公主拋棄肚子裏的孩子,養好身子,嫁給族中的勇士。公主不肯,懇求大可汗讓她等,等青年回來。”


    “大可汗應允了。這一等,就是一個月,兩個月……漸漸的,肚子大了,全戎迂都知道,他們的公主懷上了漢人的孩子。又過幾個月,公主生下了一個男孩。”


    “青年始終沒有回來接公主,大可汗大怒,派人去大胤尋訪未果,叱利阿克墩趁機求娶。大可汗答應了,至此,公主嫁給了日後屠戮整個呼延一族的男人。”


    看著魏泓韜和魏氏同樣難看的臉色,趙幼苓一字一句道:“公主這一生,生了四個孩子,除長子外,餘下三子都是殺父仇人的兒子。直到死,公主始終記著曾經喜歡過的人拋棄了她,不得已嫁之的男人殺害她全族。”


    “如今,叱利大可汗已經死了,而那個青年則成了大胤的重臣,現在就在我眼前,用一句‘難以啟齒’概括了一個女人曾經全部的情意。”


    人在說話時,會因為情緒,帶上各種不同的語調。


    可趙幼苓,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平平靜靜,不起波瀾,臉上的神情也尋常得很,似乎隻是在闡述一件街頭聽來的故事。


    魏泓韜聽罷,眼眶發紅。


    “我……沒想到公主會有……孩子。”魏泓韜懊悔地看著趙幼苓,“我真的沒想到會有孩子。”


    趙幼苓:“哦,所以呢?因為沒想到公主會懷上孩子,所以心安理得地背棄了兩個人之間的山盟海誓,回到大胤,娶妻生子,一路步步高升,成了如今的大人。然後陡然間發現自己還有個兒子,想要認祖歸宗?”


    魏家的情況她不清楚,可趙幼苓記得,魏氏的兄長比呼延騅小了一兩歲。那麽,要麽就是魏泓韜當年欺騙了公主,隱瞞自己早有妻室的事實,要麽就是回到大胤後背棄承諾,另娶他人。


    總之,趙幼苓不願讓這樣的人,和呼延騅扯上什麽關係。


    “這事本就不是我們的錯……”魏氏反駁。


    趙幼苓抬眼道:“難道是公主錯了?”


    魏氏想說是,可話到嘴邊,又有些說不出口。


    趙幼苓看向魏泓韜:“大人當年出使戎迂時,可有婚配?”


    “沒有……但那時候,的確早有婚約。”


    大胤有定親的婚俗,也並非是所有人家,會讓未婚夫妻在成親前就有來往。多的是盲婚啞嫁。魏泓韜的妻子是崔氏女,雖然庶出,可出身崔氏本家,父輩定下的親事,他再不喜歡,也隻能認了這個婚約。


    “我回大胤後,有心提起公主,但……家裏已認定了崔氏,崔氏她……是個好姑娘,我若是退婚,隻會害苦了她,所以……”


    趙幼苓極快道:“所以,你娶了妻,生了子。多年來說不定甚至沒有和第二個人提起過戎迂的事。甚至可能,你早忘記了公主。”


    魏泓韜噎了一下,頓覺苦澀。


    確實,和崔氏成親後的日子雖顯得平淡,可未嚐沒有舉案齊眉。漸漸的,他們有了長子,又生了次子,隔了幾年,還有了幺女。


    他一心一意待崔氏好,沒有納妾,沒有蓄婢,如果不是天子賜婚,他甚至不願意讓女兒嫁進皇室做側妃。


    說好聽是側妃,可實際上,還不就是妾。


    “我爹隻是想要讓大哥認祖歸宗,難道就連著公主也要管?”魏氏問。


    趙幼苓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魏側妃,魏大人,你們想要讓誰認祖歸宗是你們的事,如果你們說得動他,你們自去說服。但我不會插手幫忙。”


    “殿下……”


    “他自幼無父,少年喪母,他從沒因為身上的血脈得到過父係的幫助,難道現在父係一句‘對不起’,一聲‘難以啟齒’就必須要他低頭,改名換姓,進你魏家祖祠?”


    趙幼苓冷笑。


    “魏大人,別鬧了。”


    第121章


    魏泓韜自娶了崔氏女後, 沒有一處覺得不滿意的。盡管從感情上, 他並沒有多愛這個妻子, 可他尊重她, 視她如半身。家中事有了專門的打理, 他自覺得輕鬆,在鴻臚寺的工事也有了更多的精力去應對。


    至於遠在千裏之外的呼延多蘭,他心中隻剩愧疚。沒有通關文書,他無法穿過諸城前往戎迂, 無法親口告訴曾經的愛人一聲“對不起”。


    隻是愧疚終究隻是一時。


    家長裏短,油鹽醬醋,崔家的名望,魏家的榮耀,妻子懷孕, 誕下的長子……所有的事, 一樁樁, 一件件,最後終於還是將愧疚的記憶擠出了他的世界。


    他有了長子, 有了次子, 又有了疼愛的幺女。


    妻子溫柔賢惠,兒子聰明伶俐,女兒乖巧可人,一切都看起來那麽美好。甚至就連吐渾攻打大胤,都沒能叫他們一家分開。


    直到父親過世,他見到了早已嫁進韶王妃為側妃的幺女, 聽她提起了一個名字——呼延騅。


    魏泓韜陡然一驚,心髒劇跳,隨即連忙詢問幺女此人身份。


    戎迂來的使者。


    實則是戎迂大可汗的繼子。


    胡漢……混血。


    他想起了呼延多蘭,想起了戎迂的天空草地。然後,他終於遠遠的見到了那個人。


    像,真的像。


    像呼延多蘭,也像他。


    “殿下真的不能幫臣……引見嗎?”魏泓韜問。


    趙幼苓一甩衣袖:“不能。茯苓,送客!”


    她絲毫沒打算幫忙,更是連魏氏這一時半會兒都不願再看見。


    魏泓韜無法,隻能歎息著跟人走到門外。


    沿途有鳥聲無數,他最疼愛的女兒也在不滿地說話,可他偏偏什麽都聽不到,四周寂靜,隻有懊悔的心在一下一下跳躍,在問他自己:


    拋妻棄子,魏泓韜,你悔不悔?


    “籲!”


    有馬蹄聲噠噠在人前停下,把他驚醒。魏泓韜抬頭,盯著馬背上的人看了一會兒。


    眼睛一點點,一點點睜開。


    想喊一聲“兒子”,話到嘴邊,隻剩下幹巴巴地一聲招呼:“呼延將軍。”


    呼延騅高坐馬背,看著麵前的男人,沉默地回了個禮。


    他是一個人來的,禮罷就翻身下馬,將韁繩隨手丟給了殷勤上前的門房。


    “十一娘可在府中?”


    “在的。娘子今日未出門。小的這就讓人去通報。”


    說是通報,可絲毫沒人攔著呼延騅在王府外等,反而有人迎上前,要將他往裏頭引。


    呼延騅徑直走,隻是進了門,卻忽的停步,轉身看向身後的男人。


    “魏大人。”呼延騅說。


    魏泓韜愣神:“呼延將軍……”


    呼延騅鄭重道:“人已經走了,大人不必再掛念。終究沒有誰欠著誰,不過都是命罷了。”


    魏泓韜愕然,望著言罷就走的呼延騅,突然一反常態,激動地踉蹌著追了幾步。


    “她有沒有……”


    有沒有念過我,有沒有怨過我?


    他到底問不出口。


    而那個唯一知道這些的人,也顯然並不打算告訴他。


    呼延騅兩次到大胤,兩次都在尋訪當年去過戎迂的使臣。


    當年出使的事並非需要隱瞞,他搜羅了一點一點的訊息,最後沿著那些訊息,找到了當年與戎迂的公主來往最密切的男人。


    魏泓韜。


    他的生父。


    在他年紀小的時候,他怨恨過這個男人。但隨著長大,隨著他母親年複一年的勸解,他去看漢書,學漢話,想要去大胤看一看,看這個男人如今的生活過得如何。


    呼延騅看到了,所以就夠了。


    母親說是命,那就是命。但命告訴他,他不認同這些,那就永遠不會認同。


    “你怎麽回來了?”


    聽到底下人的通傳,得知呼延騅來了,趙幼苓又驚又喜。


    因他倆的關係,王府上下皆已知曉,因此盡管韶王和世子都不在,人仍舊被引到了可園。


    趙幼苓讓茯苓等人守在園子裏,立刻拉著人往桌旁坐。


    這手一伸一拉,就看見了呼延騅的手腕上從袖口露出的一截厚厚的紗布。


    紗布上隱隱還有血色滲出。


    “你受傷了?”趙幼苓吃了一驚,忙開門喊了茯苓將紗布和止血藥送來。


    她在戎迂學了一手的傷口處理,不想現在都還有用上的時候。


    “隻是一點小傷,不妨礙做事。”呼延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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