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認識張彩瑤這個人之前,約麒已經喜歡上她了;不是她的人,而是她所拍攝的照片。


    刊登在報紙上、小小的角落、那四方框中所圍起的空間中,一張令他印象深刻而難忘的照片。不是常見的風景靜物,也不是容易討人歡欣的小孩、動物,更不是鄉間老婦皺紋滿麵、令人揪心動容的滄桑。那是在午後的瓦斯爐上,正鳴笛作響的不鏽鋼水壺。四周的色調是灰暗的,但是壺體本身卻散發出硬質的生冷光輝,攝影者巨細靡遺地捕捉到了那竄升的水蒸氣,以及凝結在壺身上的滾燙水珠,配合著的是下方的標題:「生命」。


    一瞬間,約麒意識到了自己的生命,就像是那隻沸騰不已的壺在無端端地浪費水蒸氣,警告的鳴笛聲始終被漠視著,終至壺水燒幹、枯竭,連壺身都化為灰燼,而自己還不明白一生的短暫豈容浪費。


    他人生的笛聲,已經空響了多久了呢?他不想讓自己成為一隻空燒壺。他希望自己的生命之水能化為他人的生命之源,不是飄散於空氣中,而是被飲下、被循環、利用、被吸收。至少能對一個人有貢獻也好,而不是終此一生都是空洞的水蒸氣。


    當時,那印在照片底下的三個黑色小鉛字--「張彩瑤」也深深地刻入他的腦海中。暗自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她本人會麵,知道這張如此打動他心靈的照片,是出自什麽樣的人之手。


    而在將近七、八個月後,他終於成功地說動家人,讓他遷居到台北。之後,約麒便馬上開始打聽有關彩瑤的事,得知她獨力開了間攝影工作室,也不管她或許不缺人手,他大著膽子就上門去自我推薦……


    轉眼,自己在她身畔努力工作,也已經過了三年了。


    這三年來,從對攝影一無所知,對「工作」是件多辛苦的事都不懂,以及對張彩瑤這個人僅有一張照片的印象,到現在,約麒可以大聲地說「他愛她」、「工作再辛苦也沒有關係」、「為求拍出一張完美的相片,我會努力替地做好一切準備、排除一切障礙,不讓她為瑣事煩心」。這些過程,都不是三言兩語能帶過的。


    起初,那隻是一個念頭。


    我想知道,那樣一張照片的背後,是怎樣的一顆蕙質蘭心,竟能在日常被大家所忽視的舉動中,找到那樣簡單明晰的意含。


    進而,是一種無法斷念的欲望。


    知道張彩瑤這個人越多,我的欲望彷佛也越加擴大。


    無可否認地,他也是個男人。他固然有窈窕淑女,君子想一親芳澤的欲望,可是他更渴望的是,這樣的日子能持續到永遠。他想一輩子守護著她,和她的才華。她看似粗線條的舉措中,那時時綻現的靈犀與慧黠,以及她永遠能讓他感到驚奇的新視野。


    看著她,我永遠都不會膩。


    對彩瑤的愛戀,已經深入他的骨髓、占據了他的五髒六腑,他已經無法想象把這份愛戀從自己的體內拔出後,自己會是什麽樣子。是否又會恢複到昔日的,那個不知為何而生、不知為何而活的,形同行屍走肉空殼般的自己?


    「那個……突然聽你這麽說……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回答……」遲疑地,在震驚過後,好不容易重拾語言能力的張彩瑤,——地開口說。


    「-不必回答也沒關係。喜歡-的這件事,是我自己喜歡上的,彩瑤小姐並沒有同樣的心情,這點我很明白。」


    待在她身邊三年多了,他怎麽會不清楚,在彩瑤的眼中,他們就是「攝影師」與「攝影師助理」的關係呢?既沒有「除此之外」的可能,也沒有「會不會」、「或許」的曖昧。


    今天能有機會作出這番告白,不隻是張彩瑤感到意外,就連他自己都很吃驚。假使自己沒有請假回家,而她沒有產生誤會跑來找他,那麽他在工作室內,根本不會有時間和她說這些工作以外的事,也沒有這樣兩人獨處的空間,可以保有告白的隱私。


    畢竟在人來人往的工作室中,萬一他的告白被哪位同事聽見,勢必會造成很大的風波。身為老板的彩瑤,為了不讓閑言閑語影響到大家工作時的心思,說不定會開口要他離開工作室--失去了張彩瑤身邊的位置,這是他最不樂見的結局。


    不過現在終於等到了可以說出口的機會。


    「你不需要我的答案,那又為什麽要說出來讓我知道呢?你不就是為了……希望我能響應你的心意,所以才講的嗎?」她不但沒有稍稍釋懷,反而更困惑地凝視著他。


    一笑,約麒愛戀地看著那雙率直的眼瞳,盯著她柔媚中不失一抹堅毅剛性氣質的臉龐。「因為-不知道我心意的話,那麽在-的眼中,永遠就隻會把我當成普通員工看待吧?我不說出來的話,又怎麽能站在起跑點上,追逐-的身影呢?」


    「追、追我?」彩瑤雙頰微微染紅。「你、你把工作的場合當成什麽地方了!身為你的老板,我絕對不會允許你在工作時帶入私情的!」


    「但是,我一直都懷抱著私情在為-工作。」


    瞪圓了眼。「一……一直?」


    「是的。當我在為-架設著拍攝用的場景時,我的心和我的腦都在想著-,希望我所喜歡的-,能拍出更棒的照片來,所以我一定要努力達成-的要求……這三年多,我一路都是這麽努力過來的。」柔柔地說著,約麒也柔柔地看著她。「我的這份私情,有對-的工作造成不便嗎?」


    「……沒有。」不甘心地嘟起嘴,她臉上還是寫著「問號」。「可是那時候我還什麽都不知道,或許沒有影響。現在我知道了,也許就有影響了啊!」


    「怎麽會呢?-還是可以繼續拍-的照片,像過往一樣,把我當成助理對待。我並不要求-在工作時,給我另眼相待的待遇。隻是偶爾下了班,我可能會想邀請-去看場電影,-不想看也可以拒絕。一切和過去一樣,不會有所改變,唯一的改變就是……除了是-的助理之外,現在-終於『發現』我是個男人,是一名對-有好感的異性罷了。」


    「你、你講得好像很簡單……」有氣無力的,張彩瑤一手貼在額頭上說:「那我問你,如果我喜歡上了別人呢?要是我交了男友,難道對你的工作態度不會有影響嗎?你有把握自己能保持平常心地為我工作嗎?」


    約麒考慮了片刻,一頷首說:「我會的。」


    「這不是很矛盾嗎?你說你喜歡我,但是看到我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卻還能保持平常心地為我工作?」


    扯扯唇角。「-會覺得我回答得太草率、沒誠意嗎?」


    雖然嘴巴上沒有說,但張彩瑤的臉上已經有十分明顯的答複。也不能怪她會有這種反應,大概隻要人的心中存有護忌、占有欲的一天,除非是聖人君子,否則誰敢說自己眼睜睜看著心上人投入他人懷抱時,還能若無其事、心平氣和地繼續留在、心上人身邊?


    「我想到了那個時候:心痛是難免的。我是個平凡的男人,沒有修練到能升華七情六欲的程度。隻是……我所喜歡的,不光是-的人,還有-無人能及的才華。我還喜歡-所拍攝的每張照片。為-工作之後,看著那些照片當中有我參與付出的一點點心力,就讓我感動不已了。」


    猶如那無法自己發光的行星,願意一輩子跟隨著閃閃發亮的恒星繞轉般,藉由她的光熱,也溫暖了自己。


    「即使無法成為-生命中的『特別』,退而求其次,我還是願意做-的助手,希望能一直、一直守在-身邊,多少幫-一點忙也好。我想親眼看著-不斷地拍出一張張更棒、更打動人心的照片。」


    約麒搖搖頭,接著說:「-不需要在此時此刻思考這些問題,更不必馬上決定要不要相信我的這番話。在-認為我已經造成-困擾的時候,隨時都可以炒我魷魚,叫我回家吃自己。這樣……-可以接受嗎?」


    她似乎無話可說了。


    張彩瑤歪了歪腦袋,表情有絲無奈。「暫時,我也隻能接受嘍!現在我還不知道有沒有影響,而往後的事我也沒本事去猜。最重要的是,你現在可是工作室裏唯一能容忍我脾氣的助理。你不在的這幾天,老實說,工作室一團糟。原本我來這裏的原因,就是被大家用『罷工』威脅,非把你再請出山頭不可。你已經是『彩影』裏,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了。」


    「謝謝-,彩瑤小姐。」誠懇地這麽說,約麒心中如釋重負。


    無論是工作室需要他,或是彩瑤自己需要他,對他來說,值得慶幸的是自己並未失去她身邊的位置。


    「那麽,接下來-是否急著要回台北工作呢?相機已經整理好了,雨水並沒有沾到重要零件,隻是外殼有些潮濕。」把烘幹且擦拭幹淨的相機拿出來放在桌上,約麒問道:「我需不需要替-安排一下回程的交通工具?」


    「是嗎?相機平安無事啊,太好了!」她立刻眉開眼笑地走到桌邊,捧著相機仔細端詳。


    「-想搭車或是火車呢?可惜我家的直升機正好進廠保養,不然就可以更快回到台北了。」看著她那一拿起相機就會展現的無邪笑容,約麒淡淡地笑說。


    抬起頭,杏眼大張。「直、升、機?你說直升機嗎?」


    「不是什麽豪華的機種,大部分時候都是為了巡視山頭,監視有無盜采的山老鼠或是在林子內投藥時使用的。樹木有時會感染鳥兒、動物散播的疾病,或被風送的傳染病變所危害,很可能在轉眼間就枯死幾百坪,靠人力投藥緩不濟急,從空中噴灑會較快速。」一頓,約麒苦笑道:「總之,-要是期待看到什麽大飛機的話,可是會很失望的。」


    「我還沒有搭過直升機呢!要是從空中拍攝山林的照片,一定能拍出很不一樣的東西吧!」雙眼熠熠生輝,張彩瑤興奮得雙頰都櫻紅了。


    「聽說後天就會由駕駛員開回來-不介意在我家作客兩天的話,別說是坐一趟直升機了,-想坐幾次都行,直到-拍得自己滿意的相片為止。」


    「是真的嗎?!」她笑得更燦爛了。


    約麒點點頭,寵溺一笑,說:「我這就去吩咐劉媽,替-準備客房-喜歡麵山,還是背山的房間?這兒雖是在山穀中,但是在三樓的房間,可以清楚看到日出與夕陽喔!」


    「那,我就不客氣地接受你的好意,叨擾兩天了。坦白說,工作室的人不相信我一天就能把你說動,因此擅作主張地推掉了我本周剩下的工作。未來的三天我都是無所事事的狀態,正好可以在這邊逛逛,拍些自己想拍的照片。哈,我已經好久都沒有這種自由攝影的時間了!」她直率地吐吐舌頭說道。


    「-就盡量把這兒當成度假旅館,好好地在這兒休息吧!」約驥走向房門。「-在這兒等等,我去找劉媽。」


    「好。」


    她已經高興地用手指框成四角,迫不及待地站在窗邊,對著山嵐風光做著取景的模擬動作了。


    就連她這樣孩子氣的舉動,看在約麒的眼裏,都是可愛到骨子裏,令他不疼惜也難。


    找到正在玄關處擦著地板的劉媽,約麒交代著有關彩瑤會在這邊住兩天的事時,恰巧玄關外響起下車輛駛入的聲音,不多久,大門就被人由外向內開啟。


    一名梳著油亮黑發,西裝筆挺的英偉男子跨進玄關,一看到約麒便說:「喲,這不是三弟嗎?你回家了?嶽父很擔心你在台北的狀況呢,看你的氣色這麽好,應該是不需要他煩惱了。」


    「姊夫。」簡短一點頭,約麒壓抑住心中的不快。


    「嗬嗬,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喜歡開口講話呢!男人善辯固然容易給人巧言令色的感覺,可是這年頭不會說點社交辭令,可是很吃虧的。」


    端起「老成」的架子,相貌堂堂,但難掩流俗之氣的男人,相當自負地對約麒說教道:「舉我自己為例來說,就算我擁有天下頂尖的美容整型技術,但若不懂得和上門求助的患者溝通,以我健談的口舌贏得他們信賴的話,恐怕今日我的診所,也不會成為這業界生意最興隆的診所之一了。」


    脫下皮鞋,換上拖鞋,男人提著一隻公文包,走到約麒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說:「好了,等晚餐的時候,我再跟你好好地說說,現在我得先去會見這間屋子裏最高傲的女王陛下了。最近你姊姊不曉得是否更年期到了,脾氣很糟糕呢!」


    「唐正保!」遠遠地,從二樓的透天回廊,孫家的「女王」大聲地怒斥:「你說誰更年期?你要死啦!給我滾過來!」


    男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向約麒點了點頭後,便快速地走向樓梯,並說:「親愛的,-聽錯了,我怎麽會是在說-呢!我是在說一名診所內的女患者……」


    聲音漸行漸遠,約麒鎖起的眉心也才稍稍舒緩。


    姊姊招鳳當初看中唐正保,決定嫁給他的理由,直到今天約麒還是無法理解。


    那名男人雖然是一名「懸壺濟世」的醫生,但是渾身上下的銅臭味,和一名整天在商場上打滾的商人別無兩樣。他所開設的私人美容、整型外科診所,收費之昂貴也是台灣數一數二的。然而,想要求他開上一刀而捧上大把鈔票的貴婦,還是絡繹不絕。


    約麒不喜歡他的主因,便是他常常理直氣壯地,高談闊論著自己如何把一名醜女改造成美女,拯救了她的人生點點點。誇耀自己的「仁心仁術」,但卻隻字不提自己從人家身上獲取了多少的利益。


    他並不反對那些靠著整容手術,想挽回一點自信的人,或許真能從此被他所拯救,改變了人生也不一定。可是後者,卻不由得讓約麒懷疑。在獲得自信的同時,也要背負上一大筆開銷(有時更是遠超過自己所能負擔的極限),這難道是正當的嗎?這算不上什麽不當利益,但還是讓約麒覺得有點趁火打劫的味道。


    這隻能歸咎於社會上的風氣,讓大家都過度注重外貌了。


    曾經,他也懷疑過,姊姊是否隻因為唐正保是一流的「美容整型」醫師,能隨時隨地幫她「修飾外貌」,所以才在眾多追求者中挑上他?


    可是再怎麽樣不遺餘力地追求「美麗」與「青春永駐」,也沒有人會笨到犧牲自己終身的幸福去交換吧?


    他不願意相信招鳳姊會這麽愚蠢,因此就把這個理由給刪除了。


    真希望姊姊那種「愛美」的天性,能適可而止。


    每年見到她,人家是隨著歲月老化,隻有她是看起來像不會老的妖怪般,年年變得更年輕……如今的她走在路上,要佯裝二十來歲的淑女也綽綽有餘,誰也看不出來她年長約麒九歲,是個年近四十一枝花的婦女。


    這在他眼中,已經不能說是「尋常」的愛美心態了。


    姊姊著迷於整型美容的程度,就好像她生命中唯一的課題是如何讓自己更美豔動人,而沒有其它的目標了。假使過去的自己沒有看到彩瑤的那張照片,會不會也像姊姊一樣,沈迷在某種浪費生命的空無遊戲中呢?


    約麒一想到這兒,就不由得想感謝老天爺,讓自己與彩瑤相識。


    回到書房,發現裏麵竟然空無一人。


    「奇怪,彩瑤小姐跑到哪裏去了?」他喃喃自語地走向書桌,看到上麵放了張紙條。


    潦草但熟悉的文字,非常具有彩瑤風格的口氣,寫道--


    我等不及了,現在沒有下雨,先到後山去逛逛。天黑前就會回來。


    張彩瑤筆


    八成是從後門出去,所以才會沒在大門前碰到她吧?拿著紙條,約麒失笑。真像是一陣風,想到哪兒就吹到哪兒,讓人一秒鍾也舍不得錯過她的突發異想。她哪來這麽多旺盛的精力呢?唉。


    「少爺,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劉媽來敲門的時候,約麒正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看書,他抬起頭看了眼時鍾。「劉媽,張小姐回來了嗎?」


    「還沒有看到人呢!不過我已經拜托工寮那邊的人去附近的路上找找了,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


    說是天黑前要回來,現在太陽也下山了,再過個十多分鍾,山區的道路就會陷入一片黑暗,實在是太危險了。


    「我也去幫忙找吧!」約麒放下書,起身。


    劉媽搖頭說:「不行啊,少爺。太太已經在餐廳等著你,你要是現在又出去,太太一定會罵人的。」


    「就跟她說,-來通知我吃飯的時候,我已經不在房間裏就成了。」


    從抽屜中取出手電簡,約麒不聽勸阻地走出房門,劉媽還在他身後繼續嘮叨著。可是眼前約麒心係彩瑤的安全,哪管得著母親會不會因此勃然大怒呢?


    他走下樓,還沒到玄關,便聽到一陣吵雜的聲音。


    仔細一看。「……彩瑤?-……怎麽會和我父親一塊兒回來呢?」接著注意到兩人身上都沾滿雜革與泥土。「你們到底做了什麽?怎麽會弄得這麽……」


    聞聲,也跟著從餐廳中走出來的姊姊與母親,同樣傻眼地嚷道:「老爺子,你怎麽了?」、「爸,你不要緊吧?怎麽會全身髒兮兮的?」


    「好了!」始終沉默不語,繃著一張嚴肅的臉、孫家說話最有分量的男人開口喝道:「我不過是和這丫頭在後山散散步、拔拔草,也用得著這般大驚小怪嗎?」


    孫家大長輩一出聲,其餘人都乖乖閉上了嘴。


    「你們先到餐廳去等,我和這丫頭洗洗手臉,馬上會過去吃飯的。阿麒,這丫頭交給你了。」


    「是,爸爸。」


    擠在玄關的眾人,在孫家主人下令後,一個個散去。


    留下約麒和彩瑤麵麵相覷,結果是彩瑤先低頭道歉。「不好意思,我沒想到會引起這麽大的騷動。我在後山遇見了你的父親,因為沒想到伯父會在那兒拔草,以為他是園丁,便捉著他問了好些話。呃,講著講著……就忘記時間了,沒注意天色已暗。真是抱歉。」


    約麒搖搖頭,歎口氣說:「-平安無事就好,我還以為-迷路了。我先送-回房梳洗一下,再帶-到餐廳去。走吧!」


    總算在十五分鍾後,這頓延遲的晚餐開夥了。


    孫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隻要是住在家裏的人,晚餐時刻一定要聚在餐廳裏同桌進餐。在外麵先吃了飯再回來,是不被允許的。不過住在這樣僻靜的山區,想要到外頭找吃飯的場所,也很難。


    餐桌主位,當然是孫家之主,左邊依序是約麒的母親、姊姊與姊夫,右邊則坐著約麒和張彩瑤。


    劉媽端出一盤盤的菜肴、一大碗熱湯,再替每個人盛好飯後,便回廚房去了。


    「開動吧。」等孫父率先動筷之後,其餘的人便陸續跟著用餐。


    約麒細心地替彩瑤挾了些菜,放在她手邊的小瓷盤上時,便聽到母親說:「阿麒,你好像還沒有正式介紹這位小姐給我們認識。她叫什麽名字?你們在哪兒認識的?認識多久了?」


    他還沒有想好該怎麽回複母親時,張彩瑤自己已經開口回話了。


    「我叫張彩瑤,伯母。我和約麒是在工作室--啊,我是說,我是個職業攝影師,擁有一間個人工作室,和他已經認識三年多了。」


    「攝影師?」約麒的母親揚起一道精心描繪的細黑眉。「一名女孩子家,拿著相機到處幫人拍照嗎?真是『辛苦』的工作呢!」


    約麒聽出了母親語氣中的嘲諷,深恐母親會說出什麽侮辱人的話,於是插嘴說:「媽,現在是吃飯的時候,-想問什麽,等吃過飯後再聊好了。」


    可是一旁的張彩瑤卻對他使了個眼色,笑笑地朝他母親說:「我一點兒都不覺得辛苦啊,伯母。我很喜歡攝影,也樂在工作中,巴不得能一輩子都可以上山下海、到世界各地去拍照呢!雖然現在因為沒有資金,還在努力存錢中,不過總有一天,我會到許多傳說中的秘境去探險、拍照的。」


    「探險?」約麒的母親訝異中帶了絲驚怪。「女孩子家,居然說要去探險?-該不會是在跟我說笑吧?張小姐。」


    「不,我是非常認真的,伯母。」


    不愉快地蹙起眉頭,孫母不再開口,迅速地瞪了瞪約麒,彷佛在質問他「怎麽會交這種女朋友?」。頓時,餐桌上的氣氛凝重了許多。


    「嶽母,這就是新新人類的想法嘛!」唐正保微笑地出麵打圓場。「張小姐有這麽前衛的思想,又不怕吃苦,不是件好事嗎?對了,張小姐,我還沒有介紹一下我自己,這是我的名片,我是約麒的姊夫。」


    孫招鳳冷笑地說:「老公,你別傻了,給人家美容整型外科診所的名片做什麽?張小姐既然是這麽『前衛』的女性,想必也不會注重什麽皮肉美貌。不然,又怎麽會一身牛仔褲、襯衫的輕便打扮,就跑到自己男友的家中呢?張小姐還真是個不拘小節、性格灑脫的人啊!」


    「喂喂,招鳳,人家畢竟是弟弟的女友,-是不是說得太--」唐正保緩頰道。


    「噢,我的話令-不愉快了嗎?那真是抱歉啊,張小姐。」孫招鳳甜甜地一笑,但笑意並未傳到眼睛裏。


    「姊姊!」約麒忍無可忍地放下筷子,瞪視。


    「我並沒有不愉快啊!」張彩瑤還是笑笑地說:「因為工作的關係,我習慣作休閑、舒適的打扮,這樣子比較便於活動。沒有想到這會有失禮節,下次我一定會記得盛裝前來拜訪的。」


    「彩瑤……-不用管我姊姊的話,我們家並不是什麽王宮、寺廟,哪來那麽多規矩?-隻要穿-喜歡的衣服就好了。」約麒很懊惱,他多想給彩瑤賓至如歸的感受,可是「家人」的不願配合,他竟無力製止。似乎,反而讓彩瑤難過了。


    「喲,人都還沒進門呢,就這麽偏袒人家啦?」招鳳以鼻音輕哼道:「你要不是我弟弟的話,我真要嘲笑你的軟弱無能,讓女友牽著鼻子跑了!」


    「-說夠了沒?姊姊!」從以前到現在,約麒都不會說他擁有的是「兄友弟恭、姊慈妹愛」的親愛手足,可是他真的沒想到姊姊會這麽過分地侮辱自己的「朋友」。


    「幹麽發火呢?雖然我是嫁出去的女兒,不過在這個家總有說說話的權利吧?」


    「-想說什麽我都管不著,可是-要是再說一句彩瑤的不是,我--」按著桌子起身,約麒怒瞪著她。


    「哎喲,瞧瞧你的眼神,像要殺人似的。媽,-看,阿麒也太過分了吧?我好歹是他的姊姊耶,他居然凶我。」


    「阿麒,你坐下!大家都在吃飯的時候,沒事站起來,像什麽話!」孫母訓斥完兒子後,也無奈地看了看女兒。「阿鳳,-也少說兩句,快吃飯吧!」


    「我知道了,媽媽。我不說就是。」贏得母親的「助力」,孫招鳳得意地瞥了弟弟一眼。「媽,-最喜歡吃螃蟹了,我幫-挾塊肥美的蟹黃。正保,你去替爸爸倒酒,陪爸爸喝兩杯。」


    聽從妻子吩咐的男子,馬上就移到嶽父身旁,恭敬地拿起嶽父最喜愛的二十五年份白蘭地,倒進加了冰塊的杯子中,敬起酒來。


    看著這一幕,約麒大概知道姊姊心中在打什麽主意了。


    原來是這麽回事……


    「不好意思,讓-受氣了。」小聲地,約麒向身旁的彩瑤道歉。


    她善體人意地一眨黑眸。「我隻是作客兩天,又不是真的要和你姊姊相處一輩子,有什麽關係?就讓她說吧!我倒覺得真正辛苦的人是你,加油嘍!」


    苦笑。


    約麒聽她這麽說,不但沒有好過一點兒,反而很傷心。因為她這麽說的意思,不是代表她毫無考慮成為這家族的一份子?感覺好像是辛辛苦苦地站在起跑點上,結果還沒有開跑前,他就被列出局了。


    他就是擔心會變成這樣,所以才隱瞞自己的家庭背景的。


    想不到,費盡心思還是免不了曝光。不是每個女子都渴望能覓得一個金龜婿的,他曉得彩瑤的個性,她是個最怕麻煩的人,就算約麒有苦萬貫家財,在她眼中不但不會是「優點」,現在看來,它變成「重大缺點」的可能性還高一些。


    該怎麽做才能扳回這不利的局麵呢?約麒猜,自己恐怕要失眠好幾晚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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