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哥第二次把包放下,小除問:“劉哥,咱們這次還打賭嗎?”


    “賭啊!”劉哥已經抄起了工具,“不賭幹活都沒力氣。”


    “那你還是賭分手嗎?”小除又問。


    “你當我年紀大糊塗了啊!”劉哥扛起一塊大木板,拿著鋸子開始鋸背襯,一邊使勁一邊恨恨地說,“餘隊都說夜光答應他了,我當然是賭成功!我!全部押成功!”


    博物館公休日,自然是高茜給姬川授課的最佳時間。姬川的功底之差,讓高茜幾度想要放棄,但金錢的誘惑難以抵擋,她也就屈服了。


    今天補習的內容是文藝複興時期最重要的藝術讚助人——美第奇家族。


    “說起文藝複興,就不得不說美第奇家族,他們最主要的成就一是藝術、二是建築。佛羅倫薩的許多建築,比如聖母百花大教堂、烏菲茲美術館、碧提宮,都是美第奇家族資助修建的。”


    姬川學習的時候倒是很認真,一手握著手持眼鏡,一手記筆記,還會時不時提問:“那我們八卦村蓋的文王廟啊,挖的人工湖,算不算啊?”


    姬川說的文王廟是八卦村自己蓋的一座神廟,裏麵除了有文王姬昌,還有全宇宙神佛的雕像,觀音佛祖不必說,雷公電母也都有,堪稱是周邊幾省民間藝術的極品泥石流!


    高茜很想回避這個問題,但還是沒忍住懟了一句,“你們八卦村的人造景就和你的眼鏡一樣,應該隻是一個裝飾用的道具吧?”


    “不啊。”姬川舉起眼鏡給她看,“我近視的。”


    “你近視不配一副眼鏡,每天舉著這個不累嗎?”正常人誰近視還拿手持式眼鏡裝逼?!


    姬川將眼鏡舉到她麵前,很驕傲地說:“我這個眼鏡可是十八世紀歐洲貴族用的,而且,我又不是普通人,一天沒有那麽多工作要做。”


    “……”高茜握緊的拳頭再度鬆開,清了清嗓子繼續上課,“美第奇家族讚助的藝術家非常多,有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波提切利、提香等等……”


    “達芬奇……”姬川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是小學語文課本裏畫雞蛋的那個嗎?”


    “……姬先生。”高茜放下準備好的教案,很嚴肅地說,“以你對藝術的了解程度,我教你已經很辛苦了,你就別再提這種問題了,好嗎!”


    “這樣啊……”姬川放下眼鏡,單手在下巴上蹭了蹭,然後問,“那提問一次加五百?”


    高茜雙手響亮地一拍,“啊!咱們來說一說達芬奇畫雞蛋的故事吧。話說達芬奇十四歲那年到佛羅倫薩拜藝術家弗羅基奧為師,弗羅基奧是當時著名的藝術家,除了繪畫,還會雕塑……”


    她正侃侃而談時,手機突然響了,高茜拿起來一看,是黎夜光。她剛按下接通鍵,姬川就突然說:“對了,上課接一次電話扣五百。”


    沒等高茜爆炸,電話那頭黎夜光的聲音就傳了出來,“你……在哪?”她的聲音很不正常,低沉還顫抖,高茜顧不得心疼錢,趕緊問:“我在上課,你怎麽了?”


    “他……”黎夜光艱難地吐字,“餘白的姑媽……竟然死了。”


    高茜找到黎夜光的時候,她蹲在c博資料室的角落裏,雙手抱膝,目光呆滯。高茜在她身旁坐下,看見她連肩膀都在顫抖,“你說……他姑媽死了嗎?”


    “恩……”此刻的黎夜光驚惶無措,是高茜從未見過的模樣,“她癱瘓後……死了。”


    當年她不過十歲,隻知道因為餘黛藍,他們一家失去了去美國機會,父親辭職、繼母離開,一個完整的家徹底散了。直到後來她考上c大,又攢錢買下房子,父女倆才在c市安頓下來。


    黎夜光還記得在洞窟裏見過的那張臉,暗紅色的傷疤猙獰可怖,她摘下口罩時問過黎夜光一句話,“你叫什麽名字?”黎夜光記得自己當時嚇壞了,轉身就跑出洞窟,一邊跑一邊回頭張望,害怕她會來追自己,可是並沒有。


    出事後她聽人說,餘黛藍是從懸崖第四層的洞窟跳下去的,摔下來的時候還吐了血,地上的黃沙都浸透了,好長一段時間黎夜光都沒有去千佛窟,因為害怕,也因為恨。


    她一直認定是餘黛藍的偏執連累了她家,如果餘黛藍一開始就表明身份,何至於在千佛窟被欺負嘲笑,最後抑鬱想不開。如果不是那次事故,她家也不會是如今的光景。但餘黛藍畢竟癱瘓了,雙方兩敗俱傷,誰也不欠誰的,隻有心結難解罷了。


    可她怎麽也想不到,餘黛藍竟然死了。


    再難解的心結,也總有解開的一天,可死結呢?


    “難道……餘黛藍去美國的機會,是被你爸搶走的?”高茜聽完她的轉述,驚訝不已。


    黎夜光目光黯淡地搖搖頭,往日的飛揚神采都被抽幹殆盡,“我不知道……”


    高茜知道,黎夜光和她父親黎為哲的關係並不好,她從初中起就一直住校,黎為哲又常年在外地考古,父女倆難得見一麵,也少有交流。


    “如果不是,你爸也不會辭職了。”高茜嘀咕了一句,“餘老爺子還定規矩不給餘白下山,肯定是事情很嚴重。”


    黎夜光頭痛欲裂,過去的事在她記憶裏本就是殘破的碎片,她能夠記起的都是痛苦和恐懼,父母爭吵,同學的嘲笑,無數個夜晚她獨自哭泣、暗暗發誓……而這些原本已經離她遠去的回憶,卻在瞬間重新撲向她,像一頭猛獸瘋狂撕咬,讓她再度支離破碎。


    密不透風的資料室悶熱異常,黎夜光卻像掉進了冰窟一樣,牙齒和骨頭瑟瑟發抖。高茜認識黎夜光,是在c大的入學軍訓上,連日的集訓讓所有女生都四肢無力、疲憊不堪,隻有她一個人,筆挺地站在烈日下,目光裏是永不服輸的倔強。


    高茜突然明白,自己是沒有見過茫然失魂的黎夜光,但這不代表黎夜光從不茫然失魂,或許很多年前,十歲的她也曾彷徨無力、絕望悲痛,隻是沒有人知道罷了。


    “不對……”黎夜光忽地抬頭看向高茜,黯淡的目光驟然亮起,是讓人戰栗的冷光,“這不對……”


    “什麽不對?”高茜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我和餘白……不對。”她扶著牆站起來,自言自語,“不應該是這樣的。”


    “你要不要和他解釋一下?癱瘓是意外,去世也是意外啊……”高茜記得黎夜光之前就決定要和餘白攤牌,也決定接受餘白的心意,這樣突然的消息對她的衝擊是極其巨大的。


    黎夜光沒有回答高茜,此刻的她像從水中抽離的魚,睜大雙眼,劇烈喘息,卻又有一種瘋狂到殘忍的解脫感。


    “反正一開始,我就騙他的……”


    第三十四章 你可以走了


    part34


    為什麽一到分手戲就會下雨?因為一生有很多、很多場雨,隻有那一場刻骨銘心。


    ——《夜光夜話》


    餘白選的求婚地點是一家花園餐廳,是小洗、小挖和小搓三個新徒弟幫他選的,據說是c市最適合情侶用餐的top1餐廳。


    原本餘白想大手一揮包個場,但被“小洗”阿珂阻止了,“餘大師,你要是包場的話,氣氛就不夠了啊!”


    餘白不明白,阿珂解釋道:“你想想,當服務員推出999朵玫瑰,你單膝跪下向黎組求婚,周圍的人都羨慕地看著黎組,黎組才會感到更幸福啊!”


    “可是……”餘白打斷了阿珂的話,“我沒有準備999朵玫瑰啊。”


    “那你準備了什麽驚喜?”


    說到驚喜,餘白就很自豪了,他扛出一個大木框,頂在頭上給阿珂看,“我準備了這個!”


    阿珂眨了眨眼,“……你是打算黎組拒絕的話,就拍死她嗎?”


    “……”


    “快去買花!”阿珂嚴肅地說,“立刻!馬上!999朵起!”


    所以餘白拿到木框,又和阿珂說了一番話,才耽擱了一些時間。下樓回到展廳時,劉哥就告訴他黎夜光有急事先走了。餘白一想,正好自己還沒買花,看來老天爺都在幫他啊!


    他掏出手機發了短信給黎夜光,約她今晚七點在花園餐廳見,就趕緊忙著去買花了。


    到了晚上六點,餘白已經準備好了一切。他把台詞默背三遍,又去洗手間檢查了一次衣服,最後還不放心,把今晚點好的菜又加了一份,先試吃了一輪,確定口味都很好!


    七點的時候,黎夜光準時來了。


    不知道剛才出了什麽急事,她看起來神色疲倦,好像很累的樣子。餘白紳士地替她拉開座位,黎夜光坐下的時候他看見她膝蓋破了,凝著紅色的血痂。


    “你的膝蓋……”餘白緊張地蹲下身子,去檢查她的傷口。


    他的指尖剛觸上她的皮膚,黎夜光卻像被燒紅的烙鐵碰了似的,猛烈地躲開,“我沒事!”她低叫了一聲,嗓音是不正常的沙啞。


    餘白不解地仰頭看她,目光還是一樣的澄淨透亮,黎夜光不自然地回避與他對視,問了一句:“你叫我來這裏有事嗎?”


    他明明準備已久,可黎夜光這麽一問,他突然就無法自控地緊張起來,起身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低頭盯著眼前的空盤,咽了咽口水,才鼓起勇氣說:“咱們先吃飯吧!”


    “我不餓。”黎夜光搖搖頭,她環視了周圍一圈,這家餐廳的環境很好,花園布置得精巧浪漫,實在不像餘白會選擇的店。


    她幹脆的拒絕,讓餘白更緊張了,他原本的計劃可不是這樣的,他們得先吃飯,吃到正好的時候,喝上一點小酒,等酒再喝得正好的時候,服務員就把花推出來,然後他拿出驚喜,向她求婚。


    怎麽……還沒吃飯就要開始了嗎?


    他舔了舔嘴唇,帶著一點哀求的口氣說:“那少吃點……行嗎?”


    現在的黎夜光哪有胃口吃東西,劇烈的痛感讓她幾乎要嘔吐出來,稍不留意,她就能栽倒在地。她來赴約,一是因為已經做好了決定,二是因為她不想讓餘白等她。


    她擺擺手,“你餓的話,你點好了。”


    餘白很為難,怎麽一切都和計劃好的不一樣呢?


    “那要不……喝點酒?”


    “……”


    餘白快哭了,就連反複熟背的台詞,此刻都在他腦中亂成一片,黎夜光靜靜地看著他緊張的模樣,既可愛又可笑,哪怕她現在如此痛苦,卻還是會因為他心生暖意。


    但即使他的笑容暖如夏陽,他的眼眸清澈如水,黎夜光也不允許自己繼續沉溺,因為她早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就是可以活得很輕鬆、很幸福,但她從來都不是那些人,在她的人生裏,幸福和美好都是虛幻的假象。


    一開始她就騙了他,而從欺騙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不會有美好結局。


    “既然你沒事要說,那我就先說了。”她深吸一口氣看向他,銳利的目光像一柄鑲嵌著寶石的匕首,閃著奪目的璀璨和駭人的寒光。


    “餘白,壁畫修完了,你可以走了。”


    餘白愣了一下,眨了眨眼說:“我知道啊,但是咱們要吃完晚飯才能回家。”


    他以為的“走”,一直都是回家。


    可黎夜光的“走”,卻不是。


    “不是回家,是讓你回山裏。”黎夜光重複了一遍,“因為我不需要你了。”


    餘白好像聽不懂她的話似的,呆呆地僵住了。


    他的目光沒有任何攻擊性,卻讓黎夜光萬箭穿心。她小時候在嘉煌養過一隻小野兔,兔子不像貓狗,幾乎沒有任何聲音,直到有一天它跑出去,被人無意獵殺,它才發出唯一一次慘叫。它倒在血泊裏,抽搐著四肢,雙眼定定地看著她,目光看起來和平時一樣,卻像一柄鈍刀,一刀又一刀淩遲著黎夜光。


    現在她才明白為什麽平靜的目光更傷人,因為目光裏都是無辜。


    她抿嘴笑了一下,那笑容狠辣至極,讓餘白覺得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她好像和之前不大一樣,熟悉的是這和她剛上山時很像——那個獨自一人夜奔兩千公裏上山的黎夜光,狠辣無畏、除了成功什麽都不在乎。


    “我讓你下山就是要你修壁畫,你該不會以為真的是來娶媳婦的吧!”


    血色像入水即化的顏料一般,迅速在餘白的臉上散去,留在一片慘淡的白。巨大的衝擊撕開殘忍的真相,他應該有許多話要說,可他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該問什麽,隻剩下茫然。


    黎夜光很清楚,自己說的每一句話對餘白來說意味著什麽。她閉上眼,將口中的血腥味重重地咽下——不知道是說哪句話時咬破了嘴,連疼痛都沒有察覺。


    夏日的晚上,悶熱不減,湛藍的天空忽地烏雲壓頂,花園裏的蟬鳴越發急促,像密集的鼓點,敲打著死寂的氣氛。


    餘白仿佛從噩夢中驚醒一般,額頭、後背全是津津的冷汗,“夜光……”他的聲音帶著細細的顫抖,像一個突然看到現實殘忍的孩子,驚恐、慌張,還有不願意接受。


    “你又在逗我吧?”


    她總是那麽壞,喜歡欺負他,雖然爺爺說被媳婦欺負不丟人,可她這一次也太壞了,餘白忍不住有點生氣,他沉下臉嚴肅地說:“你總是這樣不好。”


    黎夜光知道,隻要此刻她做個鬼臉,對他說一句“傻瓜,被騙了吧!”他就會立刻笑起來,他的笑容那麽溫暖,足以融化她堅硬如冰的心,可她偏偏不能。


    “你自己想想,我有沒有說過一句‘我喜歡你’?”


    餘白後背一僵,記憶像飛速劃過的膠片在腦中回放,她在洞窟裏與他親吻,帶他坐飛機,給他買好吃的,來接迷路的他回家,認同他的原則,誇獎他很棒……


    可她確實、從來、都沒有說過一次喜歡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夜留餘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漠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漠兮並收藏夜留餘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