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夜光早就察覺到餘白在看自己,她故意自嘲:“因為我這人貪戀世俗不清高,既然貪心,就得有能力匹配,對吧?”


    餘白當然聽得出她的畫外音,不接話吧,顯得他害怕,接話吧,又自己對號入座,他輕咳一聲轉移話題,冷漠得隻談公事,“展覽是什麽時候交作品?”


    “展覽是六月正式宣布征件的,開展時間是今年十二月,但作品需要經過第一輪初評,通過後才可以展出,由評委會進行複評,複評後的優秀作品才進入終審和頒獎,所以交作品的時間要比開展時間早一個月。算起來的話,還有三個多月。”黎夜光合上書回答。


    雖然距離開始征件已經過去兩個月,但黎夜光見過餘白臨摹仕女壁畫的線稿,動作很利落的,即便色彩稿比勾線稿複雜、也更耗時,但剩下三個多月的時間也綽綽有餘。而且季師傅帶的行李中就有兩大卷畫稿,看樣子是早有準備。


    聽到他們討論展覽,半睡半醒的季師傅也坐直了身子,“餘白,我帶了你去年在西林窟臨摹的水月觀音線稿,那張線條勾得很好,拷貝一份,再上色就可以了。”


    牆角的那鋪水月觀音像,沒有上色就已經意境超凡,若是上了顏色應該更加精妙絕倫。


    然而餘白卻搖搖頭,“我要臨千佛窟的《舞樂圖》。”


    這下連熟睡的劉哥都被驚醒了,“什麽?!你要畫《舞樂圖》!”


    《舞樂圖》黎夜光是知道的,那是千佛窟中唐洞窟中極為複雜精細的一鋪壁畫,畫中共有十九位伎樂天,兩側各九位,分坐在三層華麗的平台上,右側伎樂手持琵琶、阮鹹、箜篌,左側伎樂持雞婁鼓、橫笛、拍板。十八伎樂共奏仙樂,而當中的一位伎樂手持琵琶,卻舉足旋身,左手將琵琶置於頸後,右手曲指彈撥,這一式“反彈琵琶”,是整鋪壁畫中最奪目的點睛之筆。


    劉哥的吃驚並非沒有理由,因為這鋪壁畫以人物眾多,衣著華麗,線條複雜,色彩豐富著稱,也是千佛窟中唐洞窟中最難臨摹的一幅圖。


    “《舞樂圖》我倒也帶了……”季師傅猶豫地說,“就是拷貝一份再上色,三個多月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若是水月觀音之類的壁畫他沒什麽可擔憂的,但《舞樂圖》尺寸不小,又太過複雜,線稿已是不易,再加上唐代壁畫色彩豔麗豐富,實在不是三個月時間的好選擇。


    然而,季師傅的擔憂和劉哥的震驚,都不在餘白的考慮範圍內,他更是語出驚人地追加了一句,“這次不做紙本臨摹,我要用泥板牆臨摹。”


    黎夜光雖然正在看關於壁畫臨摹的書,倒也一時沒明白他的話,還是小滾好心給她解釋了一下,“紙本臨摹就是在紙上臨摹,泥板牆就是仿做的實體泥牆,在上麵臨摹壁畫,效果就和洞窟裏看的一樣,但是這很難,也很麻煩……”


    小滾最後一句話不假,因為連一向支持餘白的季師傅都提出了異議,“牆板表麵的泥皮基底至少半個月時間才能陰幹,而且東南一帶秋季多雨,氣候和中西部完全不同,基底很容易黴變……”


    餘白靜靜地等季師傅說完,態度卻沒有一絲動搖,他很堅決地說:“在潮濕地區製作壁畫牆麵而不黴變,不是餘家的專利嗎?”


    季師傅和劉哥都愣住了,黎夜光從他們的表情看出,餘家確實有此專利,隻是他們顯然沒想到餘白要在三個多月的時間裏去挑戰這麽多難題——


    《舞樂圖》、泥板牆臨摹,還有餘家的防黴專利。


    這三樣裏任何一樣都不簡單,更何況是同時完成,然而餘白神色嚴肅,暗黑的眼眸深不見底,並不是在開玩笑。他像是拚了命也要完成這件事,或者說,是拚了命也要爭一口氣。


    他側目看向黎夜光說:“我一定要拿金獎,也一定會成功的。”


    餘白還記得她曾說“名利之於我,就像壁畫之於你”,既然成功對她來說那麽重要,不成功的人就不配與她比肩,那麽他就必須贏得這場臨摹展,然後徹底將她忘記!


    對壁畫固執堅持的餘白,黎夜光不是第一次見到,隻是隱隱覺得這次固執之外似乎還多了些別的。但她無暇細想,輕輕點頭笑了笑,“我的任務是讓你參加展覽,至於你拿什麽獎,那是屬於你的榮耀,與我無關。”


    姬川是一位極其負責的讚助人,他們的飛機剛剛降落,就已經派了司機來接。考慮到他們人多,除了姬川的加長豪車外,另派了一輛小車來幫忙載行李。


    而小車的司機是——高茜。


    沒等黎夜光從飛機上走下來,高茜就三步並作兩步,順著樓梯衝了上去,在艙門口把第一個出來的黎夜光給堵住了。


    “你瘋啦!要不是姬川告訴我,我絕不相信你竟然去找餘白了!”


    黎夜光被她揪得動彈不得,隻能用眼神示意她後麵還有人,可高茜不管,她一覺醒來黎夜光不見蹤影,差點要打110報警。


    “他竟然真和你下山了,他知道他姑……”


    劉哥緊跟著走過來,黎夜光沒辦法捂住高茜的嘴,隻能胡亂大叫打斷高茜的話,“啊啊啊!姬川呢?姬川怎麽不來接我!我可是為了他去找的人!”她一邊叫嚷一邊推著高茜往下走,不給高茜說話的機會。


    劉哥兩眼一眯,覺得問題並不簡單,側頭去問身後的餘白:“姬川是不是和夜光有點什麽啊?”


    “有什麽?”餘白不是能聽懂暗示的人,劉哥沒轍隻好豎起兩根大拇指,比劃了個相好的手勢,“就是那個啊……”


    餘白這才明白劉哥的暗示,但黎夜光和姬川……他還從沒把他們倆聯係到一起過。


    劉哥指著前麵哇哇叫的黎夜光,撚了撚下巴的胡須,“你看,夜光一直在說他,這次她來找你,也是因為姬川要辦展覽啊……”


    餘白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不可能,以前她就拒絕過給他做策展人。”


    “以前是拒絕,但現在不是答應了嗎?”劉哥詭秘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還好你不喜歡她了,要不然可得氣死,人家甩了你,反手找了金主!”


    餘白一怔,眸色轉深,咬牙發誓,“恩!我肯定不喜歡她了!”


    除了私人飛機和豪車接送,姬川還給餘白一行安排了住宿。房子是c市中心的酒店式公寓,一共準備了三套,一套餘白單獨住,一套給季師傅和劉哥,剩下的一套給三個徒弟。把他們送過去安頓好,高茜就帶著黎夜光回家去了。


    車上隻有她們倆人,高茜終於可以自由地說話了,“你給餘白下了蠱嗎?他竟然還肯跟你走。”


    “他不是跟我走。”黎夜光說著倒也不氣,還暗暗地高興,“他是來為自己證明。證明我瞎了眼,才會拋棄他。”


    高茜蹙眉,“怎麽,你沒和他說清楚他姑媽的事嗎?”


    “本來想說的,後來沒說。”黎夜光那天半夜去找他就是想說清楚,隻可惜他倆吵得不可開交,該說的話沒說,不該說的話倒說了不少,“他現在認定我是為了展覽才去找他,不過他也是因為這個才肯來參加臨摹展,那就讓他這麽以為好了。”


    “哇……”高茜發自內心感慨,“你這個女人真是變態啊,被誤會也沒關係?你是屬烏龜還是蛇,冷血的嗎?”


    黎夜光側目看向窗外,c市繁華的街道都是她熟悉的景色,她想起餘家山上曲折的小路,也想起點點熒光,釋然地笑了一下,“有什麽誤會的呢,那本來就不是真正的原因啊……”


    況且,他願意下山就已經是踏入她的世界了,她覺得這比什麽都重要。


    第五十章 土狗≠土豪


    part50


    攀比不是個好習慣,但不攀比人生又會喪失很多樂趣,樂趣顯然比好習慣重要得多。


    ——《夜光夜話》


    雖然黎夜光為餘白正式踏入新世界而高興,可餘白本人卻沒有任何喜悅,甚至還有點崩潰。公寓是豪裝,電子設備一應俱全,按說他生活要求那麽低,對此應該很滿意,但他坐在充滿高科技的客廳裏,卻連電視機都打不開!


    遙控器簡單到隻有一個圓盤,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調頻道。沒有電視看,他索性去洗澡,哪知浴室裏裝著超複雜的按摩淋浴房,餘白看著七七八八一堆按鍵感到人生絕望。


    為什麽淋浴房的按鍵會比電視機遙控器還多啊!


    於是,住著豪宅的餘白,像在盧舍那寺時一樣,用水杯接水,稀稀拉拉衝了個澡,然後哆哆嗦嗦地爬上兩米寬的大床。


    kingsize的大床上鋪著柔軟光滑的蠶絲被褥,貼在皮膚上冰冰涼涼,還滑溜溜的,餘白有一種被狗舔遍全身的觸感,原本隻穿背心和大褲衩睡覺的他,不得不爬起來翻出一套長袖長褲,穿得整整齊齊才躺下。


    主臥的床正對著落地窗,窗外是極好的城市夜景,可那些霓虹閃得餘白閉不上眼,他想把窗簾拉上,可怎麽拉也拉不動,他稍一用勁,還沒出力呢,半片窗簾直接被扯掉了。


    最後,餘白老實地躺回床上,決定什麽也不做,大不了就睜著眼過一夜。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餘白趕緊起床,如獲大赦。


    姬川的司機早就到了,等他們起來就接了他們去吃早飯。小除他們三人上一次來c市就歡呼雀躍了,這一次姬川的陣仗如此之大,他們三個已經飄上天、下不來了。


    “天啊,有錢真好!”“這麽好的房子,睡覺都睡得特別香!”“枕頭太舒服了”


    劉哥是享樂主義,自然也是站他們那一國的,隻是房子雖好,卻要和季小河一起住,真是太折磨了。首先,季師傅就不給劉哥在房裏抽煙,逼著他打開窗戶,還得把腦袋伸出去;再者,季師傅嫌棄劉哥打呼嚕,讓他帶口罩睡覺;但這些都比不過最後一條,季師傅怕冷,空調要開28度,劉哥身強體壯的,不開22度睡不著,所以兩人吵了一夜,誰都沒睡好。


    好在早飯豐富,是c市最火一點家廣式早茶,劉哥勉強恢複精神,倒是餘白,素來愛吃的人對著一桌子珍饈卻早早放下了筷子。


    “怎麽了?”季師傅不解地問,畢竟挑剔的他對這一桌美食都沒法找茬,“難道你這孩子就非得吃自家糧食才有胃口?”


    餘白托著兩腮沉思,他眼下隱隱有烏青色,看起來有些倦怠。“季師傅,你說我是餘家傳人,要有身份,還要有顏麵,可住著豪華的房子,一早起來就吃精致的飯菜,我不覺得很幸福。難道人成功了、有地位了,就必須這樣生活嗎?”


    餘家雖是赫赫有名的世家,但多年來餘家的傳統裏就沒有“奢侈”二字,即便有錢也是實實在在過日子,一門心思搞藝術。餘白下山是報著拚了命也要成功的決心,可現實卻讓他疑惑成功究竟是什麽。


    黎夜光那麽想要得到的名利富貴,就是這樣的嗎?


    以前餘白就不理解她為什麽癡迷成功,現在他何止是不理解,簡直是費解啊!


    季師傅是懂餘白的,他的性格很像他姑媽餘黛藍,沉溺藝術、不諳世事,骨子還有別人所不理解的固執,與其說他們是無法融合世界,倒不如說他們是在和世界鬧別扭。


    “你不適應也沒關係,不是每個人都要過這樣的生活,我覺得你以前那樣就挺好的,作為餘家傳人,不一定非要奢華才是身份地位的體現。”季師傅雖然希望餘白捍衛餘家的顏麵,但看他愁得飯都吃不下,想想還是太為難他了。


    “是這樣啊……”餘白黯淡的眼眸亮了起來,“我還以為是我有問題呢,明明吃得好、住的好,卻反而不舒服。


    季師傅給他夾了一隻蝦餃,“你隻要在重要的場合不失身份,私底下還是按自己喜歡的方式來吧,這種豪華房子也沒多好,回頭我就去給你找普通一點的房子,住得舒心就好。”


    有了季師傅的安慰,餘白好受多了,重新拿起筷子,扭頭問一旁的服務員,“這裏有大排麵嗎?給我加五個茶葉蛋!”


    他們吃到一半時候,黎夜光和高茜才到,劉哥連忙招呼她們坐下。高茜餓得厲害,坐下就吃,可扭頭一看,餘白竟然在茶餐廳裏吃大排麵和茶葉蛋,驚得筷子都掉了。


    黎夜光倒是不吃驚,平靜地問劉哥:“公寓如何,你們昨晚睡得好嗎?”


    “我們都很舒服,就是餘隊不怎麽舒服。”小注搶答道。


    黎夜光看向餘白,關心地問:“你沒睡好?”


    餘白縱然和季師傅坦白,卻也不會向黎夜光低頭,更不可能承認自己在她家睡得更好,硬著頭皮回答:“沒有,我睡得挺好。”


    可大量事實證明,餘白不適合裝逼,即便他想,身邊的隊友也不會給他機會。小滾當場就拆穿餘白,“哪有,餘隊昨晚拉不上窗簾,把簾子都扯掉了一半!”


    餘白臉頰一紅,急忙解釋:“是那個窗簾壞了,卡住了才這樣……”


    高茜眯眼看向餘白,“窗簾應該是電動的,得用遙控器,不能手拉……”


    “……”餘白默默低頭,吃完最後一個茶葉蛋,他真的太討厭成功人士的生活方式了!


    黎夜光抿嘴笑了笑,拎起手裏的一包東西,放到他麵前。季師傅拿出來一看,竟然是五個打包盒,盒子一開,餘白就聞到熟悉的味道,立刻把頭抬了起來。


    “這是你喜歡吃的那家鍋貼。”黎夜光一邊用濕巾擦手一邊慢悠悠地說,“我順路就買了。”


    一旁的高茜翻了個白眼,路過個屁,要不是為了排隊買鍋貼,她們早就到了好嘛!


    牛肉鍋貼香氣撲鼻,一下就讓餘白陷入了糾結,吃還是不吃呢?


    吃的話,顯得自己沒麵子,之前欠她的債還沒還清,現在還要舊賬添新。


    可是不吃的話,這鍋貼也太香了吧!金燦燦、油汪汪的,一口咬下去肯定酥脆多汁……


    黎夜光知道他的糾結,補充道:“我給大家買的,都嚐嚐。”


    這下餘白高冷的顏麵就可以維持了,他拿起筷子,傲慢地夾起一隻鍋貼,“買都買了,那我就勉強吃兩個好了……”


    餘白吃到第二十個鍋貼的時候,黎夜光和高茜已經吃完了,起身要走。“你們慢慢吃,吃完直接去藝源美術館,姬川都給你們安排好了。”


    “你們要去哪?”小除好奇地問。


    高茜歎了口氣,“我們馬上要去機場,出差談事。”


    待她們一走,小注賊兮兮地笑了一下,“那夜光姐來這裏,就是為了給餘隊送鍋貼嗎?”


    正埋頭吃鍋貼的餘白心頭一動,繼吃不吃鍋貼後,陷入了第二重糾結,她對他是真的好?還是假的好?


    季師傅見黎夜光送個鍋貼都能戳中餘白的軟肋,早就暗暗著急了,連忙否定,“應該是要忙正事,臨走前交代一句罷了。”


    很難得,劉哥與季師傅不謀而和,“主要還是和姬川一起忙事業,坐都坐不住,這麽一會就急著走啦!”


    餘白記得劉哥昨天下飛機時說的話,難道她和姬川……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她幹嘛半夜還調戲自己,可如果不是話,她口口聲聲說自己配不上她,又何苦大老遠跑去餘家山,為的不就是這個臨摹展嗎?


    剩下的鍋貼餘白也吃不下了,索性放下筷子,“我們也去工作吧。”


    為了讓餘白安心臨摹,姬川將藝源美術館的一間展廳騰出來給餘白做工作室。他雖然不懂餘白要臨摹的《舞樂圖》是什麽,也不知道泥板牆是什麽,但聽到專利二字,就覺得應該是很厲害的東西!


    再加上餘白信心十足地說要拿下金獎,姬川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商業天才,趁火打劫威逼黎夜光,再順藤摸瓜搞來餘白,他的藝術讚助之路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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