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聽誰說的?”以前的事黎為哲絕口不提,自然奇怪黎夜光怎麽會知道得如此詳細。


    “陳、式、薇!”黎夜光一字一頓地念出這個讓她恨之入骨的名字。


    黎為哲蒼老的麵容瞬間煞白一片,眼前的黎夜光早已不再是那個成日纏著他要去蘭城吃肯德基的小女孩了,時光匆匆,她已經長大,他卻始終把她當作那個喜歡吃紅棗的孩子,現在的她想要的既不是肯德基,也不是紅棗,而是真相。


    他緩緩在沙發上坐下,輕歎了一口氣,回憶十七年前的往事,讓他莫名有些哀傷,“當年餘黛藍突然申請調職來考古所,我當她是臨摹壁畫太累,才想換一份文職工作。可她來考古所沒多久,就報名參加了中美交流活動,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她的目標其實是去美國。因為這個交流活動隻有兩個公派名額,院裏說了,一個名額給美術所,一個名額給考古所。”


    “她臨摹壁畫那麽好,難道在美術所就拿不到第一嗎?”黎夜光問。


    “她當然能拿到第一,所以才會調職來考古所,因為如果她留在美術所,有人就拿不到第一。”黎為哲看向黎夜光,仔細地解釋,“你能懂嗎?餘黛藍是故意把美術所的名額讓給別人,想來考古所拿走另一個名額,但她不知道我研究的課題,院裏早就和哈佛大學達成了交流意向,所以考古所的名額從一開始就內定了是我。”


    “所以早在評選出名次時,你就知道餘黛藍是故意的了?”


    “是的。”黎為哲點頭,“當年第一名的作品是北魏的《舍身飼虎圖》,美術所裏每個研究員都有一定的臨摹任務,隻有完成任務後才可以額外臨摹其他洞窟,而第一名的臨摹任務中從沒有過《舍身飼虎圖》。”


    “餘黛藍會畫這幅畫,還親自教會了餘白,所以第一名的作品其實是她畫的,對嗎?”黎夜光一直以為十七年前是一場意外,陰差陽錯才讓餘黎兩家有了誤會,可她萬萬沒想到,餘黛藍竟是一切的主導者!“既然你什麽都知道,為什麽不說?”


    黎為哲還抱著那袋紅棗,一顆顆拿在手裏摩挲,他的聲音沙啞得像千佛窟斷崖上吹過的北風,“那時候所有人都不知道餘黛藍的身份,直到她出事,餘老爺子親自來了千佛窟,大家才知道她是餘家第三代傳人餘墨染的女兒。你也知道餘家在壁畫界是何等地位,千佛窟瀕危的特級窟都是請餘家幫忙才得以修繕完好的,所以研究院極力想要安撫餘家,可餘老爺子情緒激動,根本不聽任何解釋,一定要找出害他女兒的人。”


    “我當時想,其一我確實是她的上司,她到考古所雖然時間不長,但我並沒有對下屬盡到關心的職責,甚至沒有發現她還有抑鬱症,所以她出意外,我難辭其咎。其二……”


    聽到這裏,黎夜光之前一直想不通的關鍵部分豁然開朗,她勾起嘴角,冷笑了一下,“其二是你覺得餘黛藍當時昏迷不醒,隻要她醒來,餘家人就會知道真相,可你沒想到竟沒有一個人來為你證明,直到公派去美國的事泡湯,陳式薇和你離婚,甚至到你和我離開嘉煌,都沒有一個人來……”


    黎為哲神色黯淡地點了點頭。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餘老爺子不許任何人詢問餘黛藍在嘉煌的事,而餘黛藍自己也不說……”


    黎為哲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可是我不信。”黎夜光眸色轉深,異常堅定地說,“我不信這麽大的事,餘家沒有一個人去細究緣由!而餘黛藍明明是一切的源頭,知道你被牽連,竟然還能沉默到死……”


    她說完轉身就走,防盜鐵門重重地關上,震得牆壁都微微一顫。


    黎為哲低頭拿起一顆紅棗,自言自語,“原來是你回來了啊,為什麽你要舊事重提呢,我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提起這件事了……”


    此時,熙園裏的六個男人正在享受難得的休閑時光,餘白勾線時間太久,突發急性肩周炎,季師傅正在幫他拔火罐。劉哥和三個徒弟趁機放假,橫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小除見餘白疼得嗷嗷叫,很是心疼,“餘隊,你疼得這麽厲害,明天得繼續休息吧?”


    “還休息?要不是夜光姐今天下午休息,咱們能回來躺著?做夢吧!”小注心疼地揉著自己才二十歲就已經步入中年的老腰。


    劉哥翻了個身,擦掉胡子上的口水,扭頭問餘白:“餘白,現在你和夜光郎情妾意,互相喜歡,是不是可以把婚事談了,這樣她成了你媳婦,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或許她對我們會好點……”


    小滾幽幽地說:“夜光姐要是做了我們的師娘,怕是一天五小時都沒得睡了。”


    一提到娶媳婦,餘白連耳根子都紅了,“我已經和爺爺提過了,夜光說她爸爸今天回來,她也會和他說的……”


    季師傅眉頭一皺,有點懷疑地問:“老爺子同意了?”


    餘白搖頭,“他很生氣,不過……”他微微一笑,“這次買房不是把戶口本寄來了嘛。”


    “哇!餘白!你進步了啊!”劉哥一個咕嚕從沙發上翻身坐起,“先斬後奏你都敢了?”


    餘白不經誇,靦腆地笑了一下,“凡事都得試一試嘛!”


    熙園的大門突然被錘得咚咚作響,小除起身去開門。“誰啊,門鈴也不按……”他一邊嘟囔一邊把門打開,卻不想大門口站著本該休息的黎夜光,隻一眼、小除就跪了,“夜光姐,我們、我們沒有偷懶……是餘隊,是餘隊肩膀痛,非要休息,我們才跟著回來的……”


    黎夜光的目標當然不是他們,她越過小除直接走到餘白麵前。餘白因為拔罐,所以沒穿上衣,見到她趕緊抓過一隻抱枕擋在胸前,“你怎麽來了?不是說你爸爸今天回來,你要在家……”他說著雙眼一亮,宛如兩顆點亮的小燈泡,“難道是你和他說了我們的婚事,他要見我?”


    他臉上的天真單純在黎夜光的眼中無比諷刺,事因餘家而起,鬧也是餘家去鬧,到最後他們還能活得如此坦然、如此理直氣壯?


    餘白見她沉著臉,又好似不是什麽喜訊,緊張地問:“他不同意?”


    黎夜光搖頭,“不,是我不同意。”


    餘白懵了。


    第七十二章 最慘的壞人


    part72


    不是所有的善意都是對的,愚蠢的善,比惡更壞。


    ——《夜光夜話》


    黎夜光說出“我不同意”時,餘白想,他從小到大一件壞事都沒幹過,為什麽他娶媳婦會這麽難呢?被拒絕一次,還能被拒絕第二次?還是同一個人?


    “夜光……”餘白伸手去牽她,“是不是你爸爸說什麽了?”


    他的指尖剛一碰到黎夜光,她就像刺蝟一樣往後一縮,“是的,我爸爸說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餘白微微一怔,反應過來,“你是說姑媽的事嗎?”


    “就是你姑媽餘黛藍的事。”黎夜光用一種悲涼的目光望著他,可什麽都不知道的人,總是活得更快樂一些,所以餘白很樂觀地說:“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我已經想通了,那是上一輩的事,和我們沒有關係,爺爺那邊我也一定會勸他的……”


    “勸他?”她冷笑,“餘白,我一直以為是我虧欠你,我騙了你、隱瞞了身份,所以我願意用一切來賠償。可是餘白,我根本什麽都不欠你們,而是你們餘家厚顏無恥!”


    空氣瞬間凝滯。


    隔了好一會,季師傅第一個開口,“你、你在說什麽呐!”


    黎夜光隻覺得胃裏一陣翻騰,這一切都讓她深深作嘔,“餘黛藍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為了愛情,她可以舍身飼虎、犧牲自己?是啊,舍身飼虎看著多感人,可救活的餓虎和長大的幼虎都會傷害其他生靈,救一傷百,這就是你們餘家的仁慈之道?”


    餘白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的思維似乎還停留在她那句“我不同意”,怎麽一轉眼話題就已經變成他姑媽了?


    而劉哥已經似懂非懂、明白了一半,“夜光,你是說……餘黛藍的事和你父親無關,而是因為別的人,她才會想不開?”


    黎夜光咬牙回道:“我爸之前和我說他沒有搶走餘黛藍去美國的機會,我以為這件事有誤會,你們誤以為我爸搶走了她的機會,所以我想著等他從新疆回來,大家解釋清楚就好了,可我怎麽也沒想到,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個誤會!”


    “餘黛藍是始作俑者,她憑什麽讓我爸背鍋,她有什麽資格沉默?就憑她癱瘓、憑她可憐?那我爸呢,我呢,我們一家就是活該嗎!”她淒厲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冷冷掃過,最後停在季師傅身上,“季師傅,聽說當初是你陪餘老爺子去的嘉煌,難道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有調查?”


    季師傅瘦弱的肩膀僵了一下,黎夜光冷哼一聲,“對你來說,餘家的顏麵更重要吧,重要到可以讓無辜的人失去工作、失去家庭、失去一切。”


    “你們永遠都賠不起我失去的東西!”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也想做一個像餘白那樣天真單純的人,如果可以簡單地活著,又有誰願意辛苦,願意拚命,願意心狠手辣呢?


    黎夜光憤然離去,氣氛死寂得令人害怕。


    劉哥打破僵局,直接質問季師傅:“季小河,你是知情的吧?”


    季師傅沉默不語,劉哥走上前來,狠狠推了他一把,提高語調又重複了一遍,“你是知情的吧!”


    餘白看向季師傅,他沒有黎夜光的氣勢洶洶,也不像劉哥咄咄逼問,他隻是很認真、很謹慎地問:“季師傅,你可以告訴我事情究竟是怎樣的嗎?”


    季師傅依舊沉默。


    劉哥憋不住,一把拎起瘦小的季師傅,“季小河,你是不是自己一輩子不結婚,就打算讓餘白也一輩子光棍!?你究竟隱瞞了什麽!”


    季師傅毫無畏懼地直視凶狠的劉哥,終於開口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說一個字。”


    “你!”劉哥碗口大的拳頭已經舉起,卻被餘白一把拉住。


    “季師傅,你當真不說?”餘白問他。


    季師傅雖然瘦小,但他從不是好脾氣的人,反之劉哥看著凶神惡煞,其實最好說話。季師傅搖搖頭,“對不起,我發過誓絕不會說一個字。”


    “發誓?”劉哥雖然放下拳頭,可拎他的手還沒鬆開,“你好好的發這種誓幹嘛?老爺子讓你發的?”


    “是姑媽吧。”餘白垂下眉眼,想起餘黛藍說的那句話來——不要輕易喜歡一個人……


    季師傅猶豫片刻,點點頭,“她人雖然不在了,但我答應她的事絕不能反悔。”他清冷的目光像萬年不化的冰霜,是誰都不可能撼動的。


    餘白終於理清了黎夜光的話,“所以,夜光說的是真的,整件事和她爸爸沒有任何關係,對嗎?”


    季師傅望著餘白,他眼中的冰霜微微顫動了一分,餘白知道,這便是他的回答。


    是的。


    一切都和她們家沒有關係。


    她從沒有虧欠過他一分,卻為他付出了十分。


    黎夜光今年隻喝了兩次酒,第一次是因為餘白,第二次還是因為餘白。


    高茜見她一杯杯灌酒,有一種不把自己喝倒決不罷休的氣勢,心下有些擔心。可若是跟著黎夜光一起罵餘白,怕她喝得更多,隻好劍走偏鋒、另辟蹊徑,“哎,夜光,我聽說咱們c大來了個女博士,是網上赫赫有名的神婆,要不找她給你算一卦,也許你和餘白八字犯衝,不宜來往……”


    “不宜來往?”黎夜光一口幹掉一杯威士忌,辣得眼淚翻湧,“我看是不宜見麵!不宜認識!不宜……”


    高茜嘴快,下意識接話,“不宜相愛?”


    黎夜光一記眼刀飛過去,高茜抱頭求饒,順便把餘白扛出來當靶子,“你要恨就恨餘白啊,不過,餘白或許真的不知情,他那時候就和你一樣大啊……”


    “不知情就沒有罪過了?”黎夜光冷笑,“捅人一刀隻要說不知道人會死,就沒罪了?”


    “唔……話也不能這麽說。”高茜小聲嘀咕,“我隻是覺得你和餘白磕磕絆絆走到現在,也挺不容易的,你又難得真心喜歡一個人……”


    真心?黎夜光覺得人生可真諷刺,她不付出真心的時候,反倒活得很好,可她一旦付出真心,就從沒有過好下場。所以保護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別談真心。


    她一言不發,繼續給自己倒酒,高茜奪過她的酒杯,很義氣地說:“你要是氣不過,咱們就去熙園,鬧他個天翻地覆,你別一個人自己喝悶酒。”


    黎夜光懶得與她爭搶,隻重新拿了兩個杯子,一個給自己,一個給高茜,“那你和我一起喝,我不就不是一個人喝悶酒了嗎?”


    高茜連連擺手,“不行,我一會還要給姬川上課呢!”


    黎夜光長歎一聲,眼眶中一滴淚水來回打轉,在橙色暖光下忽閃忽閃的,“原來人生在世友情也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罷了……”


    高茜和黎夜光相識也有九年了,大量的經驗告訴她,不要輕信黎夜光,“你……現在是真的難過,還是在演戲?”


    黎夜光眼睛一眨,淚珠就沾濕了睫毛,高茜暗暗啐了自己一句,夜光都這樣了,她怎麽還能懷疑呢?於是茜姐腦子一熱,舉起酒杯就對酒保說:“給我一瓶茅台!”


    一杯茅台下肚,茜姐覺得胃裏熱熱的,心裏熱熱的,腦子也熱熱的,而黎夜光則在一旁笑得樂不開支,哪還有剛才的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哈哈哈哈哈……你喝酒了,沒法去上課了吧!哈哈哈……”


    “靠!黎夜光,你喝醉了還不忘使壞?!”


    “壞?”黎夜光的笑容刹時凝滯,她拿起酒杯,苦澀地抿了一口,“是啊,我是很壞,大家都覺得我有心機,我會耍手段,我壞……可誰見過這麽慘的壞人?”


    高茜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不知該如何安慰她,突然手機響起,正是等著上課的逼王本王,“高茜!你在哪呢?你知不知道遲到五分鍾,罰款五百!”


    “我臨時有事,今天的課不上了,我明天給你補吧。”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高茜以為他默許了,卻不想姬川突然問:“你人在哪?我怎麽聽著背景音有點不對?”


    “我在酒吧啊。”高茜坦然地說,“有人在唱歌呢……”


    “酒吧?!”姬川的聲音破屏而出,“我的老師怎麽可以去酒吧!”


    “……”高茜扶額,“你是什麽高級知識分子嗎?你的老師為什麽不能去酒吧?”


    “我是高級讚助人啊。”姬川回道,“我的老師當然得有藝術腔調,隻能去美術館、音樂會,不能去酒吧。”


    “嗬嗬……”茜姐冷笑,“這家酒吧叫‘modern’,是一家藝術酒吧,前麵是現代藝術畫廊,後麵是酒吧,比你還有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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