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說,每年極寒的兩個月一般是不工作的,可這批元代洞窟十分珍貴,而且壁畫長久失修情況危急,眼下又人手不足,所以他們的工作除了修複壁畫外,還要一起給洞窟做防護措施。


    餘白把紙箱收拾了一下,從裏麵拿出三袋泡麵,再從櫃子上拿下一口鍋,直接打開房門,在厚厚的雪堆裏鏟了幾下,然後把半鍋雪放到爐子上,開始拆泡麵。等泡麵拆完雪也化成了水,咕嘟咕嘟在爐子上翻滾。他把三包麵全部倒進去,坐在爐子邊、雙手托腮乖乖等著。


    之前在c市學的技能到了這裏毫無用處,別說支付寶,連東西都買不到,導航也沒用,外賣更是一個笑話。他想吃鍋貼,想吃肉包子,眼下卻隻有泡麵,就像他那麽想她,卻連一封信都收不到。


    熱氣熏得他眼底發燙,他吸了吸鼻子,起身撈麵條,自言自語地說:“吃飽了就好了,吃飽飯就沒那麽難過了,恩,這個麵條很好吃的,對,超級好吃……”


    他剛撈出一碗,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房門竟然又被人一腳踢開,他正彎著腰,冷風咻地一下竄進腰間,本來就在鬧情緒的餘白一下就發小脾氣了。


    他端著麵條轉身怒視,凶巴巴地低吼一聲,“又來!還有什麽要拿?!”


    大敞的房門呼呼地灌著北風,雪好像比剛才更大了,紛紛揚揚遮擋他的視線,模糊中他看見一個球狀的人站在門口,應該不是劉哥,也不是小除、不是小注、不是小滾,更不是季師傅,因為那顆“球”穿著豔紅色的衝鋒衣,雪花落滿她全身,紅白一片煞是好看。


    她也裹得很嚴實,隻露出一雙連睫毛都結了冰霜的眼睛,縱然是冰天雪地,依然閃著赤紅的火光。


    餘凶凶一秒就慫了。


    她一把扯下圍巾,吼出的聲音比他還嘹亮,“拿、外、賣!”


    他下意識閉眼,然後重新睜開,人還在,他再閉,再睜,還在!


    她前天一早就出發了,花了4時冒雪趕來,臉頰凍得又紅又紫,慘白的嘴唇瑟瑟發抖,他卻在原地眨眼?!她從背後扯下一個半人高的登山包,狠狠地砸向餘白,“裏麵有一百個鍋貼,還有五十個肉包子,蛋黃肉粽都給你買了二十個!”


    恍惚中的餘白被狠狠一砸,痛感讓他清醒了幾分,他抱住沉重的大包,還怔怔地不敢相信,直到她走到眼前,他才如夢初醒,“夜、夜……光?”


    “不是我還能是誰!我就坐在班車上,你特麽拿了箱子就跑,追都追不上你!”大雪紛飛,黎夜光連路都看不清,就看見熊一樣的土狗搬起箱子撒腿直跑,她張口想叫他,一陣寒風就吹進了嗓子眼。她連忙跳下車去追,才發現雪已淹到膝蓋,她腳底一滑沒踩穩,一頭栽進雪堆裏,爬了半天才爬出來,再一看,那黑乎乎的人影已經跑得隻剩下一個小黑點了!


    “你在車上?!”餘白震驚地張大嘴巴,一臉呆樣。


    黎夜光手套也不摘,就連著冰碴在他腦袋上一通亂揉,“我不是說了少一兩肉都不行嘛!你怎麽變這麽醜!醜成這樣我就不要你了!”


    冰碴落進他的後頸,涼絲絲的,像被針紮了一樣,他清晰地看見她彎彎的眉梢,看見她明亮的雙眼,看見她凶狠咬牙的表情……他傻傻地笑起來,然後一個猛子衝出房間。


    天地蒼茫,雪虐風饕,他站在一片素白之中,仰天大喊——


    “我——媳——婦——來——啦!”


    第九十一章 可達鴨的力量


    part91


    人總得有些看起來很傻的理想,活得太清楚明白,是很辛苦的。


    ——《夜光夜話》


    餘白在雪地裏狂奔了十幾圈才跑回來,他全身落滿白雪,臉頰卻是通紅的,像個孩子似的哇哇大叫,“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黎夜光在他滿地亂跑也沒閑著,她把背包裏的冰凍食物全部拿出來,蒸了七八個肉包子,剩下的一一埋在窗下的雪堆裏。餘白剛一衝回來,她立刻把他的濕衣服扒了,丟給他一條毛毯,讓他裹著坐在爐邊啃包子。


    肉包子可比泡麵好吃多了,再沒有什麽比現在更讓他開心的了。


    相比餘白的滿足,黎夜光可就挑剔多了,一會嫌棄他風吹日曬後的紅黑臉頰,一會嫌棄他淩亂的頭發,就連簡陋的屋子都要嫌棄一番,“你們工作這麽辛苦,就住這樣的房子?連張餐桌都沒有,你每天就蹲在爐子邊吃飯嗎?”


    “平時有食堂做飯的,最近下雪停工,大家才各自待在房裏。”餘白好脾氣地解釋,“而且這個房子已經很好了,剛來的時候連爐子都沒有呢。”


    “也就是欺負你老實。”她憤憤不平地說,“換作是我,肯定得吃好喝好!”


    說到這裏,餘白忍不住問她:“你怎麽會突然來啊,我看報紙你不是有個展覽要閉幕嗎?”


    “今天我生日。”她眨了眨眼,很隨意地說,“所以就來了。”


    餘白抓包子的手一抖,嘴裏的一口還來不及咀嚼,硬生生就吞了下去,“今天……你生日?!”


    雖說是因為生日才來,可黎夜光又不大願意提起生日,她輕歎一口氣,低聲哀嚎:“二十八歲了啊!”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一個女人最青春美麗的十年時光就這樣結束了,她難免心中悲痛。


    “可這裏沒有生日蛋糕……”見她愁容滿麵,餘白猛地想起小滾的話,再過兩年她就三十歲了,她也會想要幸福安穩的生活吧。於是連生日蛋糕都給不了的餘白無比沮喪,腦袋都要埋到胸前了。


    “是啊。”她本就因為老了一歲而鬱悶,自然是不客氣地吐槽,“沒有生日蛋糕,也沒有生日禮物,真不知道我大老遠跑來幹嘛……”


    神色黯淡的餘白因為“生日禮物”四個字眼前一亮,他急忙把包子放回碗裏,胡亂地在毯子上擦了幾下手,從床後搬出一個大畫框來。他捧著畫框走到黎夜光麵前,羞澀地說:“禮物……是有的,我一直在畫,本來想回去時再送給你的。”說著緩緩將畫框轉過來,是一幅尚未完工的工筆人物畫。


    黎夜光見多了餘白筆下的古代神佛,倒還是第一次見他畫現代人物,線描是餘白的專長,尤其是畫他心中所想,自然是落筆有神、一氣嗬成,雖然顏色隻上了一半,但畫中的人物除了相似外,已經極具靈魂,一顰一笑栩栩如生。


    “上一次的畫被雨淋濕,所以我重新畫了,但工作很忙,畫得就有點慢。”


    黎夜光站在畫前,看著畫中的自己,心中漾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暖。畫中的她迎風而立,自信又張揚,暖陽灑在她身上,照得她耀眼奪目。


    “我有這麽好看嗎?”她抿嘴憋著得意,故意問他。


    餘白很認真地看了看畫,又看了看她,微微蹙眉,有些失落地說:“你比畫好看,我畫不出來……”


    他乖巧又誠實的時候,真像一隻聽話的小土狗,黎夜光一路奔波的辛勞都在此刻化為煙雲,還有什麽比看到他幹淨的雙眼更開心的事呢?


    “那你是打算畫好了,再求婚?”她嘴角噙著笑問。


    餘白下意識點頭,可猶豫了一下,又搖搖頭,“可我不知道該不該求婚了……”他用黑白分明的雙眼怯怯地望著她,看著她滿臉的倦容、眼下的烏青,他深知這一路有多辛苦,所以才不知道該不該讓她為了自己這般奔波。


    “……”黎夜光剛剛暖起的心瞬間被潑了一盆涼水,她狂奔幾千公裏來看他,他卻說不知道要不要求婚?是這一年的自由生活讓他膽子變大了,還是她黎組的大刀太久沒磨了?


    他繼續說:“我看你現在事業越來越好,工作也越來越忙,也沒空給我寫信了……”


    黎組本來已經抽刀了,聽到這幾句,突然嗅出一股子酸味來,等等,他這是在鬧小情緒嗎?


    她昂起頭斜著眼瞥他,他低頭搓手,腮幫子都鼓起來了,聲音越來越低,怨氣卻越來越大,“足足三個月呢,都沒有寫信……”


    “那是當然啦!”黎夜光雙手環胸驕傲地說,“我能力強、事業棒,圍著我的男人也多,你確實該想想自己能不能和我求婚了。”


    餘白扁著嘴,酸溜溜地說:“那些人一定很優秀吧,也比我更合適……”


    “各個都是青年才俊,能不優秀嗎?”她說著無奈地聳肩,歎了口氣,“就是可惜了,長得沒你好看。”


    “!!!”餘白驚呆了,“你剛才還說我變醜了,他們怎麽會沒我好看呢?”


    “你醜的時候都比他們好看!”黎夜光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抬手就揪住他河豚一樣的腮幫子,使勁朝兩邊拉去,“我可是顏控!”


    餘白臉上痛,心裏卻歡喜,“你喜歡我這樣的……還能是顏控?”


    黎夜光墊起腳尖,在他鼻頭上咬了一口,“是啊,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土狗!”


    從她口中聽到“喜歡”,無論多少次,每一次都是超級開心呀!餘白揉揉鼻子,雙眼亮得發光,一臉歡喜地傻笑著。


    她鬆開手,猛地把手掌伸到他紅通通的鼻下,“把你那些給媳婦買房、買衣服、買一切的銀行卡都交出來!”


    餘白神色一怔,低頭看去,這才發現她左手無名指上正戴著自己上次求婚買的戒指!


    “這戒指……”


    黎夜光的臉頰一陣飛紅飄過,她撩了一下頭發不耐地說:“等你畫完求婚要等多久啊,我還不如自己戴了更快。要不是為了做完展覽來找你,我能忙得三個月沒空寫信嗎?你知不知道在這個時代,寄信可比寄快遞還麻煩!”


    她一通脾氣發得餘白一個字都不敢吭,隻垂著腦袋小聲道歉,“對不起……我還以為你是不要我了,才不給我寫信的。”


    “我不要你了,還給你寄吃的、用的?”黎組叉腰大笑,“你當我是聖母瑪利亞,還是觀世音菩薩啊,我可是魔鬼他大爺!”


    “唔……”餘白抿嘴一笑,“其實我最近在修的壁畫,就是觀音菩薩哎。”


    午後風雪漸小,餘白領著黎夜光從簡易的棧道走上斷崖。元代曆史短,即使是絲綢之路沿途最大的石窟群千佛窟,現存的元代洞窟也不足十個,所以此處十幾個元代洞窟的發現自然是值得驚喜的。


    “這裏原本是被西夏占領的,後來蒙古滅西夏,就由蒙古政府管轄了。”雪天路滑,餘白牢牢牽住她的手在前麵開路,讓黎夜光跟著走他踩實的雪坑,最後在靠南邊的一個洞窟前停下,“這裏的洞窟主要有三種窟形,我目前修複的洞窟是方形覆鬥頂窟,也叫‘觀音窟’。”


    “觀音窟?”黎夜光有些不解,洞窟一般都以數字列編號,因為窟內壁畫多樣,少有用單一菩薩來命名洞窟的。


    餘白摘掉手套從懷裏摸出鑰匙,徹骨寒風中,他對了三次,才把鑰匙插進鎖眼,打開洞窟口的防盜鐵門。“你進去就知道了。”


    黎夜光蹙眉,疑惑地跟著他走進洞窟。窟內麵積不大,雪光照進來亮堂堂的,她一眼就看到西邊佛龕內塑了一尊六臂觀音,而佛龕對麵的東壁上畫著兩鋪觀音立像,一者花冠覆巾,一者袈裟著裙,體態修長,眉目柔和,鼻直而嘴小,是元代特有的人物風格。


    可這洞窟裏最最精彩的,是南北兩壁還各繪有兩鋪千手千眼觀音!


    兩鋪《千手千眼觀音經變》以墨線勾勒為主,極少賦色,畫麵淡雅而精致,尤其是北壁的千手千眼觀音,神態端莊地立在巨大的圓輪中央,衣帶飄逸靈動,身旁一周畫有四十隻大手,外圍一周畫千手,每手掌心各畫一眼,便是所謂的千眼觀世界、千手助眾生。全畫隻有簡單的紅、白、綠三色點綴在水墨線稿上,既莊嚴肅穆,又突出了線條的精美。


    一窟四壁皆繪觀音,難怪是“觀音窟”了。


    “這壁畫顏色如此清淡,是風化掉色了嗎?”黎夜光環視一周,隻覺得這洞窟與以往所見不太一樣。


    “那倒沒有,我都一一檢查過,原本用色就少。”餘白將鐵門關上,防止風雪吹進來,亮起手電筒打光,“別看這兒比嘉煌還偏遠,倒是受到不少宋元文人畫的影響。”


    文人畫興盛於宋元時期,與唐代及前朝濃墨重彩的畫風不同,主張書畫同源,強調繪畫要與書法一樣有風骨氣韻,以筆墨為主、色彩為輔,簡潔淡雅,清新飄逸。


    “是有幾分文人畫的味道。”黎夜光繞著洞窟慢慢欣賞,“不過我看著好像損壞不嚴重啊。”


    “這都是我快修完的。”餘白用手電筒照亮牆角的一堆工具給她看,“我和你說過吧,元代壁畫的牆麵太過細膩講究,反而難以保存,我剛來的時候這些壁畫脫落得都快成齏粉了!”


    “嘖嘖……”黎夜光轉身看向他,不吝誇獎,“齏粉都能修好,可真厲害啊!”


    餘白昂起腦袋,明明是值得驕傲的時刻,他卻還是一臉的憨厚老實。


    “你小時候看過《寵物小精靈》嗎?”她轉了一圈,走回到他麵前突然問,餘白一愣,點了下頭,“看過,怎麽了?”


    黎夜光用指尖去撓他的下巴,“你就和可達鴨一樣啊,99的時間呆滯,1的時間放大招!”


    餘白被她撓得咯咯笑,不好意思地說:“其實也沒那麽厲害啦,這個洞窟我修了一年還沒修完呢……”


    “什——麽——!”黎組瞬間炸出一千隻手來,把小土狗拎起、劈裏啪啦一番吊打,“你修了一年還沒修好一個洞窟!你不是和我說修三年嗎?這裏有十幾個洞窟,難不成你要修十幾年?!”


    “我……”


    “我每天熬夜工作,就為了快點完成目標,你卻告訴還要修十幾年?”


    “這……”


    “離婚吧!”黎組鬆手,冷酷地說。


    “可我們還沒結婚呢……”餘白捂著腦袋瑟瑟發抖。


    “那就結了再離。”


    “……”


    第九十二章 200的享受


    part92


    忘記那些難過的事,或者將它們踩扁,人活得瀟灑,就會更幸福一些。


    ——《夜光夜話》


    從斷崖回來後,黎夜光就生了悶氣,橫躺在床上不說話。餘白也不敢惹她,隻端了小板凳坐在爐邊默默煮粽子,粽葉和糯米的香氣在空中彌漫,他聞著香味鼓起勇氣叫她:“夜光,你餓了嗎?”


    “氣飽了。”她翻了個身,用後腦勺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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