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倒是欣賞蓮花純孝能幹,隻不大想買她,“你還小呢,知道什麽叫買賣?若是需要銀子,或是我借給你,或是你在我這裏做工都使得,這樣的話萬萬不可隨意說出口。”


    一旦簽了賣身契就成了主人家的物件,沒一點兒自由,低人一等,打殺由人,便是官府也無話可說。哪怕自己不會隨意虐待,可假如日後這些賣身為奴的孩子想要成家立業,總是大受局限的。


    若非走投無路,胭脂實在不願意看著好端端的一個姑娘走上這條路子。


    蓮花卻搖頭,“姑娘,我同我娘都商議過了。本就是一條賤命,能有口飯吃就阿彌陀佛,哪裏敢想什麽旁的呢?我是真心實意願意跟著姑娘的,求姑娘收留!”


    “這?”胭脂為難了。


    她必然是需要幫手的,而且為保密,也必須得同人簽死契。可她原本計劃是從人牙子手中買人。一來全了自身,二來若是那些人是被拐來的,她也好想法子救一救,也算積德行善吧。隻萬萬沒想到自己還在家坐著呢,竟就有人主動上門了。


    見她久久不語,蓮花也不忍心叫恩人為難,當下又穩穩當當磕了三個頭,“姑娘不必往心裏去,隻當我今兒沒來過,這就回了。”


    “你且等等!”胭脂叫住她,“回去之後要出去找活兒麽?”


    蓮花點點頭,不大好意思的笑笑,“上回娘的藥錢聽說還是大當家墊上的,又有好些好心的嬸子、伯伯、大哥大姐給了不少東西,哪裏能白要呢?且娘的病還得繼續調養,也要錢,隻石頭一個人如何養家?”


    “你才八歲呢。”胭脂遲疑道。


    “不小了。”蓮花認真道:“我力氣大,又肯吃苦,洗衣燒火劈柴都使得。”


    她家裏那樣破敗,且不說讀書識字那般奢侈的事,便是正經姑娘家該懂的女紅都一竅不通,便是出去找活兒,也隻得這些最髒最苦最累的。


    胭脂看著她亮閃閃的眼睛,再看看她蘆柴杆兒一樣的細胳膊細腿兒,忽然就覺得好像在看曾經的自己,不由得軟了心腸。


    “罷了,你先跟著我吧,不過我卻不買你,先雇你十年,如何?”


    於是次日盧嬌過來得時候,就發現胭脂身邊多了條小尾巴。


    “蓮花?你也來幫忙?”


    “不是,姑娘仁慈,從昨兒起我就跟著姑娘了!”雖然沒能成功把自己賣了,但蓮花還是很高興,又有點生疏的去替盧嬌倒茶。


    盧嬌聞言去看胭脂,發現她一臉無奈,便以眼神詢問是什麽情況。


    胭脂苦笑一聲,道:“這孩子實在倔強的很,早起好不容易攆回家去,誰知一會兒就又跑回來了。”


    即便沒簽賣身契,蓮花還是死心眼兒的認定胭脂是自己的主子,夜裏也不肯回去,被胭脂催了幾遍還一本正經的說:“我是姑娘的丫頭了,如何能離開姑娘?萬一夜裏姑娘有什麽事,或是想喝口水的,哪裏能沒人使喚呢?我照顧慣了人,保準不煩到您!家裏有石頭呢,您也不必擔心。”


    盧嬌忍俊不禁,倒是覺得不錯,“依我說,你也忒忙了些,早起讀書練字,還要做活,晚間又間或做針線,又不比我們練武之人身強體健的,這才多久?我瞧你好容易養出來的下巴都尖了,有個人使喚也好。”


    胭脂搖頭,“你們倒是一路的。”


    蓮花能幹得很,為人也仔細,什麽端茶倒水洗衣疊被灑掃的全都包了,一刻都不肯停的。以前忙慣了倒沒覺得,如今好些瑣碎的事都不必自己操心,胭脂就可以集中精神去做更多的事情……


    罷了,先這麽著吧。


    小翠兒等幾個孩子上回就來幫過忙,也不用特別囑咐,胭脂去看了一回就回來寫東西。


    盧嬌瞧了一眼,發現好像又是一張方子,不由得有些心馳神往,“這回又做什麽?”


    這個妹子看書既多且雜,腦子又活,三不五時就要弄點新鮮玩意兒出來,盧嬌也從一開始的驚訝到了如今的習以為常,若她停的久了,反而要催呢。


    胭脂抬手摸了下臉,有些感慨的說:“許是氣候不同,來這裏之後雖然也用麵脂,可總覺得肌膚幹燥粗糙不少,就翻出來以前一個方子,想著做個澡豆試試。”


    “你還算幹燥粗糙?”盧嬌抬手捏了捏她的臉,隻覺觸手溫潤細膩,好似一塊嫩豆腐,哪裏有什麽瑕疵?


    胭脂笑著推了她一把,“才剛抹了麵脂,自然是滑的,可每每洗完臉後便覺緊繃,但凡麵脂擦的稍微慢了些就要起皮呢。”


    想她在小蓮村的時候隻怕洗的衣裳幹不了,何曾有過這般體驗?


    “起皮倒是真的,偶爾還火辣辣的疼。”盧嬌深有同感的點點頭,大凡北方人,每至春秋冬三季,因天幹氣躁,內裏上火,外頭起皮,都是常有的事。那些千金萬金小姐公子的自然想盡方法去保養,他們這些江湖人卻早就習慣了。


    胭脂繼續道:“這是一個古方,有幾個版本,我琢磨了下,略改了幾處,也不知成不成。”


    這方子十分繁瑣,須得青木香、甘鬆香、白檀香、麝香、丁香五種香料合起來,再有白附子、白術等可令肌膚白嫩細膩的藥材,另有蛋清、豬胰等潤膚。


    不過豬胰粗糙,且如今她手頭也有餘錢,就預備換成更為柔和細膩的鵝脂試一試。


    盧嬌當即道:“這有何難?你這樣聰慧靈敏,必然是成的。”


    蓮花也在旁邊傻乎乎的點頭,全然信賴的樣子,“姑娘肯定成的!”


    說的胭脂和盧嬌都笑起來。


    胭脂笑著吃了半碗茶,又用了一塊蜂蜜棗泥糕,一個芸豆卷,這才正色道:“想給我當好丫頭可不容易,旁的倒罷了,隻一樣,打明兒起,你需得跟著我學識字了,不然回頭但凡叫你做點什麽,你一問三不知可不成。”


    蓮花忙跪下磕頭,又賭咒發誓的說:“謝姑娘恩典,蓮花這條命都是姑娘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使得!”


    胭脂無奈,先叫她起來,又想起一段心事,“也不知二哥他們走到哪裏了,可還順利不順利。”


    盧嬌大略算了算,“也有十來二十天了,少說能走了一半,再有一個來月也就該回來了。聽說是護送母子三人,並沒多少財物,該是順利的吧。”


    胭脂按了按胸口,微微蹙眉,“許是虎子頭一回出遠門,我這心裏,總有些惴惴的。”


    盧嬌笑笑,並不以為意,“曉得,早先我頭一回跟著大當家他們出門的時候,我哥也是這般無二,慣了就好了。”


    胭脂嗯了聲,“但願如此。”


    胭脂在想胭虎的同時,胭虎也在想自家姐姐。


    車隊走了半日,押鏢眾人都有些疲乏,正巧前頭有個茶棚,徐峰就叫車隊停下歇息,順便也打探下周圍情況。


    見胭虎的視線停留在那對姐弟身上,徐峰笑著捏了捏他的肩膀,“小子,想姐姐了吧?”


    胭虎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


    他們姐弟還是頭一次分開這樣遠。


    徐峰道:“還是個孩子呢,也難怪。”


    “我不小了!”胭虎就聽不得這話,忙挺起胸膛,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更強壯高大一些。


    “嘴上都沒長毛,還是小崽子!”徐峰哈哈大笑道。


    胭虎剛要反駁,就見盧雄眉頭微蹙走了過來,忙收斂了問好,“五哥。”


    盧雄點點頭,又看了那邊母子三人一眼,壓低聲音道:“有些不大對勁。”


    “怎麽說?”


    盧雄想了下,道:“其實打從那人來托鏢我就隱隱疑惑,若是尋常人家返鄉,又沒什麽貴重財物,哪裏就要鏢局出馬了呢?這樣興師動眾的,反而惹人疑惑。再一個,這母子三人雖言行舉止十分低調,但我瞧著起居進退大有講究,卻不像尋常人家。”


    中定鏢局也算頗有名氣,這一趟走下來少說幾百兩銀子,等閑人家卻哪裏付得起?


    那母子三人打從上路開始就安靜得很,非但沒有返鄉人該有的雀躍和期待,反而時有不安,似乎隱隱擔心著什麽。


    徐峰嗯了聲,點點頭,“臨走前大當家也有此疑惑,故而一口氣叫我們三人出來,又派了這樣一隊精壯的弟兄,也是有備無患吧。”


    胭虎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卻不害怕,反而隱隱有些興奮。他舔了舔嘴唇,小聲道:“誰敢招惹咱們,咱們必要叫他們有來無回!”


    “好小子,要的就是這個勁兒!”徐峰十分讚許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走江湖難免要與人衝突,雖說一山還有一山高,可最怕的卻不是打不過,而是沒正麵迎敵之前自己先慫了。一旦氣勢輸了,十分本事也使不出七分,還打個屁?


    盧雄年紀雖小,卻是三個人裏頭最沉穩的,略一沉思便道:“不如先飛鴿傳書,與大當家互通一二。”


    徐峰點頭稱是,“也好,謹慎些好。瞧著天兒陰霾霾的,估計今夜會有大雪,且在前麵鎮上休息一日,等大當家的鴿子飛回來再作打算。”


    趙恒剛收到飛鴿傳書,還沒來得及打開看,外頭就有人通報說三當家求見。


    郭賽?他來做什麽?


    趙恒想了下,“請他進來。”


    不多會兒,一身黑衣的郭賽就帶著股寒氣進來。他從趙恒抱了抱拳,“大當家的。”


    鏢局上下基本都是過命的兄弟,但凡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眾人都是兄弟相稱,可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郭賽就同大家有了隔閡,隻管公事公辦的叫“幾當家”。


    趙恒請他坐下,又問他有什麽事。


    郭賽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聽說大當家要攆胡九娘出去。偌大一個鏢局,難不成就容不下一個弱女子?”


    趙恒不曾想他竟是為此事而來,卻也沒隱瞞,“她本就不是鏢局的人,何來攆不攆一說?眾兄弟都在為鏢局拚命,她一個外人在,多有不便。”


    郭賽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想那江姑娘,自然是內人了。”


    趙恒就擰起眉頭,語氣也變冷了,“三弟慎言!”


    “我說的什麽,大當家心裏有數,何苦惺惺作態?”郭賽冷笑道。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趙恒也懶得同他虛與委蛇,“這裏沒有旁人,有什麽話你不妨直說。我問心無愧!”


    “好好好!”也不知那句話戳到,郭賽臉色陡然一變,徑直從座位上站起,“你趙大鏢頭自然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天下沒有對不起的人,而我不過是可有可無的,給人拿去做了填旋也活該!”


    到了最後,那話幾乎是從胸腔裏吼出來的。


    他本來是想看見趙恒陡然變色的驚慌,然而等了半晌,卻聽趙恒歎了口氣,“你果然是記恨的。”


    “你什麽意思?”郭賽一愣,隱約覺得有什麽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趙恒自顧自倒了一杯茶,“當年你我還有老徐三人一同押鏢,路遇埋伏,我本欲殿後,是你硬替了我,我是感激的,故而這幾年對你頗多忍讓。”


    “忍讓?”郭賽怒極反笑,“你管這叫忍讓?分明是你欠我的!你們既然早就突圍出去,卻偏偏要拖了那麽久才來回援,難道還要我帶著這條腿對你感恩戴德不成?徐峰和那些嘍囉都是你養的狗!隻是看我不順眼!說的那樣光風霽月,還不是”


    “沒有誰要拖延,也沒誰想害你!”郭賽的腿傷一直是趙恒心頭一根刺,每每夜深人靜他也時常會自責,想著若是自己當時更謹慎些,若是自己的功夫再好些,也不必累的兄弟落下終身傷痛。故而這幾年郭賽的陽奉陰違他看在眼裏,卻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讓。


    但他可以忍受這樣那樣的不尊重,卻唯獨不能接受自己的兄弟被人指責!


    趙恒猛地站起身來,一把將衣裳扯開,露出胸前那道猙獰的傷疤,兩隻眼睛充血,如同一隻被逼到極致的野獸,“你被陷在原地,我與二哥俱都心急如焚,可當初咱們輕敵,陷了人家埋伏,腹背受敵,我與二哥帶人突圍之後再次遇襲!二哥生生扛了三刀,拚了命都不要,叫我回來救你,但凡我有一點想逃,這一刀也不必當胸而過!”


    郭賽如遭雷擊,許多細節連同塵封的記憶碎片一起瞬間炸裂,如跑馬燈一樣在他腦海中騰空而起!


    當年他隻覺得自己被拋棄,記恨上了所有人,對外頭的事自然漠不關心。可現在回想起來,好像那趟回來之後,徐峰和趙恒都有好長時間沒露麵,盧家兄妹又小,頂不起事兒,鏢局有將近小半年沒接大生意。


    竟是這樣?


    竟是這樣?!


    不,不不,一定不是的!


    是他們在騙自己!


    他越發悲憤起來,幹脆抬手一掌將桌子劈碎,一張臉漲的通紅,青筋暴起的喊道:“左右如今往事都如過眼雲煙,你們隻管怎麽說都好!”


    趙恒已經重新坐了回去,對著滿地狼藉淡淡道:“本不必說的,信不信由你,我但求無愧於心。”


    “那你當時為何不講!”郭賽臉上好像要濺出血來。


    “用人勿疑!”趙恒微微抬高了聲音道:“既是割頭換頸的兄弟,又何來懷疑?既然沒有懷疑,又哪裏需要講!?”


    其實當初他發現郭賽反常的時候並沒往這上麵想,還是心思細膩的盧雄覺察到了什麽,趙恒一開始還不信,可後來郭賽表現的越來越明顯,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然而那個時候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半年,郭賽又從來沒明確表示過不滿,若是趙恒貿貿然解釋,反而讓人覺得郭賽心胸狹隘。


    他總以為隻要自己以誠相待,郭賽總有一天會明白,會想通,可現在看來,終究是自己想的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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