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兩人剛走到外頭,迎麵就跑來一個小夥計,看見盧嬌的眼神如同見了救星,“四當家!”


    “在家裏慌慌張張成什麽體統!”盧嬌斥道。


    “四當家!”天氣這樣冷,可那人竟滿頭大汗的,也顧不上旁的,隻是熱鍋螞蟻似的道:“您快去外院兒瞧瞧吧,今兒那什麽胡九娘要搬出去,三當家的不許,拉拉扯扯的,又是什麽娶不娶嫁不嫁的話,哎呦呦,當真是羞死人了!還有孩子呢。我們瞧著鬧得不像,本想上去勸阻,可三當家竟翻臉不認人,打倒了幾個兄弟!”


    郭賽武藝十分出眾,幾年前就是江湖上成名的好手,如今能穩贏他的大當家、二當家,乃至與他旗鼓相當的五當家都不在,剩下的人哪裏是對手?


    “混賬!”盧嬌罵道,“老唐呢?”


    老唐今年四十來歲,原本也是個經驗豐富的鏢師,隻是後來傷了肺,便走不得遠鏢,可又舍不得江湖,故而隻留在鏢局裏養馬、護院。不過他功夫好得很,為人也機警,有什麽事很能鎮得住場子,留在家裏也叫人安心。


    “老唐去了,原本也是勸,可沒想到三當家竟真的動手,老唐不妨給他打了一掌,又犯了咳嗽,眼見著要抵擋不住。”


    “取我的槍來!”盧嬌粉麵含煞的道,又轉頭對胭脂說:“妹子,我這就去清理門戶,叫個人先陪你去做衣裳。”


    “出了這樣的事,我哪裏還有什麽心思做衣裳!”胭脂急道:“素日你隻說我是一家人,如何到了這會兒反倒叫我置身事外?”


    不多時,那夥計已經扛著盧嬌的銀/槍來了,盧嬌單手接了,又道:“你去了也無用,沒得傷著了。”


    “我實在不大放心你,”胭脂也知自己不懂武藝,恐怕去了反倒累贅,想了想便說:“我隻在外頭瞧著,絕不上前。”


    這些日子盧嬌對自己可算挖心掏肺的,眼下鏢局亂起來,不親眼看著風波平息,她哪裏安得下心!


    “也罷,”盧嬌略一思索,點點頭,“你隻跟老唐他們一處,我記得你也略通些醫理,便幫著老李打下手吧。”


    老李早前是個大夫,因遭同行排擠吃了官司流放至此,後來趙恒慧眼識珠,就托人將他提前弄了出來,不然似老李那般忠厚老實,也不會上下打點,隻怕刑期未滿就要給人磋磨死了。


    三人邊說邊走,眨眼功夫就穿過連廊,奔著吵吵嚷嚷的外院兒去了。


    還沒走到就已聽見打鬥之聲,周圍好些勸架的,還有老唐壓抑不住的咳嗽聲。


    盧嬌越發怒火中燒,爆喝一聲,一個挺身加入戰局,刹那間火星四濺,竟是她舉槍擋住了郭賽劈下來的短劍。


    眼見著那短劍劍刃上竟還微微泛著鮮紅的血色,盧嬌腦袋裏嗡的一聲,目眥欲裂道:“郭賽你瘋了,竟對兄弟們動兵刃!”


    雖然她一直跟郭賽不對盤,可卻從未正式撕破臉,更沒想到他竟有朝一日真的敢對自家人兵戈相向!


    “兄弟?”郭賽冷笑一聲,又在手上加了一份力,“說的倒好聽,可你們有誰真把我當過兄弟麽?看我的笑話很過癮,是不是?”


    盧嬌並未親身經曆過那次押鏢,對事情來龍去脈並不清楚,給他說的滿頭霧水,卻也沒有餘力繼續追問,隻是咬緊了牙關,猛地發力,將短劍逼了開去。


    “都是過命的兄弟,有什麽事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大當家一不在你就發瘋,算什麽男子漢大丈夫!”


    “大當家大當家,又是大當家!隻願與那廝做狗!”不說還好,一聽到這個稱呼,郭賽整個人就瘋了似的,兩隻眼睛都通紅。


    他左手猛地一揮,還滴著血的短劍筆直指向屋簷下嚇得站不起來的胡九娘,“她也是,”又指著盧嬌和老唐,最後將劍尖虛虛的在所有人臉上畫了個圈子,“你也是他也是,你們全都是!”


    “大當家大當家!是啊,我不過是個三當家,前頭可還有兩位義薄雲天的好漢,哪裏會有人記得我?便是我出去了,旁人也不過稱呼一句中定鏢局的三當家!我是郭賽,郭賽!你們他娘的有幾個人真的記得住我的名字!”


    “我是縱橫雙劍郭賽!”


    “什麽生死兄弟,所有事都瞞著我,瞧不起我麽?隻管在人前人模狗樣兒”


    “你混賬!”盧嬌哪裏聽得下去,手腕一抖,槍尖就炸開五朵銀花,轉著圈兒的往郭賽身上要害處紮去。


    她的體力本就不如身為男人的郭賽,久戰不利,唯有速戰速決才有取勝的把握。


    “我混賬?”郭賽桀桀怪笑,“我真混賬的時候你們還沒見過呢!”


    兵器講究一寸長一分強,一寸短一分險,近身格鬥長兵器本就不占優勢,更何況盧嬌年紀又輕,且是個體力天生不占優勢的女子,轉眼十幾招過後,竟漸漸趨於下風。


    郭賽似乎鐵了心要置她於死地,眼見勝負將定,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招式越發凶殘,好似麵對麵站著的不是曾同生共死的一家人,反而是有著殺妻奪子之恨的仇敵!


    “四當家!”老唐急的狠了,一張嘴就是一陣淒厲的咳嗽,臉上紫紅一片,哪裏還能上陣?


    胭脂也跟著幹著急,又不敢胡亂出聲,隻是幫著李大夫拿藥、打下手。


    就在這個時候,她腦海中不覺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


    大哥啊大哥,你這會兒在哪兒呀!


    然而下一刻,一個人影便伴隨著驚呼從房頂上一躍而下!


    “大當家!”


    “是大當家回來了!”


    “四妹退下!”


    胭脂好像忘了呼吸,隻是呆呆的看著那個早該走遠了的人,看著他眨眼工夫就繳了方才還大殺四方的郭賽的一雙長短劍。


    “跪下!”盛怒之下的趙恒就如一頭被徹底激怒了的雄獅,一聲怒吼震的郭賽兩耳嗡嗡作響,眼前也一陣陣發黑。


    不過他是個要強的人,事已至此也不肯輕易認輸的,當下將自己的舌頭咬的鮮血淋漓,接連三個就地打滾竄了粗去,伴隨著劇烈疼痛就近抓了幾個看熱鬧的小孩兒,擲暗器一樣接連往趙恒砸去,“叫老子跪?等給你上墳著吧!”


    因為擔心傷到孩子,趙恒隻得眼睜睜看著他一路衝出鏢局,徹底消失在視線內。


    “傳我的號令,三當家郭賽自今日起從中定鏢局除名!視為叛逆!懸紅花千兩捉拿,務必叫他在江湖上沒有藏身之所!”


    他什麽都能忍讓,卻唯獨不能接受有人親手傷害自家兄弟!


    第34章


    三當家一朝叛變,鏢局上下一片嘩然。


    好在趙恒多年來威望甚重,出麵安撫之後也就漸漸平息風波,隻眾人私底下難免還會嘀咕幾句。


    在大家看來,幾位當家都是一起風裏雨裏蹚過的,命也為彼此豁出去幾回,如今鏢局買賣蒸蒸日上,情分越加深厚了才是,怎麽反而翻臉呢?


    盧嬌兀自憤憤不平,卻被趙恒攔了,“莫要衝動,單打獨鬥你不是他的對手,年底事多,你且不要遠去。”


    雖然意難平,可盧嬌也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隻好悶悶的應了,又去空地上使了一回槍,鬧得筋疲力盡才罷休。


    趙恒又看向胭脂,眉目不自覺柔和了些,“沒嚇到吧?”


    “還好,”胭脂道:“比這更嚇人的也不是沒見過,哪裏就那樣嬌弱了?對了,大哥,你不是出門去了麽?”


    方才趙恒的出現真可謂神兵天降,胭脂完全能夠感覺到在場眾人的情緒隨著他的到來瞬間平穩。這無疑是對一個人全身心信任的體現,靠的就是平時一點一滴的積累。


    “確實那麽想的,不過終究不放心,索性將計就計。”見她神色如常,趙恒才放下心來,又對盧嬌道:“我也會向知府徐大人報備,加強各處防衛和稽查,以免他狗急跳牆。郭賽一時半會兒不會出現,老唐也沒有大礙,叫鏢局上下都精神起來,等我回來。”


    “大哥真要走?”胭脂問道。


    “嗯,”趙恒點點頭,“已是比計劃中晚了小半日,這幾日你不要單獨出門,當心總沒大錯。”


    三人又相互囑咐半晌,胭脂和盧嬌親自送趙恒出來,結果大門口又碰上眼眶紅腫的胡九娘。


    她素來是講究穿戴容貌的,多年來樂妓生涯中的點點滴滴已經深深刻入骨髓,成了習慣。她不管去哪兒都要收拾的漂漂亮亮,可現下又驚又怕又喜,雙眼周圍的脂粉已是有些花了。


    不過也恰恰因為這點罕見的狼狽,立在寒風中輕輕搖擺的胡九娘身上更深刻的多了幾分我見猶憐。


    “大當家。”她怯怯的叫了一聲,眼睛裏滿滿的又有了淚,如同風雨過後僥幸殘存下來的掛著水滴的花瓣。


    盧嬌現在一看見她便心煩氣躁,握槍的手就有些蠢蠢欲動。胭脂連忙拉住她,搖了搖頭。


    趙恒有些意外,好像是這會兒了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還有這麽個人,“沒傷著吧?可是還有什麽事?”


    沒聽到想象中的挽留,甚至連最起碼的問候也是敷衍的,胡九娘臉上明顯流露出一絲失落,可這對趙恒顯然沒有任何作用。


    她勉強擠出一點笑意,福了一福,頭上的步搖與耳畔流珠相互碰撞,發出細微的脆響。


    “都弄妥了,這些日子多虧大當家的照拂,特來告辭。方才的事,我,我實在是,對不住得很。”


    她說不下去了。


    若非自己,郭賽也未必會鬧得那樣凶。


    胡九娘突然就很累,說不出來的累,這種累甚至遠勝過當初在樂坊被人做粉頭戲子戲耍的時候。


    她也是個女人,也想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來疼,想親手給他做頓飯、縫件衣裳。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如今看來,情之一事,當真勉強不來。


    就好像不管自己再如何努力,似乎也永遠都入不得這位大當家的眼;而不管那位三當家說的再如何天花亂墜,她也避之不及一樣。


    這些話趙恒卻不好插嘴,場麵忽然安靜下來,安靜的有些尷尬。


    胭脂看看盧嬌,再看看趙恒,又瞧瞧在風雪中被刮得好像隨時都會折斷的胡九娘,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同身受的淒涼和同情。


    胡九娘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最後瞧了趙恒一眼,輕聲道:“那,我走啦。”


    也不知為何,鬼使神差的,胭脂脫口而出,“我,我送送你吧!”


    其實她自己尚且還算是客居,說這話實在是名不正言不順,但這樣的天,這樣偌大的鏢局,竟沒有一個人送行,光是看著胡九娘單薄的背影,胭脂就難受的很了。


    女子生而不易,便是淪入風塵也不是她自己願意的,隻怪世事無情,親人可惡……


    胭脂這話一出,在場幾個人都愣了一愣,胡九娘頭一次瞪大了眼睛,裏頭滿滿的難以置信。


    盧嬌一把拉住她,十分不讚同,“你做什麽呢!”


    “世人對女子總是太過苛刻,可細細想來,她又何錯之有?我去送她,也不光為她,還是全了我自己。”胭脂歎道:“不是說就在附近麽?青天白日的,又有許多巡街衙役,沒事的。”


    曾幾何時,她也曾這般孤單,這樣無助,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而今日之她已非昨日,不過是舉手之勞,何苦看著旁人苦苦掙紮?


    盧嬌說不出話來,飛快的瞥了趙恒一眼,見他微微點頭,也有些泄氣。


    在心中飛快的搖擺片刻之後,盧嬌一跺腳,“罷罷罷,去吧,正巧我也順道出去,遠遠的跟著就是了。回頭你送完她,咱們便趕緊去做衣裳。”


    郭賽的功夫固然可怕,但如今他兵刃已失,便如同失了利爪的猛虎,威力已然大打折扣,即便再次狹路相逢,誰勝誰負尚未可知。


    再說,他剛被大當家削了風頭,這一時半刻的,恐怕也不敢回來。


    趙恒要去知府衙門打招呼,在大門口便與她們分別,臨走前又細細的叮囑了一回,胡九娘沒有像以前那樣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看,視線卻在胭脂和他之間不斷流轉。


    盧嬌與胡九娘處不來,也懶得虛與委蛇,隻在後頭不遠不近的吊著。


    胡九娘和胭脂一前一後,卻也沒有太多話。


    年底了,路上行人明顯增多,臉上洋溢著鮮活氣兒,與路邊枯瘦的樹木形成鮮明對比。


    西北風呼呼的刮著,刺在臉上有些痛。


    胡九娘的東西不少,零零散散裝了將近十個箱籠,滿滿當當塞了一整輛馬車。她自己也沒坐車,就這麽走著。


    走到交叉路口的時候,從南邊來了一隊車馬,她們一行人便停下,叫對方先過。


    似乎是打南邊來的過路行人,還有幾個孩童,正從一家馬車的窗子裏爭先恐後的擠出腦袋來看,經過胭脂身邊時,幾個小孩子齊齊愣住,片刻之後又都齊聲大叫起來:


    “仙子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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