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秋,下午六點。


    湘省,湘中市,細雨帶風濕透黃昏的街道。


    湘中棉紡廠門口,大紅燈籠隨著微風飄動。


    鋼筋混凝土築成的圍牆上方,掛著紅底黃字“新世紀,新奧運”的橫幅一塵不染。


    越過圍牆,大院裏擺放著一排斯太爾大卡車,既威風又霸氣。


    辦公樓門口,停著兩台嶄新的黑色桑塔納2000。


    就連門崗處的保安,一個個也都是虎背熊腰。


    目光所及,似乎無處不彰顯著棉紡廠的氣派與財富底蘊。


    “大哥,您一百塊都不給我,這不合適吧?”


    一名二十出頭,模樣頗為俊朗的青年,手裏捏著一小疊鈔票。


    他身子微躬,滿頭大汗地解釋道:“光是菜錢,就得九十五塊五。”


    “我就收您四塊五毛錢的跑腿費…”


    四塊五或許買不到妞。


    但四塊五卻可以讓田宇騎著一台老掉牙的鳳凰牌自行車。


    背著重達十多斤的餐盒。


    從鐵西到城北,“哼哧哼哧”奔波七八公裏…


    “跑腿費?”


    站在田宇對麵的,是一個身著薄款皮夾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手裏夾著根軟中華,理直氣壯地喝道:“你問問鐵西餐館的老板!”


    “棉紡廠二車間的主任彭建國訂餐,什麽時候付過跑腿費?”


    田宇臉上的笑容一僵,腰彎得更低了。


    “領導,您都吃上大肘子,多寶魚了,我晚飯還沒著落呢…”


    田宇訕笑著懇求道:“領您就當可憐可憐我!”


    “要沒您這跑腿費,我晚上盒飯都買不起…”


    彭建國油鹽不進,直接威脅道:“你到底走不走?”


    “你再不走,我喊保衛科的人跟你聊聊唄?”


    “走走走!我這就走!”


    田宇瞥了一眼門崗處,幾名虎視眈眈看著自己的保安。


    經過了縝密思考後,還是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


    他賠著笑臉,點頭哈腰好一會兒。


    最終,蹬著自己的“老夥計”就踏上了歸途。


    兩分鍾後。


    “艸你血姥姥的,四塊五的血汗錢也賴賬,早晚讓工人爺爺給你掛牆上!”


    離開棉紡廠的範圍後,田宇收斂了臉上的笑容。


    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腳下蹬著自行車的速度更快了。


    …


    六點五十五分,鐵西餐館。


    田宇用手抹了一把濕漉漉的頭發,又特意在台階上蹭了蹭。


    確認鞋子上沒有泥巴後,抬腿走進了餐館後廚。


    “李叔,棉紡廠那邊的餐送完了,這錢您點一點。”


    田宇從褲口袋裏,掏出了那一小疊鈔票。


    伸手遞向了麵前係著圍裙,麵相忠厚老實的中年男子。


    被稱作李叔的中年男子,掃了一眼田宇手裏的錢。


    冷不丁問道:“彭建國是不是沒給你跑腿費?”


    田宇微微一怔,強笑道:“給了……”


    “給了個屁!”


    李叔思路很清晰地說道:“我早就跟他說了跑腿費四塊五!”


    “他要真給你了,肯定就直接給一百塊錢了!”


    被李叔戳破真相,田宇尷尬地撓了撓頭。


    “嘿嘿!什麽都逃不過李叔您的法眼!”


    “拿著!”


    李叔瞥了田宇一眼後,很快從圍裙裏兜裏掏出了一張五元的紙幣。


    他態度頗為強硬,直接塞在了田宇的手裏。


    “李叔你這…”


    田宇看著手裏的錢,有些猶豫。


    李叔佯怒道:“要你拿著,你就拿著!”


    “你幫我送餐,我還能讓你白忙乎嗎?”


    “那就謝謝李叔了!”田宇聞言,也不再猶豫,大大方方地道了聲謝。


    李叔看著田宇臉上純真的笑容,語重心長地說道:“小宇,你這白天送報紙送快遞。”


    “每天下班了再來我這送餐,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我上次就跟你說過,你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到我店裏來學徒,我不收你一分錢學費。”


    “你年紀輕輕在社會上生存,總得掌握一門手藝啊!”


    李叔是打心底裏喜歡田宇這個做事勤快,腦子靈活的小夥子。


    他不止一次起過愛才之心,也曾多次主動向田宇拋出橄欖枝。


    希望盡自己所能,幫助一下這個命運坎坷的小夥子。


    “李叔,您讓我再考慮考慮吧…”


    麵對李叔拋出的橄欖枝,田宇硬著頭皮,再一次選擇了拒絕。


    難道說,田宇不知道李叔的一番好意嗎?


    不,他其實心裏跟明鏡似的,知道李叔是為了自己好。


    在這個國企改製,海量工人下崗,大批青年男女畢業即失業的時代。


    李叔是希望自己擁有一技之長,得以站穩腳跟。


    而田宇之所以選擇拒絕,其實也確實是有難言之隱。


    經常去洗腳的朋友,肯定都聽過技師那套忽悠你辦卡的順口溜。


    什麽父賭母病弟讀書,兄弟姐妹全靠我之類…


    田宇雖然沒有技師說得那麽慘。


    但他的真實情況,也沒比這段順口溜好到哪去…


    十二歲時,因為一場車禍。


    田宇在鐵路上工作的父母,就告別了這個世界。


    好在田宇的大哥田宵,在父母單位領導的照顧下,順利進入鐵路工作。


    結果沒多久,他就染上了爛賭的惡習。


    兩年時間不到。


    田宵不但將父母的撫恤金揮霍一空,還欠了大量外債。


    若非田宇從小性格開朗樂觀,人又格外皮實。


    麵對這樣的天崩開局,恐怕早都已經精神崩潰了。


    可任憑田宇再如何樂觀。


    沒錢,仍舊是擺在他麵前最大的一道難關。


    因為沒錢,他即便考上了省內某知名大學,也隻能選擇放棄。


    因為沒錢,他眼睜睜地看著曾經向自己表白的姑娘,最終遠去。


    如今田宇上午送快遞,下午替餐館送餐,晚上偶爾還需要去找找兼職。


    他如此努力,隻為給哥哥償還賭債,維持兄弟二人的生計。


    在餐館學徒,有一門手藝傍身固然是好。


    但當學徒,是沒有工資的啊!


    田宇很清楚,隻要自己不工作。


    那他親哥即便餓不死,也得被追債的人活活砍死!


    “行,那你再考慮考慮吧!”


    李叔也沒強求,便問道:“這邊還有一單送到二醫院的,小宇你還送嗎?”


    “李叔,我今天就先不送了!”


    田宇露出了陽光的笑容道:“山河失戀了,讓我和偉均陪他一醉解千愁呢!”


    “那你快去吧!”


    李叔擺了擺手後特意叮囑道:“兄弟固然要緊,但你自己也得保重身體,量力而行啊!”


    “好嘞!”


    田宇將五塊錢揣進兜裏。


    騎上自行車,就奔著和發小約好的夜宵攤出發了。


    …


    晚上七點半。


    田宇一抬頭,就看到了眼前老九夜宵的招牌,以及招牌下的李偉均和劉山河。


    “嗡嗡!”


    “嗡嗡!”


    一陣引擎的轟鳴聲,驟然響起。


    三台出租車猶如離弦之箭一般,貼著田宇的自行車衝了過去。


    隨著“咯吱”一聲,令人牙酸的刹車聲。


    “嘩啦啦!”


    三台出租車,車門瞬間彈開。


    大量手裏拎著棍棒的青年,一窩蜂就從車上跳了下來。


    “哎喲臥槽,快點躲開!”“


    這要是哪個不長眼的,不小心掄到我了。”


    “這醫藥費,可沒人給我報銷!”


    田宇一看有人打架,下意識就準備撤退。


    在這個社會秩序,還未徹底完善的年代。


    夜宵攤,歌廳,夜總會這一類場所,絕對是打架鬥毆的高發地。


    尤其是因為這個年代的娛樂項目相對匱乏。


    現場圍觀“打仗”,也是不少吃瓜群眾的日常愛好。


    據不可靠消息稱,我市每年都會有好幾個不明真相的吃瓜群眾。


    因為各種離奇的原因,在看戲的時候身受重傷…


    可田宇剛吐槽了一句,還沒來得及撤退。


    他眼角的餘光,忽然就看到領頭的黃毛青年,徑直朝自己的發小李偉均和劉山河走了過去。


    “嗎的,誰叫劉山河!”


    黃毛拎著鐵棍,氣勢十足地喝問道。


    田宇聞聲,原本撤退的動作微微一頓。


    “艸,誰叫我趕上了呢!”


    經過了數秒鍾的思考後。


    他拎著鎖自行車用的u型鎖,徑直朝著夜宵攤邁開了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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