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豫嘴邊的笑容不覺凝滯,眸光微黯又多少感到錯愕。陛下為何要同陸至言說出這樣的話……而他莫不是因為陛下的話,那一日才會上來茶樓見她?


    隻是因為這樣嗎?


    謝清豫不清楚,陸至言是什麽想法,她也不知道。


    雖然沒有明明白白表明過自己對他的心意,但是到後來,他意有所指說怕有人夜裏會睡不著,怎麽想都不會不知情。若他感知到她心意,卻其實單單因為這種理由待她與旁人不同,她往後決計不會接受陸至言這樣的對她好。


    仆從一聲通稟打斷正廳裏麵的對話,思緒轉過的謝清豫穩住心神,和杜氏、馮嫆一起走進去。陸衡、陸至言和陸雲繡都站起身,他們互相見禮,再各自入座。


    謝清豫心裏不無沮喪,偷偷多看陸至言的心思便淡下去。她在互相見禮時粗粗看他一眼,今天似乎穿的是石青色暗竹節紋錦袍,襯得他麵冠如玉,仍是能令人神魂顛倒的好兒郎。


    很久之前,她曾擔心過,若是幫得陸至言太多,他會不會出於感激的心思而勉強自己對她好一些?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要用這種方式去裹挾他的感情,也不希望他們之間變成這個樣子。


    陪坐在正廳,謝清豫的心思卻不由自主的飄遠。當真該找個時,問一問清楚,她不想再這麽胡亂猜測陸至言的想法了。如果他是因為那樣才對她好,幹脆都和他說明白,她也能趁早斷掉念想,省得繼續自作多情,自尋煩惱。


    今天是他們上門拜訪,肯定不合適說這些,也尋不到會。謝清豫雖打定主意,但不至於這樣的著急。後來她陪陸雲繡到花廳去喝茶,也沒有說起這些,而是盡量聊一些事。


    喝過兩盞茶,陸雲繡從袖掏出一隻香囊,遞給謝清豫。自己的東西,謝清豫自然一眼認得出來,是當初在青州時她留給陸雲繡的。


    物歸原主。道謝的話恨不得說上千遍,倒隻怕要惹得郡主厭煩。”陸雲繡釋然一笑,“那麽便不說了,隻是日後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郡主千萬不要客氣。”


    謝清豫將香囊接過來後,不期然記起是否丟在山林裏的另外一隻香囊。到底是丟在了山林裏,還是被陸至言撿去了呢?將香囊遞給夏果,她衝陸雲繡笑道:“這事兒再容易不過,一定不會客氣的。”


    陸雲繡想著在正廳裏的時候,謝清豫幾乎沒有看過自己弟弟,一時說:“有些話或許不太合適由我來說,不過至言從來都十分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如果是他不想做的事,那麽誰都勉強不了他。”她斟酌又道,“想必經過這許多事,他應是更看得清楚吧。回翰林院之前,因甚是擔心,至言曾同我說過,功名利祿雖不強求,但若是害怕退縮,進而遠離官場,便會保護不了任何人。”


    那一路,謝清豫對陸至言的心思,陸雲繡看得很明白。哪怕她說,是因為救命之恩方才如此,可明顯更多是因為這是一個讓他們好接受些的理由。


    此前她也問過自己弟弟,問他對郡主是不是多少有些喜歡。當時他同她說的是,假使往後他們都是這般身份,便全無意義。


    如果無法恢複清白身,喜歡不喜歡都沒有差別,這是陸至言的回答。他未否認,陸雲繡對自己弟弟的態度有了數,但他們那時的處境,確實容不得如何,現在比起那個時候總歸是好一些。


    陸雲繡知道不該插他們兩個人的感情,該讓他們自己處理,卻不希望他們有什麽不必要的誤會。她猜想謝清豫是多少聽到那些話了,也許以為自己弟弟即使對她好也是礙著感激之情,在正廳裏才會那個樣子……


    這番話在謝清豫的眼裏,來得全無緣由。她探究看向陸雲繡,隻見對方笑一笑,輕快轉移話題說:“我打算日後在城辦一家書院,準備不收束脩,教一些窮苦人家的孩童讀書識字。”


    “真的?”謝清豫很感興的樣子,也沒有追問陸雲繡什麽,“聽起來真不錯,要是辦起來了,我可得去好好參觀參觀。”


    陸雲繡歡喜的聲音說:“好呀。”


    直到他們離開,謝清豫也沒能和陸至言說上半句話。這是預料之的事,她不至於失落,然而陸雲繡狀似勸解的話讓她禁不住深想幾分,愈想又愈覺得,還是找會和陸至言把話說開的好。


    直到十月,謝清豫終於等來合適的時。


    又是一年的帝王冬狩出行,陸至言在隨行官員之列,而謝清豫也跟隨父親、哥哥去往皇家獵苑。在圍場會比在長安城自在一些,定有會單獨和陸至言說話。


    轉眼之間已經入冬,長安城已下過幾場雪,冬狩之行目的地的獵場,連綿群山更是一片銀裝素裹、白雪皚皚世界。這一路上,謝清豫都在琢磨要怎麽和陸至言表明心意、要怎麽製造一個合適的會。


    意料之外的是,這個會比她想象來得要容易許多。


    這是他們抵達獵場第二天的事情。


    建和帝沒有參加狩獵,但將一眾臣子都打發出去。


    謝清豫沒有疑問跟著自己哥哥,而謝澤把陸至言拉攏過來,便成了同他們一隊。


    不管謝澤出於何種原因做這件事,都是謝清豫樂意看到的,否則山林這麽大,她要去哪兒找他?她也不想繼續耽誤下去,拖拖拉拉,隻怕冬狩結束都沒幹成事。


    他們騎馬往山林深處去,起初謝清豫表現得十分乖順。待到收獲頗豐,她開始任性妄為,有意無意的和自己哥哥走散。陸至言始終跟在她身後。


    遠離其他人後,謝清豫吩咐王府侍衛遠遠的跟著。她依舊騎馬往前去,一直把陸至言帶到一個她認為穩妥的地方,才真正停了下來。


    這裏有山林之間掩藏的一池湖水,因是冬日,山上格外冷,湖麵已經顯露結冰的跡象。兩個人相繼翻身下馬,謝清豫邁步走向湖邊,陸至言一言不發跟上。直到她停住腳步,不再往前,他才同樣停下來。


    在這兒,不會有任何人打擾。


    謝清豫穩住心緒,轉過身來,她看著陸至言:“我有話要同你說。”


    第22章


    冷風吹過,刮在臉上,有些微的刺痛感。


    謝清豫鼓起勇氣,一雙眼睛直視陸至言的眼眸,看見他點了一下頭。


    陸至言頷首,謝清豫反而敗下陣來似的垂下眼。


    她把話說得很慢,幾乎一字一頓問:“在茶樓,為什麽要給我拿兩份點心?”


    謝清豫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一件鬥篷的裙擺邊緣,上麵精細繡著一圈梅花。粉白花朵不問世事、永不凋零的綻放,與她此時的心境截然不同。


    雖然是這麽問出口的,但她想聽的毫無疑問不是這個問題的答案。謝清豫很快再次出聲問道:“那個時候,為什麽要說怕有人睡不著這樣讓人胡思亂想的話?”


    隻兩個問題,足以令陸至言醒悟謝清豫究竟想同他說什麽。他靜靜看著她,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謝清豫卻不準備在這時給他開口的會,努力組織語言,自顧自把想說的一番話說下去。


    “不止這些,還有別的……我一直在想這些是什麽意思,可我想不明白,我怕是我自作多情,更怕你之所以這樣是感念我幫過你。”謝清豫聲音很輕,“你不和我明明白白說清楚,我肯定不懂的。”


    “在你告訴我答案之前,還有一些話,是我想告訴你的。我不太確定,也許這些話會讓你覺得為難,倘若變成了那樣,希望你能原諒我的這種自私。”


    謝清豫此時此刻的語氣異常真誠,亦帶有少許怕眼前的人不認真對待的慎重。直到陸至言又一次點了頭,她微微抿一抿唇,暗暗吸一口氣,才真正同他表白自己的心思。


    之後要說的話太過鄭重,心底油然而生的一種虔誠感讓謝清豫不再垂著眼,而是抬眼望向立在她麵前的陸至言。開口之前心裏仍有所遲疑,一旦說出口,她發現自己內心無比平靜,語氣也十分的和緩。


    謝清豫說:“我記得第一次知道你,是十四歲那年一場詩會上。起初不經意,雖留有印象,但不曾相識,後來也一直未再見麵。”


    “次年春闈科考,殿試結果出來,聽聞狀元乃是一位方才十歲的少年郎,好像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緣由,心裏便覺得說的是你,得知姓名,果真如此。”


    “那天我還特地去看你了。”謝清豫低眉一笑,“看到你坐在馬背上麵,腦海裏想起意氣風發、鮮衣怒馬這樣的詞,以為甚是相配。當時便忍不住想,多麽好的一個人呀。”


    “後來回想起來,應該是那個時候偷偷將你放在了心底。即便沒有你救過我這一回事,這一點也不會改變。隻是當時以為還有時間,不必太過著急,可以想辦法慢慢了解你、接近你,卻忽然發生那樣多事,一切都亂了套。”


    “說這麽多,是希望你可以明白,不論我做多少事都是因為喜歡你。雖然以前我說是因為該報答你的救命之恩,但其實不是,哪怕沒有那件事,我也會想要為你做一點什麽,而我做這些也絕非奢求你的感激與回報。”


    謝清豫越說越鎮定,越說越平靜。


    往日糾纏住她的一些情緒悄然被卸下,她心情變得輕鬆不少。


    “我不知道你對我究竟是什麽感情,但希望你告訴我答案的時候不是特地說一些違心話。若是僅僅出於你善意的感激而想要對我好一點,當作對我的報答,那麽我希望你可以明白,這種好我一點兒都不需要。”


    “真的,不要。”停頓半晌,謝清豫多強調一次。想說的話一股腦說出來,說完才意識到如此直白的話未免不矜持,不知要被怎樣看待。


    尤其陸至言不說話,周遭突然變得沉寂,叫人心裏直打鼓。謝清豫有些受不住這種氣氛,輕輕別開眼去:“如若那般,不告訴我也可以的,隻要你往後別做同樣的事讓我誤會。”


    相對無言,四下裏靜悄悄的一片,偶有積雪壓斷脆弱樹枝的聲響傳來。沒有看陸至言,自然未察覺他眼底翻湧的情緒,謝清豫一味想,二十個數,他不說話,自己真的不能在這裏待下去了,要是又在他麵前失態怎麽辦?


    隻是她暗暗定下的二十個數的時間尚未走到半途,陸至言開口了。清寒的微風裹著他的話襲向謝清豫,她腦袋忽然之間一陣一陣的犯暈。


    陸至言看向她的一雙眼睛那麽澄澈清亮,一如當年初見時的模樣。他聲音微啞,聽來無端帶著哽咽之意:“若我說更早的時候我就記得你了,你信嗎?”


    近乎一個刹那,謝清豫便被陸至言的眼神擊。


    她雖心知無力抵擋,但仍倔強不肯屈服,咬著唇低聲說:“不信。”


    陸至言想起那一年詩會過後,一幹人在席間津津樂道謝清豫的才貌雙全。言談之間下流話是沒有的,他卻莫名聽得煩躁,因而不多時便離席而去。


    那些人習慣他那般做派,不以為意,與往日有無不同他自己最清楚。後來……她說曾特地去看他,他是知道的。樓閣之上,趴在欄杆處一身緋紅衣裳的小姑娘雙瞳剪水、霞明玉映,笑盈盈朝他的方向望過來。


    道路兩側,多少年輕男子頻頻看向樓閣上的人?她是郡主,較之常人,身份總歸非同一般,輕易便會受到矚目,何況這般樣貌與性情。隻是如此情形她自己似乎渾然不覺抑或全然不在意。


    陸至言歎氣道:“很早之前,已經聽很多人談起過你。”


    謝清豫沒有抬頭看他,卻萬分驚愕。


    陸至言沉默片刻,聲音低了一點,解釋般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謝清豫輕聲吐出不變的兩個字:“不信。”


    “你去看我,我知道。你去求陛下對陸家從輕發落,我知道。你帶上我離開長安是靜心安排過的,沒有到青州之前也知道了。你守在榻邊照顧我,我知道。”


    陸至言半闔了眼,緩緩說著:“你一直讓人去仔細查探我父母、姐姐的消息,我知道。你怕我覺得被施舍,失了尊嚴,才特地說是報答救命之恩,我知道。你擔心我寢食難安、身體毀損,想盡辦法讓我好好吃飯,我知道。”


    他是在說,她為他做的事、她小心翼翼的心思,他都清楚,都明了。謝清豫聽得一雙眼睛熱脹脹的疼,卻咬唇克製地說:“不信。”


    她小聲質問:“你那個時候昏迷不醒,怎麽會知道我照顧過你……”


    陸至言靜默半晌,說:“因為是你,所以知道。”


    謝清豫眼淚控製不住落下來,她慌忙將頭埋得更低,注意到陸至言往前一步,忙腳亂背過身去,她哽咽著阻止:“不要看。”陸至言聞言未再往前,她掏出帕子擦掉臉上的淚痕。


    好不容易止住哭意,恢複幾分冷靜的謝清豫意識到就此說下去,可能會迫使他向她許下承諾。她想起陸雲繡先時談起過陸至言毅然決然再次投身官場的因由,想起他認為遠離是非無法保護任何人。


    他還有很多想做、必須做的事情吧,哪怕彼此情意相通,有之前種種事情,他們的關係想更進一步總有些阻礙。雖然不是因為衝動導致和陸至言坦白自己的心思,但挑在這個時候和他談論這種事,實在也不是什麽好時。


    “抱歉,突然和你說這些……”謝清豫轉過身,懊惱情緒湧上來,她垂下眼對陸至言低聲歉然道,“是我小性子了,以為你一直勉強在做那些事,自己心裏覺得難受就不管不顧。”


    陸至言卻問:“那麽,我心悅你,你現在信了嗎?”


    “不信。”謝清豫白皙的麵龐變得紅撲撲的,鼻尖也泛紅,“不敢信。”


    陸至言陷入一片沉寂。


    他太久沒有說話,謝清豫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太過分、太得寸進尺。


    正想說點什麽補救一下,未及出聲,她先聽見陸至言的聲音。他語聲染上一層小孩子被誤解般的委屈:“這幾個月,我都好好吃飯了。”


    他們從桐城回來,分別之際,在王府垂花門外,她和他說,好好吃飯。無論如何能言善辯,今時今日為向她證明心意,也單單說得出這樣一句。


    謝清豫心底卻滿溢柔情,翹一翹嘴角:“以後都好好吃飯,我才信。”


    陸至言從容點頭:“好。”


    不好和自己哥哥走散得太久,得到陸至言這樣的話,對謝清豫來說已足夠。他們離開湖邊,重新坐上馬背,騎馬往回走。又不想回去得太快,她故意走得很慢。


    謝清豫後知後覺,她從自己哥哥身邊走開的時候,陸至言跟在她身後,多半也是有意為之……會不會原本也有話想和她說?可惜已無從得知。


    回想陸至言方才的話語,清晰感知到他有和自己一樣的心意,謝清豫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她沒有回頭,可知道陸至言在她身後,又滿心歡喜。


    心酸委屈,忐忑不安,通通消失不見。


    謝清豫偷偷的笑,這樣好的一個陸至言,終是她天從人願了。


    第23章


    謝清豫和陸至言回到宿營地,謝澤已經回來了。有護衛跟著,他不十分擔心自己妹妹的安全,但注意到她兩空空,以為她到別處找獵物的人自然要問上一句。


    謝澤問:“豫兒,你的獵物呢,怎麽空著回來?”


    “沒有空著啊。”謝清豫眨眨眼,“我今天收獲大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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