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豫腳下步子半天才挪動,深吸一氣,不甚容易走到床邊。


    陸雲繡說陸至言身邊沒有丫鬟伺候,而他身上的衣服都髒了,勢必要換下來,包括清理他背上的傷口、上藥、包紮,這些事都得有人來做——現在等於她接手。


    謝清豫低聲說:“我幫你把衣服換下來,可能會疼,你稍微忍耐一下。”


    陸至言沒應聲,可他該是聽見了,手指動了動。


    嘴上雖然和他那麽說,但謝清豫絲毫不敢有大動作,隻差沒有屏住呼吸。脫掉的外裳,她擱到旁邊的椅子上,裏麵一件中衣被鮮血染得紅一塊白一塊的,光看一看都不忍心。


    有的地方傷口和衣服因為血水黏在一處,不敢強行剝下來,謝清豫便先拿浸過熱水的帕子捂一捂,再用剪子小心的把衣服剪開。等到幫陸至言脫下裏衣,他隻著一條小褲時,她也變得滿頭大汗。


    骨肉勻稱、肌理分明的身材,原本賞心悅目,此時的謝清豫卻分毫欣賞的心思都生不出來。陸至言後背上一道一道皮肉外翻的傷口,讓她幾乎忍不住淚。


    謝清豫咬唇壓下眼淚,不讓自己哭。她一麵用帕子幫他清理傷口,一麵觀察他的表情,怕自己下手沒有輕重,弄疼了他。直到換過幾盆水,才算做好這件事,她又開始幫他上藥。


    陸至言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人一動不動,像任由她擺布的樣子。謝清豫也不怎麽說話,安靜的幫他上藥、包紮傷口。後來,她又試著幫他換上幹淨的衣服,除去小褲沒有動以外,都問題不大。


    把這些事情一一做完,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謝清豫見陸至言不出聲,試探喊他兩聲,不得回應,以為他是睡著了,便想若不然今日暫且回去。


    謝清豫正欲開口說自己該走了,床榻上的陸至言睜開眼睛。他忍著疼,動一動身子似乎想要翻身,知道他自己現在做這件事困難,她連忙伸手過去幫幫他。


    陸至言側身躺在床榻上,仍是白慘慘的一張臉,但一雙眼睛落在謝清豫的身上。


    他目光灼灼,叫她心裏生出幾分不安。


    “你想喝水嗎?”謝清豫試圖借別的事打破這種氣氛。


    陸至言微微點了一下頭,她鬆一口氣,轉身走到茶桌旁去幫他倒了杯茶。


    因為陸至言不好起身,謝清豫坐下來喂他喝的水。之後又問他還要不要,陸至言搖頭,她便準備起身去放茶杯。隻是沒來得及站起來,已叫一隻手掌握住手臂。


    謝清豫視線落在陸至言拽住自己的手上,繼而望向他的臉,多少疑惑。陸至言眉頭皺著,輕咳一聲,低啞問:“怎麽會到禦書房去了?”


    “不是。”謝清豫把茶杯擱在一旁,稍稍用力掙脫陸至言的手掌,“太子殿下派人來王府請我過去。後來在東宮和太子殿下喝茶的時候,有小太監匆匆來稟……因而趕了過去。”


    陸至言聽罷她的話,沉默幾息,忽然道:“你瘦了。”


    三個字足以叫謝清豫心裏暗暗抽氣,她不見他,便是最怕要這個樣子。


    他的溫柔體貼,他的小意關心,他對她的在乎與上心,都已然變成今時今日的她所無法承受的東西。要是貪戀這些,隻怕往後她是真的不可能放得下這個人了。


    謝清豫沒有應陸至言的話,努力想一想才開口:“我之前和你說的話,是不是都白說了?若是你今天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辦?”


    “你想一想陸大人,想一想你姐姐,他們很關心你也很需要你,他們都不會希望你有事。我也說過就想你好好的,別無所求。不要為難自己,讓別人也難受。”


    陸至言望住謝清豫的臉道:“陛下說,賜婚之事,是你的請求。”


    謝清豫心裏一跳,想起那時皇帝陛下確實說過可以幫陸至言物色一門好的親事。


    她沒有否認,盡管她從來沒有這麽請求過建和帝。


    陸至言卻不輕不重說:“我不信。”


    “你不會那麽做。”


    陸至言語聲微弱,語氣格外篤定,而謝清豫一味閉口不言。


    兩個人相對靜默片刻。


    陸至言說:“豫兒,我信你,所以,你也要信我。”


    “不要。”謝清豫垂著眼,小聲道,“別折騰,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別這樣。”


    好半天,陸至言開口:“說點開心的事吧。”


    謝清豫眼睛望著床沿,鼻子泛酸:“我該回去了。”


    她知道自己現在這樣很沒出息,不敢和他這樣獨處,也不敢和他高高興興說話。


    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哪怕他什麽都不說,她一個人都可以在他麵前說個不停。


    謝清豫又說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吧。”


    陸至言沒有應,而是伸過手來,緊緊握住她的手。


    這一次,他語速緩慢,字字句句對謝清豫說:“你希望我好,我心裏明白,可是豫兒,當初我活著,也是想看你好……”


    陸至言聲音低下去很多,一句話裹挾著絲絲縷縷的悲傷,毫無征兆撲向謝清豫。她用力咬唇,竭力克製住奔湧而來的哭意,一顆心滿滿當當說不出的難受。


    謝清豫思緒變得混亂,胡亂點一點頭:“我們都要好好的。”


    陸至言聲音仍舊低低的說:“豫兒,你該信我。”


    謝清豫心軟道:“沒有不信你。”


    “嗯……”陸至言說,“你相信我,一定,會去接你回家,帶你回來……”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他的聲音低到快要聽不清楚,大約傷口疼得太難受,他有些熬不住了。謝清豫沒有抬頭,一雙眼睛大睜著,滾滾的淚水落下來。


    陸至言昏睡過去,沒有看到她流淚的樣子。謝清豫匆匆擦幹了淚,動作很輕從陸至言掌心抽回手來,幫他蓋好被子,輕手輕腳走出了房間。


    陸雲繡人就在院子裏麵,謝清豫和她說過幾句話,之後乘馬車離開陸府。回王府的路上,她腦袋都是混沌的,腦海裏翻滾著陸至言最後那句話,又有哭的衝動。


    他怎麽能這樣子?怎麽好這樣子?


    謝清豫對自己一直以來的想法生出動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當真該信他……


    可是,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謝清豫心裏沒有底,總覺得,那也許是需要付出很大代價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是在彼此最艱難的時候不離不棄的這種治愈。


    ~


    今天姨媽疼又低燒,難受了一天,隻碼出來這麽多,大家見諒


    晚安qaq


    第33章 事在人為


    謝清豫自這一日離開陸府,一直隱忍著沒有去看過他。


    她再見陸至言,是半個月以後的事了。


    馮嫆從臨近生產的兩個月,再到生下慕慕之後的一個多月都幾乎沒有出府。她在府裏確實待得悶了,索性邀上謝清豫,趁著謝澤休沐的日子,一起去騎馬踏青。


    清明已過,春末夏初的季節,天氣涼爽宜人,十分適合出遊。心知如此,可謝清豫對這種事有些提不起勁,便想要拒絕馮嫆的邀請。


    但杜氏聽說這件事卻分外的讚同,希望女兒能出門散散心的想法沒有多加掩飾。謝清豫感覺到自己娘親擔心,也意識到自己在府裏悶得太久,終究是答應下來。


    他們出門這天,豔陽高照、暖風徐徐,是連續數日陰雨之後的久違好天氣。謝清豫和自己哥哥嫂嫂一道騎馬出門,說笑中到得城郊,氣氛輕鬆閑適。


    太久沒有到外麵好好看看,入目皆是綠樹紅花、綠草茵茵,那樣的生機勃勃讓她恍然有種真正是到了這般時節的實感。或是因天氣太好,這天成群結伴出遊的人很多,城郊異常熱鬧。


    謝清豫猝不及防見到陸至言便在這兒。彼時她坐在馬背上,四處亂看,偏偏一眼在人群中發現他,眼睛都直了。幸好戴著帷帽,不至於叫人輕易發現她的失態。


    差不多是在同一時間,陸至言也注意到他們一行。謝清豫感覺他的目光在自己臉上微微停留,繼而移開看向旁邊的謝澤。仿佛因確認過身份,他走過去和不遠處的陸雲繡說了些什麽,姐弟兩個便朝他們的方向走來。


    謝澤和馮嫆慢一拍才發現陸至言和陸雲繡,也有些詫異在這裏碰到他們。謝清豫已經收回視線,聽到自己哥哥湊過來小聲的說:“豫兒,真的是巧合,我沒有和陸兄說過我們今天出門踏青的事。”


    其實謝清豫沒有往那個方向想,哪怕真的那麽一回事,她也沒關係了。因而,在謝澤解釋過自己無辜之後,她點一點頭:“不要緊。”這個回答,反叫謝澤眼底劃過錯愕。


    謝清豫三人翻身下馬,陸至言和陸雲繡已經走到他們麵前。


    幾個人互相問好,謝澤關心的問陸至言:“陸兄身體如今可是無恙了?”


    陸至言因為出言頂撞建和帝而受罰停職這件事,暗地裏早已傳開。


    這樣的事,瞞也是不可能瞞的。


    謝清豫今天在這裏見到他會感到驚訝,主要是在意他的身體。他當時傷成什麽樣子,她親眼見過,這才過去半個月,不知他身上的傷有沒有好全、是不是要緊。


    “已經不礙事了。”陸至言頷首,平緩道,“多謝世子關心。”


    謝清豫沒有摘下帷帽,她躲在帷帽後,多觀察兩眼他的模樣,感覺不是在逞強。


    盡管陸至言臉色有點兒蒼白,可是看起來精神不錯,衣冠濟楚,人物軒昂,整個人散發著一股有如日月的清朗氣質。那件事,似乎沒有對他造成什麽影響。


    陸雲繡在旁邊笑說:“瞧他在府裏無事可做,正巧書院的學生要來踏青,人手有些不夠,便叫他一塊兒來幫忙。正巧出來走一走,別是整日悶在房間裏難受。”


    話音方才落下,遠處傳來一陣孩童歡快的笑聲。謝清豫朝那邊看過去,看到一群男孩女孩正追逐著玩蹴鞠,個個臉上有笑,興致高漲且活力十足。


    他們往孩童的方向走過去。


    謝澤和陸至言在前,陸雲繡、馮嫆和謝清豫在後。


    馮嫆好奇問起書院的事,陸雲繡便與她細細說得起來。謝清豫在旁邊安靜的聽她們聊天,沒有插話也沒有開口。走在前麵的兩個人交談的聲音,一並傳入耳中。


    謝澤和陸至言有意放慢腳步等她們三個,因而他們始終隻保持幾步的距離。哪怕謝清豫沒有刻意去看他,眼角餘光總晃過他的背影,以致於她腦海裏不時浮現他受傷的樣子。


    謝清豫禁不住神遊。那麽嚴重的傷,半個月想要好透怎麽看都不太可能。大約是他背上的傷口已經結痂,所以下地也不礙事,隻須小心磕碰即可。


    “豫兒,豫兒,要一起去放風箏嗎?”


    馮嫆的聲音把正在亂七八糟想事的謝清豫的思緒拉回來。


    陸雲繡略帶著探究朝她看過來一眼:“正準備帶學生去放風箏,要不要一起?”


    意識到自己走神,謝清豫多少不好意思。


    她摘下帷帽,對陸雲繡和馮嫆微微而笑,卻搖搖頭拒絕:“你們去吧,我想去那邊坐會兒。”她看向不遠處一棵樹幹粗壯的杏子樹,示意自己想要去那裏休息。


    陸雲繡臉上意外又不意外的表情,她輕輕歎氣,沒頭沒腦出聲問:“郡主有沒有覺得,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其實很像一個人?”


    謝清豫一時不甚明白,反問:“有嗎?”


    陸雲繡卻笑笑沒有說下去。


    因為謝清豫這麽說了,陸雲繡和馮嫆都未勉強。


    有丫鬟仆從在,馮嫆吩咐他們照顧好謝清豫,和謝澤、陸雲繡、陸至言走開了。


    錯過了花開的季節,此時樹上樹下都不見杏花的蹤影,繁茂枝葉之間倒有許多小小的果子。春絮和夏果檢查過周圍,又收拾妥當,謝清豫才在樹蔭底下坐下來。


    她抱膝靜靜的看著遠處的孩童們嬉戲追逐玩鬧,暗自琢磨陸雲繡說她很像一個人這種乍聽之下沒有緣由的話。不到一刻鍾,陸至言折回來,也沒有說什麽,徑自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謝清豫扭頭看一看他,默默收回視線,卻回想起自己反問時陸雲繡的表情。恍惚中,她領悟到陸雲繡話裏的意思,大概是說……她現在這樣很像陸至言?


    說得準確一點,是指曾經沉默至極、什麽都藏在心裏的陸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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