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上頭的字已經被淚水浸濕:盈盈似水月,我心如爾心。


    她猛地起身衝出府門。


    寅申年巳亥月見巳日,這一天並不太平,飽讀詩書的薛盈知道,今日紅紗,紗亦通煞,是凶日,並不適合出門。


    可她還是去了,她想去長寧寺找母親,這個家她待得太辛苦,胞弟薛子成被柳氏支去了外地,她身邊沒有親人,她此刻隻想見到溫氏。


    然而薛淑派來的下人卻將薛盈在街口堵了回來。


    薛淑的小臉腫得不成樣,氣急敗壞地指著薛盈:“你想衝出去讓長京的人都知道我們紹恩侯府還有你這般……這般的大小姐麽!”她沒說出“這般好看成仙女”這句話來。


    薛淑滿心怒火,扭頭就看到薛盈妝台上的那塊菱花鏡,薛錦讀懂了薛淑的意思。


    姐妹倆邁上前,抱起鏡子便砸在了地上。


    “不要——”


    為時已晚,菱花鏡嘩啦啦碎在了地麵。


    薛盈無助,眼淚大顆顆滾落,她望著碎片裏支離破碎的自己,終於痛哭失聲。


    這是母親留給她的東西,溫氏離府時叮嚀過她要好好保管這麵鏡子,這是她的福澤。方丈說過,鏡子若是碎了,她的命運便會產生變數了。


    今日是紅紗日。她明明知道娘親小時候教她的那句俗語,出行犯紅紗,必定不回家。原來她真的不該出門,她雖回來了,可她的銅鏡替她擋災了。


    屋子裏都是薛盈的哽咽,她好久後才抬起頭來:“你們,與我賠禮道歉。”


    “你以為你還是有郡主娘親撐腰的嫡女?”薛淑得意地踢了踢地麵的銅鏡碎片,“現在可是攝政王掌權,誰叫你那慶王外祖父敢支持躺在東宮裏的病太子!長姐,是你先要害我的。啊——”


    薛淑忽然發出一聲尖叫:“龍紋,薛盈你竟然用龍紋!”


    薛盈低下頭,在碎裂的鏡麵背後竟果然望見一道龍紋。可待她再想靠近望個究竟時,碎片背麵光潔一片,哪有什麽龍紋。


    薛淑已經衝出房要去柳氏那裏告發薛盈,須臾,柳氏被請來閨房,還未開口訓責,錦蘭便衝進了屋子。


    “夫人,侯爺被匆匆詔去了宮裏!”


    薛盈聽見了她們的交談,攝政王突然薨逝,早被封為大統繼承人卻因病沉睡多年的太子恰巧醒了!


    第2章


    薛盈不懂時政,她隻明白紹恩侯府恐將倒大黴矣。


    幾年前那場皇權之爭裏,溫氏娘家慶王府支持的太子重病昏迷,攝政王掌權後,慶王府獲罪,薛元躬為了撇清關係自當識趣地為攝政王效力。如今……時局真不好說。


    柳氏已經匆匆離開了薛盈的閨房,薛淑薛錦姐妹倆見無人幫她們撐腰,也隻得怒嗔著離開。


    ……


    此刻的周朝皇宮內,醒來的太子盛俞被群臣簇擁,三公九卿皆候在側,往昔對攝政王奴顏婢睞者已俯首百諾。太子抬起的杏黃袖擺遮掩了半張臉,微露出的一雙眼眸眉深目遂,他揉了揉太陽穴,出聲下旨。


    “我臥病多載,皇叔掌政,周朝得以國泰民安,然,朝中人事愈多待改之處,亦有許多廢亂亟待肅清。此乃先帝聖旨,眾臣聽令,召告眾司,明日登基。”


    群臣從太子寢宮蜿蜒地跪到了東宮殿外,齊刷刷的恭賀之聲浩蕩絕耳。


    跪在後頭幾排的薛元躬顫顫巍巍地離開皇宮,回到紹恩侯府,他深鎖的眉頭一直未能舒展。


    柳氏來到房中:“侯爺,宮中情形如何?”


    薛元躬急道:“趕緊把阿盈打發朱寧伯府,朱寧伯得攝政王賞識,對太後亦有恩情,太子登基後朱寧伯府必定會榮華有加。真是怪了,太子病了十多載,怎麽一醒來便容光煥發,深諳朝政?”他感歎,“快給阿盈準備些嫁妝,隻期望她能保我紹恩侯府眼下無事……”


    薛元躬想賣女求榮,柳氏也巴不得把薛盈這個如花似玉的嫡女下嫁出去,轉身便去張羅。


    可得知這個消息的薛盈卻不願意。


    她因為被困府中,不與人接觸,也沒有友人,每日隻與書籍作伴,她曾想,她的思想應算得比尋常女子開闊了。她閱盡百卷,喜歡早古那些大詩人的山水豪情,喜歡古往將軍的愛國情懷,也崇敬古今帝王的馭權有術。可是麵對這件事,她沒有能力對抗,空有這些開明的思想有何用!


    周朝這個男權天下裏,男子可以一妻多妾,甚至前些時日的朝堂上,還有臣子提議後宅太亂,請求改製為一夫二妻多妾。她明白,周朝的女子真的飄似浮萍,如那些民間雜劇的故事裏說的,女子隻是男權天下裏的附屬品。而她,此刻就是這樣身不由己,無人能助。


    薛盈沒有再鬧,她麵容平靜,坐到妝台前,那麵二尺高的菱花鏡不複在,麵前隻有一塊她清掃出來的碎片。薛盈在那塊碎片裏望見了自己一雙桃花眼裏的不服輸。


    柳氏的意思是,讓她在新帝即位後的幾日裏嫁過去,大概也就剩五六日了吧。薛盈不想認命,她想逃婚。


    夜幕臨時,整個府邸在新帝即位前夕都是靜悄悄的。薛盈身上揣了幾兩碎銀和一些首飾,手中隻握了一把團扇。她在府中佯裝信步,腳步輕輕走向了後門。


    “長姐,你往何去?”


    突然出現的一道黑影將薛盈嚇了一跳,趕來的家丁提著燈籠,照亮了那團黑影,是薛淑。


    “我心緒不寧,想來這清淨之地走走。”


    薛淑笑:“要說清淨,還是長姐你那個小院子更清淨一點。”薛淑偏頭招呼家丁,“還不送我長姐回去,眼見大小姐就要出嫁了,你們不好好守著我長姐,若是讓她在婚期上沒了人影可怎麽辦。”


    薛盈一僵,她的計劃薛淑竟都知道!不,是精明的柳氏知道!


    她默默凝望薛淑,薛淑朝她嫣然笑開,“長姐思緒不寧,難不成還盼著你那情郎?”


    今夜無月,風亦驟疾,竹枝在燈影下孤零零搖墜。這個夜是冰冷的,令薛盈單薄衣衫下包裹的身軀止不住地顫抖。


    她想到了封恒。


    那個容光雋逸,卻沉冷得不喜歡說話的東朝皇子。東朝兵敗,他孤身留在周朝,是質子。薛元躬仕途不順,這些年就隻在景北別院負責監守這個東朝的質子。


    溫氏去長寧寺帶發修行,十歲的薛盈為了幫母親求情,每日都追在薛元躬身後。那些年父親並沒有這麽厭惡她,她每日提著糕點巴結薛元躬,可是幾乎每一次都是封恒立在不遠處的簷下靜靜望著被薛元躬斥責到掉眼淚的她。


    淚水朦朧裏,十一歲的封恒穿一身青衣,他仿佛是一棵孤鬆,夜裏,卻更如一輪明月。


    薛盈請他出主意,薛盈的話多得總是勝過封恒,直到十五歲,她說以後不會再來了。


    封恒還是穿著青衣,他的話也還是很少,可是那天的明媚陽光下,他言:你等我。


    薛盈並不知“等”的意思,她回到紹恩侯府的每一日都過得艱辛,但是,她喜歡上了世間這個最美好的字,等。


    她尋到機會再去了景北別院,封恒的青衣在風裏飄,他的手臂輕擁在她腰際,他低頭凝視她,微微笑:“盈盈似水月,我心如爾心。”


    從此後,薛盈明白了何為男女之情。


    他們沒有書信,不能見麵,他們沒有執過手,也沒有任何肌膚之親,除了那一次他隔著衣衫輕落在她腰際的那一刻溫暖。薛盈也不知事情為何會發展出這種情愫,她隻知道,封恒的眼睛沒有騙人。


    很久後,薛盈終於得到機會再去了景北別院,封恒卻變得性冷如霜,他睥睨著她,哪怕他隻是質子,眼裏卻帶著他皇子的倨傲。他笑她蠢,笑她春.心泛濫,笑周朝女子如她這般,可以輕易被他褻玩。


    一切急劇大變,薛盈的梨花帶雨裏,是封恒壓著他侍女的放浪廝磨。他再也沒有看她,隻說:敢玩過來,不敢玩滾。


    薛盈淚奔,回到府中,她抱著她的鏡子哭了三個晝夜,等她再知道封恒的消息時,他已經被攝政王潛放,護送回了東朝。


    從此後,風月無關,與君長決。


    這事被雀紗告訴給了薛淑邀功,薛淑轉而告訴了柳氏與父親,薛元躬說她是想害死闔府上下。自此,薛盈的院子離主院越來越遠,也再也沒有出過府門一步。


    夜風吹得薛盈發抖,也把遊神的她拉回現實,她望著被薛淑與家丁擋住的那扇後院木門,終於僵硬地挪動腳步回身。


    ……


    立在原地的薛淑眼見薛盈被逼了回去,心情暢快地回到柳氏房中前去稟報。柳氏正問錦蘭侯爺在何處,錦蘭回,“在王氏房中。”王氏是薛元躬寵愛的一個妾,柳氏唾了一句,聽到薛淑的話才有了些好受。


    隻不過薛元躬卻並非在王氏房中,他連夜派人去長寧寺將溫氏接回了府,當然,這事自然要背著柳氏偷偷地幹。


    畢竟在朝中多年,薛元躬心想,從前溫氏與薛盈克他,但如今時局不一樣,這是新帝臨朝。溫氏的娘家慶王府便是因為維護曾經的病太子而被發配的邊疆,興許,如今的新帝會為慶王府平反。他應該提早做好準備,把溫氏哄好才對。


    可溫氏倒不是被請回府的,而是被下人綁著送進了薛元躬房中。


    溫氏此刻穿一身素衣,被布條塞著嘴,隻露出一雙無波無瀾的桃花眼盯著薛元躬。薛元躬被那眼神盯得激靈,取下溫氏口中的布條,他演著戲,淚光閃爍,“阿月,你受苦了。”


    “施主綁我來此為何。”


    薛元躬惱羞地責問下人,手下諾諾:“是,是夫人不想來……”


    薛元躬將下人斥責出門,“阿月,這些年我是聽了柳氏的讒言,我不該聽信她,我委屈了你。”


    他要抱溫氏,溫氏已退避開。


    “不知道柳氏聽聞你此言,可會如當年誣陷我一般鬧得滿城風雨,讓有心人借此在新帝跟前參你一本。”


    薛元躬啞然,顯然,溫氏早就看穿了他。


    “我已入佛門,還請施主放我回寺中。”


    薛元躬微惱:“那你也不想看看阿盈了麽。”


    溫氏被戳中痛處,薛元躬道:“這幾日就好好留在府中,我沒讓你出門便不要出門。”他感歎,“找個時機,我讓你見見我們的女兒。”


    溫氏暗啞問:“盈盈,可好?”


    “她很好,我已為她許配了一門好親事,便是這幾個月裏的事情了。”


    薛元躬騙了溫氏,不是這幾個月,而是過幾日。他必須先穩住溫氏,若新帝當真為慶王府昭雪,那溫氏便是一顆助他的棋子呐!


    ……


    紹恩侯府的一切都一如往常,新帝已經即位,長京繁華如舊,隻有柳氏身邊的錦蘭在張羅著籌備薛盈的婚事。


    薛元躬連著兩日跟王氏“膩在一起”,柳氏坐不住,待薛元躬出府便衝進了薛元躬的房中。下人攔不住她,隻得悄悄出府去請薛元躬回來。


    柳氏聽著書房深處傳來的木魚聲,氣勢洶洶闖進門,惡狠狠剜住那道溫婉的背影。


    溫氏一身素衣,卻依舊出塵美貌。柳氏罵了聲賤婦,揚手就要來扇溫氏耳光。


    溫氏抬手扣住柳氏的手腕:“老身在寺中打水掃院,力氣已不是深閨婦人,稍用點力便能折斷粗棍,施主,你小心老身斷了你手腕。”


    “你竟敢威脅我!”


    “不敢,委實之言,不打誑語。”


    柳氏氣急:“溫湖月,你勾引得了元躬又如何,你的寶貝兒子被我支去了外地受苦,你的女兒也即將在後日嫁給朱寧伯府的斷腿大公子。你睜眼看看,到底是誰鬥贏了。”


    溫氏一震,滿臉不可置信。柳氏終於得意,狠狠抓住溫氏的手腕一折。隻聽溫氏吃痛一吟,柳氏沒給機會,轉眼拉著溫氏走出門。


    “讓我這個侯夫人給你看看婚書,我要你眼睜睜看著你寶貝的女兒嫁給一個邪蕩斷腿!”


    薛元躬在此時急急趕回了府,一把拉開兩個女人,氣急敗壞瞪著柳氏:“你住嘴!”


    這邊鬧成一團,府中的公子小姐們也都趕了過來,薛淑與薛錦姐妹倆為柳氏抱不平,被薛元躬訓責。溫氏要去找薛盈,卻被薛元躬叫人給攔住,人群嘈雜裏,突然出現一群人。


    “聖旨到——”來者身著內侍服,手持聖旨。


    眾人皆是一愣,紛紛雙膝跪地接旨,來使是新帝身邊的內侍閔三,閔三問:“紹恩候,你府中的人都在?”


    薛元躬忙點頭,閔三道:“還差誰,叫出來,陛下囑咐要當著你闔府上下宣讀聖旨。”


    薛元躬回頭掃了一眼,瞪著柳氏低低道:“把阿盈叫過來!”


    錦蘭受命而去,柳氏膽大,問了一句:“公公,可知陛下是何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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