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慕寒聽著韓楓的“訓叱”,抿著涼薄的唇,一言不發。


    他既不讚同,也不反對。冷竣的臉龐布滿霜氣。可是,深邃的冰眸卻盈漾著莫名的璀璨,並沒有一貫的陰鷙。


    “還有,馬上就要進蘭澤古城了。陛下可想好如何勸說公主殿下回心轉意了麽?如果沒有想好,那做為兄弟的我就要嘮叼幾句了。”


    韓楓停頓了一下,見厲慕寒沒有反對,就繼續說下去。


    “公主殿下與摩耶的這樁婚事,幾乎就是普天同慶,沒有人持反對意見。所以,你與其去‘破壞’這樁婚事,不如去‘挽回’公主殿下。用你的心,你的愛,你的承諾,你的保證去挽回。不要去破壞。相信我,如果陛下用一貫的作風去破壞,破壞的隻會是你在公主殿下心中的形象,與事無補,反而把公主殿下更加推向摩耶那邊。”


    “陛下,你想一想。她在薩國過得那麽自由自在,那麽快樂。摩耶又是個近乎完美的男人。論相貌、地位、性格、能力,都不比陛下差。如果你是公主殿下,你會放棄麽?若陛下不肯打心眼裏悔改,那我勸陛下就此調個馬頭,回去夷都算了。任何女人,都不會選擇再回來任你打罵,猜疑和汙辱的吧?”


    “陛下,想想看你能給公主殿下什麽,再進蘭澤古城吧。想想看,與摩耶相比,有什麽是你可以給而摩耶給不了的。最重要的是,你可以給公主殿下歡笑麽?可以給她幸福麽?一味的用強,隻怕會令兩國失和。陛下,請牢記,如今她是公主殿下,不是你俘虜,也不是你的皇後。她是自由的——”


    韓楓側過臉凝視著厲慕寒的俊龐,那冷硬的側線條充滿堅礪的力量,靜穆得像座雕像。


    韓楓靜靜等待著。


    可是他心裏充滿欣慰。在他眼裏,不立刻暴怒的厲慕寒就是把他的話聽進心裏去了。或許他正在進行深沉的反思,或許他正在想辦法怎麽去說服公主殿下……


    所以,韓楓不著急,默默等待著,等待著厲慕寒思考出一個結果。


    可是,並沒有等太久,厲慕寒立刻喊了聲“駕——”,揚鞭策馬往城門口跑去。


    “誒,你想好了沒有啊,陛下?怎麽這麽快?”韓楓一邊策馬去追,一邊大喊。


    厲慕寒回吼:“想清楚就不是我厲慕寒了——”


    “呃——”韓楓在後麵翻白眼。


    的確,厲慕寒做事向來憑借的就是熱血,就是衝動。可是,沒想清楚,拿什麽去跟花蠻兒談呢。


    要服軟,要下跪,要承諾,要保證……


    所有韓楓和沈含笑耳提麵命的這些原則,厲慕寒要真的都遵循照辦,還真是見鬼了。


    韓楓憂心忡忡,完全忘記自己與赤焰公主的事了。他招呼落後的侍衛跟上,真要和摩耶動起手來,就這麽幾個侍衛,還真是不濟事啊。


    到了城門前,厲慕寒規規矩矩的下馬,那守城的侍衛照例分了他幾顆糖。他示意韓楓去接。韓楓又示意後麵的侍衛接。


    接著,一縱人馬又朝皇宮中奔去。


    沿途,厲慕寒見識了蘭澤古城內的繁榮,待到皇宮前,他仰望著氣勢恢宏,金碧輝煌的薩族皇宮一點兒也不比夷都皇宮差,心裏默思了一會兒。


    “來者何人?請下馬!”皇宮前的侍衛顯然比駐守城門口的要嚴格得多。


    韓楓先一步矯健地跳下馬,對侍衛介紹:“這是蠻夷天子,受貴朝國君盛邀參加喜宴,請速速通報。”


    那侍衛抬眸瞅了厲慕寒一眼。或許是厲慕寒天生的王者氣場,令那侍衛一下子就相信了。他趕忙道:“君上交待過了,如此請進吧。不過,請兩位下馬步行吧!”


    厲慕寒聽話地下了馬,韓楓和侍衛們亦如是。


    他們把馬交給了皇宮侍衛,隨後跟隨領路侍衛,一同進了宮。


    侍衛將他們領到正在舉行的大婚的大殿廣場上。


    廣場被皚皚白雪覆蓋了,廣場上聚滿了人,但是最醒目的就是站在高台上的一對新人。花蠻兒與摩耶,一下子捕獲住了厲慕寒的目光。


    特別是花蠻兒,她梳著同心髻,一襲火紅緹著白絨的狐裘鬥篷,把她那張精致絕美的小臉映襯得更加傾城。


    此時,大法師正在念著誓詞,問花蠻兒願不願意嫁給摩耶。


    圍觀者都將期待的目光投注在花蠻兒身上,屏息靜待她的答允。


    沒有人反對這個美麗的女子成為他們的皇後。


    可是——


    “朕反對!”厲慕寒站在十丈開外,就揚聲喝阻!


    他的聲音不高,卻自帶一種讓現場喜慶氣氛都沉寂下來的冷冽寒氣。眾人不由自主的把目光轉投在厲慕寒身上。


    花蠻兒與摩耶驀然一僵,頓了一下,方緩緩轉身。


    摩耶依舊噙著那抹似笑非笑,淡定地注視著厲慕寒:“你終於來了,陛下!歡迎陛下來蘭澤做客!不過,這事兒恐怕由不得陛下反對,請陛下靜靜地站在一旁觀禮吧!”


    厲慕寒睥睨了摩耶一眼,眸色澄靜,定定地聚焦在花蠻兒身上,冷冷道:“多謝君上!不過,朕是受花蠻兒之邀來此參加喜宴,並附送賀禮的。如何能不親自送到呢?”


    花蠻兒聞言驀然心悸,莫非……


    她的鳳目斜睨過去,瞟了厲慕寒手裏的包裹一眼。


    果然,厲慕寒也不廢話,當即打開包裹,猛然將一顆頭顱拋灑出去。


    “啊——”現場立刻引起一片恐慌,所有人尖叫著往後退去。


    花蠻兒看著頭顱滾到腳前,也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摩耶立即護著她,摟著她的小蠻腰,握著她的手,跟著往後退。


    厲慕寒見此情景,努力抑住心底的怒火,將打開的包布和裏麵的小指頭一起拋灑出去。


    潔白聖潔的雪地上赫然見到這兩樣東西,大部份人都發出了尖叫,特別是在場的官員女眷和侍女。


    花蠻兒愣愣地注視著那一截已經腐壞的小指和那顆已看不出原麵目的頭顱,她很明白這是誰的,她也深信厲慕寒不會造假。


    看著這個女人下場如此悲慘,花蠻兒並沒有得到複仇之後的快感,反而一陣悲涼襲來,陡然黯然神傷。


    施以柔就像是橫膈在她和厲慕寒之間的一根刺。如今,這根刺拔除了,原本應該是感到身心舒暢的時侯,可為什麽卻那麽那麽傷感?


    時過境遷,拔除了刺又如何?她和厲慕寒卻再也回不去了……


    “謝謝你的賀禮,陛下,”花蠻兒微笑地注視著厲慕寒,她眨著桃花眼,似乎要用扇動的睫毛把盈在眼眶裏的淚光拭去,“看在你這麽誠心,千裏迢迢送賀禮的份上,過去你我之間的種種恩怨就此兩清。往後,你就是我和君上的朋友!歡迎你來薩國做客,也歡迎你來參加大婚。謝謝!”


    花蠻兒的大度和從容令所有薩國人綻出平和的笑容。


    摩耶緊了緊摟腰肢的手臂,似乎在宣誓著他的主權:“是的,王後的意思就是本君的意思,歡迎你的到來,陛下!請陛下繼續觀禮吧!”


    厲慕寒並不如他們所願站到一邊去,他負手而立,冷笑道:“既然禮未畢,怎麽能說是王後呢?公主殿下依舊是公主殿下,還未成為王後,不是麽?”


    “你——”摩耶聞言忍不住麵露慍色,“陛下不必心急,這禮就差最後一步了,請陛下靜觀就是了!”


    “若朕不願靜觀呢?”厲慕寒此言一出,陡然僵滯了氣氛。


    花蠻兒早知厲慕寒沒那麽好打發,遂冷冷一笑:“不靜觀便如何?來攪局麽?陛下認為如今你還有權利攪局麽?”


    厲慕寒勾唇一笑:“不!當然不是攪局!除了滿足你的心願,送你這份賀禮之外,朕也想認錯!當眾認錯!”


    此言一出,不僅花蠻兒,所有人包括韓楓都愣住了。


    韓楓怎麽也想不到,厲慕寒真的願意低下頭,按照他所建議的去做。


    “認……錯?當眾認錯?”花蠻兒愕然。


    這還是厲慕寒麽?那個高傲的暴虐的厲慕寒麽?那個動不動就打罵她冤枉她的厲慕寒麽?


    “是!朕要當眾認錯!”厲慕寒決心已下,冷峻的俊龐顯得鄭重其事。


    “花蠻兒,是朕錯怪了你,屢次不聽你解釋;是朕有眼無珠,不識施以柔的真麵目;是朕暴虐無道,屢次傷害了你;是朕心胸狹隘,屢次懷疑你對朕的忠心;是朕霸道自私,隻會讓你替朕賣命;是朕太過愚蠢,一步一步把你推向別人的懷抱……”


    在厲慕寒深沉流暢如詩般的懺悔聲中,氣氛莫名其妙由喜慶變得傷感起來,花蠻兒原本就蘊在眸底的淚花此時竟不由自主潸然而下……


    往事曆曆在目。


    那些他給過她的傷害,那些恨得心碎的夜晚,那無數個想要殺他的瞬間,都一一從腦海裏劃過……


    “你閉嘴!”


    花蠻兒在落淚的同時陡然捂住耳朵,抱緊腦袋。


    “厲慕寒,你給我閉嘴!我不要聽!不要聽!”


    花蠻兒悲淒的低嚷著,她不想知道厲慕寒有所用意,她隻知道自己多麽不想回到過去,回到那樣痛苦的時時不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麽的恐懼裏。


    自從亡國之後,她已經顛沛得太久太久了,她累了。她現在找到一份安穩的幸福,隻想就此倚在某人寬闊的懷裏,繼續幸福下去。


    什麽都不要想,不要思慮,她隻想要單純的歡笑,有個男人陪伴在身邊,隨時給她一個可以倚靠的肩膀,一個會意而暖心的微笑。


    她要的其實不多,但為什麽……


    花蠻兒能夠感覺到厲慕寒的到來就是在破壞這一切。


    “她不要聽,陛下,請你尊重她!婚禮繼續——”摩耶摟住花蠻兒顫慄不己的削肩,將她的頭摟過來倚在自己的胸膛,護著她,語氣裏漸漸壓抑不住惱火了。


    因為這樣的語氣,皇宮裏的侍衛都按著佩劍,隨時準備聽從君上的發落。


    而韓楓和跟隨來的侍衛也崩緊了心弦。


    “不能繼續!”厲慕寒冷冽的聲音一如既往的霸道,“因為做為一朝天子來此送賀禮,還沒接受完賀禮就要把朕撇在一邊,怕是不合適吧……”


    摩耶皺眉:“不是已經送完了麽?”


    他看著雪地裏施以柔的頭顱和斷指,未免感到晦氣。


    眼角眉梢一個示意,立即有侍衛上來,把頭顱和斷指都拿下去了。


    這畢竟是一場婚禮,一件大喜事,卻遭遇了這麽晦氣的賀禮,摩耶心裏難免湧起不詳之兆。可這畢竟是花蠻兒親自要求的賀禮,他又不能不滿足她。


    “不然沒完,你是如此心胸寬廣,人人稱讚的君上,不介意再給朕一點廢話的時間吧?”厲慕寒將了摩耶一軍。


    摩耶隻得道:“那請說吧。但如果公主殿下不樂意聽,本君不會坐視不理。”


    “她會願意聽的。”厲慕寒一瞬不瞬地盯著花蠻兒,“是不是,花蠻兒?朕這麽誠心道歉,千年才等來一回,你怎麽會不願意聽呢?朕有多高傲,你懂得!花蠻兒,朕再說一遍,朕知道自己錯了,大錯特錯!你那天所指證的種種,都是朕冤枉你了,朕今天當著眾人的麵向你認錯!請你原諒!”


    “不要!我不要原諒你!”花蠻兒的情緒憋到一定份上,終於爆發出來,她猛然脫離了摩耶的懷抱,快步走下台階,站在雪地裏指著厲慕寒大聲叱責,“厲慕寒,收起你的悲情戲碼,趕緊走吧。我的大婚不需要你參加了。你就是個搗蛋鬼,你就是存心來搗蛋的。既然你不是一個祝福者,我為什麽要歡迎你?”


    “可你剛才說過原諒朕了,”厲慕寒當然沒有退卻,依著他勇往直彰的性子,自然會任性到底,“就在剛才,如果在場的人耳朵沒有毛病的話,都會記得你說過,送來了這份賀禮,你我的恩怨就兩清了!不是麽?”


    他的唇角勾著揶揄。


    花蠻兒氣得臉色發青,即使發自心田所謂“真誠”的道歉,他依舊要給人營造高高在上的感覺。


    “清沒清就看你識不識趣,對於不識趣的人,永遠不會討人歡心,也永遠不會成為朋友!”花蠻兒恨恨的收回手,一字一頓地叱道。


    厲慕寒微微勾唇:“這樣的你,才是我厲慕寒最欣賞的。曾經,朕以為自己喜歡的就是施以柔這般柔情似水的女人;可是,直到朕遇見了你,才知道像你這樣的女人才是朕的心頭所愛。”


    花蠻兒聞言,忍不住心弦微顫。


    “所以,朕要認錯!朕最大的錯,不是暴虐你,委屈你,而是有眼無珠,錯愛了他人,卻沒有發現,其實朕最愛的女人是你!”


    花蠻兒腦袋轟然一響,情不自禁咬緊唇|瓣。


    “蠻兒,朕錯了。錯在一直沒有發現,朕其實是愛你的!還記得那年在棲霞山,你用陷阱困了朕,你問朕:在過去無數抵死纏|綿的夜裏,你愛麽?朕居然沒有察覺,你這麽問,正是因為你愛上了朕。朕沒心沒肺的回答你:不愛。你當時很傷心。朕永遠無法忘記你哀傷的神情。蠻兒,朕是愛你的,朕不能沒有你!朕出現在這時,不是搗蛋鬼,也不是祝福者,而是懺悔者,也是告白者。蠻兒,原諒朕好麽?原諒朕蠢如豬,一直就沒有發現這份愛,好麽?”


    厲慕寒的聲音磁柔得如一首憂鬱的詩。


    在這詩韻般的剖白中,花蠻兒盡管依舊冷漠著一張小臉,但臉上已經不由自主布滿淚痕。隻是在這雪花零落的季節裏,那些淚一經流出,就冷凍成霜了。


    如霜的小臉緊繃著,花蠻兒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厲慕寒,你發現也好,不發現也好;你懺悔也罷,不懺悔也罷,都已經和我沒有半點關係了。我不會再回頭了,厲慕寒,你死心吧。如果你是地獄,那摩耶就是天堂。試問,我為何要為了從地獄裏傳來魅|惑靡音,而放棄來自天堂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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