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夜裏熱鬧,紅妝豔抹,紙醉金迷,一入風塵**年,命該如此,怨天尤人也沒機會重新投胎。


    餘三娘把包袱遞給堇哥兒:“裏麵有五十兩銀子,活不下去就回來找我。”


    堇哥兒道:“就算餓死,也絕不回來。”


    “我……”餘三娘抬眸,心裏覺得對不住他,可見他那張臉又鬱結,堇哥兒女相,越發像他娘親。


    春娥不似一般鄉下姑娘含蓄清雅,美得肆意張揚如珠玉剔透,玲瓏脫俗,但紅顏薄命,生下徐風堇不久便去了,徐士圓一蹶不振,酗酒成性,還被騙去賭坊欠下百兩銀子,餘三娘又恨又愛,幫他還錢,照顧他起居,可直到徐士圓死的那日,嘴裏心裏依舊是他的嬌妻春娥,三娘含恨嫁人,回鄉省親,碰巧徐老爺子去世,那年徐風堇七八歲,在瓦礫堆裏與野狗搶食,被她帶來了臨安城。


    好又怎麽算得上好,日子過不下去,還不是讓他聲色侍人,是私心,也是泄憤。以前他要走餘三娘不讓,如今激怒李思達,豁出命要走,也不能攔著了。


    “你日後打算去哪?”餘三娘問。


    徐風堇道:“去京城。”


    “京城?”


    “自然,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比臨安繁華的,當是京城。”


    “你……去京城可有出路,想好做什麽了嗎。”餘三娘對他感情甚是複雜,竟還有些不放心。


    徐風堇背上包袱,像是對華燈鎏彩摩肩接踵的繁華京都向往萬分:“早就想好了。”他如赴京趕考的秀才,心懷遠大抱負,是要脫胎換骨,做出一番事業。


    餘三娘哀歎,自個兒為上一輩的糾葛,耽誤了這孩子的前半生,補不回來,自此一別也願他好,又問:“是要做什麽。”


    他道:“找我恩公,做他小廝。”


    “什麽?”餘三娘沒聽清。


    徐風堇抬腿便走,重複道:“去京城找我恩公,做他小廝。”


    餘三娘心中歉意煙消雲散,脫掉右腳荷葉沾露的繡花鞋狠狠砸了過去,尖聲道:“你這沒出息的東西!我養你喂你栽培你讓你壓了多少紅倌頭牌!你居然想去當人小廝?!你別給我回來,我丟不起人!”


    “自然不回來!打死我也不會再踏入清樂坊一步。”清亮嗓音遙遙傳來,在青石板玉雕欄的紅燭巷子裏綿綿長長,久久未散。


    第3章 趙鬱


    臨安夜閉城門,離城外五裏有家客棧,方便來往人群歇腳打尖。


    袁掌櫃忙到半夜,收起算盤才要休息,聽到有人下樓,抬頭看去,忙出了榆木帳桌,上前問道:“這位爺還沒睡下?”


    來人圓領長衫,霜白輕綢,綢麵印有鸞鶴祥雲,淡金鎖邊,手持一把檀香木扇,腰間一枚羊脂膏玉,色澤瑩潤,渾體通透,細細瞧,上麵還刻了字,是個鬱字。


    袁掌櫃見多識廣,早年去過西域走商,單一身行頭便知客人非富即貴,再加上這玉這字,心裏十拿九穩。


    袁掌櫃擦擦額角細汗,傴僂道:“小店怠慢,若哪裏不周,爺盡管吩咐。”


    “無從怠慢。”此話一出,如玉石落入磐泉,起手敲著空岩。


    袁掌櫃見他走到廳內桌前,忙放下幾把收檔的凳子,又招呼躲在木柱後打盹的小二起來燒水倒茶,叮囑要最好的茶葉,小二從未見過摳搜老板如此大方,小聲問:“這是哪位大人不成?”


    “大人?”袁掌櫃拱手向天:“若沒猜錯,那可是位王爺。”


    “王爺?”小二自覺聲大,忙忙捂嘴,指縫漏字:“王爺怎麽會住咱們這裏?”


    袁掌櫃道:“我怎知道?不過瞧那刻字,當是七王爺趙鬱,若真是他,想必是來臨安玩樂,倒也不稀奇,隻是......”轟走小二,袁掌櫃琢磨起來。


    傳聞趙鬱賦閑在京,整日鬥雞遛鳥弄草修花,不僅如此,還行坐不端,常常縱酒享樂,流連於煙花之地,本以為如太守之子李思達那般模樣,卻不成想,如此霞姿月韻,氣質端貴。果然是鳳子龍孫,便是孟浪一些,也與常人不同。


    袁掌櫃端來一壺上等鬆蘿,放到桌上,趙鬱趁他倒茶的空檔問道:“幾更了天。”


    袁掌櫃答:“三更了。”


    趙鬱問:“掌櫃是忙著送往迎來,清點盤賬還沒睡下?”


    袁掌櫃道:“正是。”


    趙鬱端起青花茶碗品了一口:“生意倒是不錯。”


    袁掌櫃擺手:“哪裏哪裏,能糊口度日罷了。”


    趙鬱又問:“聽聞臨安城熱鬧非凡,可有什麽好玩去處?”


    果真是來玩樂。


    “這……”袁掌櫃想想趙鬱為人,忙道:“明兒一早您能去木蘭巷喝茶聽書,那邊有個花鳥市,多是奇花異草,還有外邦抓來的金絲雀鳥,色澤奇特,世間少有,到了晌午您能去長慶樓喝酒,玉和樓吃飯,仙釀素肉是他們那一絕,這到了晚上……九曲街清樂坊,鶯鶯燕燕遍地都是,環肥燕瘦各有千秋,隨您喜歡。”


    趙鬱點頭:“聽來不錯。”


    袁掌櫃見他滿意,心道:外表再是器宇不凡,內裏也腐朽敗壞。見沒什麽吩咐,便回房休息。


    掌櫃的才走,樓梯上便傳來“咚咚”響聲,不一會兒藍布短衫的奴才跑到趙鬱跟前,喘著說:“爺,您起來怎麽不叫我跟著。”


    趙鬱起身上樓:“你睡得像豬,踹一腳還能到地上繼續睡,是怪我下腳輕了?”


    程喬忙道:“是奴才的錯,奴才明兒個就改姓豬。”


    趙鬱把玩手中折扇:“別光嘴上說,連戶籍一同改了。”


    “啊……”程喬還真是嘴上一說,這若是改了戶籍叫“豬喬”回府不得讓人笑掉大牙?他忙轉移話茬:“爺,這麽晚還不睡,是不是又在想陛下讓您成親的事兒?”


    “有什麽可想。”趙鬱推門進屋,程喬上前幫著倒水,清水溫熱,沒放茶葉。


    “可您不想,咱們回京就要被逼婚了,陛下讓您半月內必須回京,如今六王爺遠在邊外,貴妃又在青州禮佛,趕上他們都不在京裏,馮老賊再在陛下麵前多說幾句,說您二十又三,連個正妃都不娶,荒唐至極。”


    “無妨。”趙鬱把折扇放在桌上,取下腰間玉佩,示意程喬幫他寬衣,程喬不再多言將霜白長袍小心放進行李,又拿出一套紺青祥紋放在床邊。


    第二日一早,趙鬱便帶著程喬去了木蘭巷。


    臨安秀美,白牆灰瓦翼角翬飛,程喬拿著袁掌櫃畫得簡易圖紙,跟趙鬱走了條清雅小路,正直夏初,細柳扶風,鳥叫蟬鳴。


    前幾日落了雨,牆角青苔翠欲鮮亮,本是瞎走,誰想這條小路竟別有洞天,牆麵刻著壁畫,先是《黃鶯呼春》接《百鳥朝凰》畫完林鳥又是《梅蘭竹菊》對《富貴牡丹》,再往前有了人物,婀娜多姿,儀態萬千。當今聖上是位繪作大家,民間也多以書畫見長,城內有不少這樣的巷子,開始隻有一人作畫,大家瞧著新鮮征兆效仿,漸漸成了一景畫廊,就取名玉堂畫坊。


    畫得大多直白,也有個別隱晦,有好有壞,參差不齊,程喬跟著瞅也瞅不明白,他認字不多,指著一副圖問:“爺,這兩人做什麽呢?名字叫初遇圖,可這二位都七老八十了,再怎麽初遇也晚了吧。”


    趙鬱執扇點牆麵,看著譯文道:“這是幅憶初遇圖。”


    畫上正是一對老夫老妻,十幾歲在山間相遇,一見情深,結為連理,恩愛百年,年邁時憶起初遇,便在院中竹林,防起那年的模樣,丈夫拱手問理,妻子含羞低眸,碰巧牆角豎著幾根竹子,也算應景。


    程喬剛要開口細問,就見那幾根竹子莫名地晃動起來,他趕忙擋在趙鬱身前:“王爺小心!”


    趙鬱站在深巷抬頭,隻見灰土瓦上扒著一雙手,“嘩啦啦”幾聲三四根竹杆倏然倒地,牆頭先是攀上一條腿,緊接著又冒出顆人頭。


    此時晨陽高懸,青街長巷迸入金光,趙鬱看著那人,宛如簷瓦生花,那人也在看他,似如瓊枝落雪。


    “你是什麽人!”程喬吼道。


    “你管我是什麽人。”徐風堇挪開目光,側耳聽聽身後動靜,他這些年的好運像是被揮霍一空,昨晚前腳剛出了清樂坊,後腳就撞見腫著臉外出鬼混的李思達,趁著夜黑風高蹲在犄角旮旯躲了一宿,一大早又被翻出來,被追著跑到玉堂坊,卻忘了這邊處處都是死胡同,徐風堇從牆頭上順著沒倒得竹竿爬下來,剛要跑,就見一道身影從眼前竄過。


    程喬急吼吼地罵人莽撞又忙問道:“爺,沒撞到您吧。”


    趙鬱說:“無事。”


    徐風堇心道:無事個屁。彎腰撿起一塊石頭放在手裏顛顛,猛地砸向那道飛奔的身影,待人踉蹌幾步,又撿起地上的竹竿,對著人頭頂一通亂打,頗有餘三娘拿著雞毛撣子揍他的架勢,那人被打得耳鳴目眩倒地不起,徐風堇又上前補了幾腳,從他手中揪出一塊玉佩。


    趙鬱低頭瞧瞧,那塊玉佩正是自己的。


    徐風堇拎著玉佩溜達過來,問趙鬱:“這是您的?”


    趙鬱說:“正是。”


    徐風堇道:“不錯,看著挺值錢。”


    “大膽!”程喬道:“這可是禦……這可是無價之寶!不是用錢能衡量的!”


    徐風堇驚駭:“這麽值錢啊?那我幫你們搶回來,你們是不是要謝我?”


    趙鬱道:“這是自然。”


    “打算怎麽謝?”徐風堇沒等他開口,又道:“這玉佩如此珍貴最少也得給我黃金千兩吧?”


    黃金千兩?!簡直是獅子大開口!程喬氣得當場就要罵街,徐風堇哂道:“但我為人實在,沒事就喜歡助人為樂,就算您給我黃金千兩,我也抵死不收。”說著把程喬擠到一旁,靠近趙鬱,將玉佩遞到他手上,好心道:“您穿得也太招搖了,金線繁紋的,玉堂坊的破畫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就差腦門上貼著“我是外地來的有錢人快來搶我”,八成一早就被盯上了,多虧了是我機靈敏銳,身手不凡,才幫您搶回了無價之寶,這要是沒我,後果可不堪設想……”


    “當然,我不要錢也不邀功。”徐風堇盯著趙鬱莞爾笑道:“但我幫了爺,爺是不是也得幫幫我呀?”


    第4章 機會


    李思達帶人找過來時,程喬正拿著圖紙對趙鬱說:“再過一條街就是木蘭巷了,爺,辰時都快過了,再看下去,早攤該撤了。”


    “袁掌櫃還說了哪幾個地方?”趙鬱不為所動,邊看畫邊問。


    程喬答:“晌午說是長慶樓玉和樓,夜裏是九曲街和清樂坊。”


    趙鬱道:“早飯也晚了,先去逛逛花鳥市。”說著抬腳要走,李思達氣勢洶洶地過來問:“見著個穿青白短褂的男人沒?”


    “青白短褂?”程喬眨眨眼:“沒束發?別了支木簪?”


    李思達:“就是他!”


    “那是個男人?”程喬瞠目結舌:“我還當是位愛翻牆的姑娘。”


    李思達道:“別廢話,人跑哪去了?”


    程喬指了指牆頭:“剛剛翻過來,又立馬翻回去了。”


    “他娘的!”李思達咬牙切齒:“命人把城門給我封上,許進不許出!我就不信他一個小倌能上天遁地,今兒個挖地三尺也得給我找出來弄死了!”


    目送李思達來去匆匆,趙鬱讓程喬找準路,去花鳥市閑逛一個時辰,近了晌午便去玉和樓嚐了仙釀素肉,完事又去長慶樓要了壺瓊漿聽書,醒木落在案上,“啪”得一聲,說得正是劉秀才的《黑山寡婦傳》。


    程喬聽得津津有味,精彩之處還拍手叫好,趙鬱抿口酒,將杯子放在一旁沒再動過,程喬伺候他多年見怪不怪,自家主子十分挑剔,晌午的素肉也僅嚐了一口,就全賞他了。


    傍晚又轉去了九曲街,這條街在河上,蜿蜿蜒蜒繞城半圈,如回廊幾曲,故此得名,滿城花街大同小異,正想找家進去坐坐,就聽路邊兩人竊竊私語,一個說:“九曲街沿河果然是陰氣重,聽說死過不少娼妓,剛我去了一家,那唱得悲悲切切,跟水鬼上身了一樣。”


    一個又說:“可不是嘛,這條街也就騙騙外地來的,要我說,還是去清樂坊,那多好啊,姑娘美小倌妙,聽說南館又來了個會做詩的,這要不是淪落風塵怕不是個狀元料吧。”


    程喬沒細聽,回頭左右看看,心道:奇了怪,怎麽總覺得有人跟著。才要問趙鬱去哪,見趙王爺闔上折扇,敲著掌心:“去清樂坊逛逛。”


    天色尚早,路過南北斜街時吃了碗不放糖的糯糖水才繼續走,趙王爺就是來玩,玩得兢兢業業一個地方都不差。


    程喬唉聲歎氣:“爺,要我看,您就隨便娶個王妃算了,也省得馮老賊整天在陛下麵前碎嘴。”


    趙鬱說:“這事兒講究你情我願,我隨便,旁人的一輩子能隨便?”


    程喬聽他說完就要哽咽:“咱們王爺就是心善。”


    趙鬱讚同地點點頭,停在沒掛牌的南館門前,搖著扇子走進去。


    京城也有許多這樣的地方,見怪不怪,龜公有眼力,瞧趙鬱一身貴氣,親自端茶遞水,問喜歡什麽樣的,幫著挑幾位出來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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